第 19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0:19      字数: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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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飞鸾本来是牌局中的“常委”,只要“54”号文件一打开,她是场场必到的。自从我的“百宝箱”秘密暴露后,吕金妹和关飞鸾失和,她很可能把我和关飞鸾都看成可耻的“告密者”,看我们的目光总是充满了冷漠和仇恨。关飞鸾和吕金妹疏远,跟我却不知不觉地亲昵起来。我身体不适时,她常常帮我打饭、洗衣服;她学习上有了难处,我也乐得帮她点拨点拨。我发现,关飞鸾身上的流气减少了,属于少女本真纯洁的东西正在悄悄复苏。
  这会儿,关飞鸾坐在小马扎上,正在写一篇周记。她说她要把章彬彬上山采药为她治病的事情写出来,我看她写得很认真,很艰苦,一支圆珠笔戳在腮帮子上,想呵想呵,想得眼神都发直了。
  至于我,从来不参加号房里的游戏圈。就是吕金妹不在其中,我也退避三舍。我不是洁身自好从不沾赌的那种人,在难得空闲的日子,偶尔也会和几位好友凑在一起,玩扑克、“筑长城”。那都是带“彩”的,没点刺激哪提得起劲?我会跟这些下三烂一起贴纸条钻桌子?
  这会儿,我坐在床头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大队阅览室购置了不少书报,大多是武侠通俗小说,像《罪与罚》这样的书几乎无人问津,一打开封面,书香扑鼻,挺括的纸张发出悦耳的脆响。但是,我的心情总是好不起来,阅读老停留在第一行:
  “七月初,一个特别炎热的傍晚,有个青年人从他在S街所租的阁楼里走出来”
  自从洪大队长取缔了我的“百宝箱”,也就是说,自从章彬彬和任中队长再也不敢通融我家里给我带来许多零食,我再也不是一个有“特殊身份”的女犯,最后一点“特权”已被剥夺殆尽。我的衣箱再也无“宝”可藏,连锁我也懒得锁了,吕金妹们自然也没有窥视的兴趣。现在,我不仅和同改们一样要天天干活,也和同改们一样要吃女监的“牢饭”。我过去来女监慰问的时候,看见女犯们的饭食过于粗放,曾略带怜悯之情向赵监狱长说过,能不能让女犯们稍稍吃得好些?赵监狱长的回答非常明确:吃饱绝对保证,吃好绝对不能!不仅仅是经费有限,更主要的,是这种低标准的生活,和强制性劳动与剥夺自由一样,也是对罪犯的一种惩罚。接受了一定刑期的惩罚,她们出狱后,才会牢记教训,不敢再犯罪而危害社会。这话我当时听起来是极有道理的,现在我自己成了罪犯,才深感“牢饭”的不堪忍受。那都是些什么菜呀?几名“宽管”女犯大桶大桶挑进号房来的,尽是黄不叽叽的白菜帮子、红烧萝卜和稀里糊涂的大肥肉烧土豆。开初我难以下咽,扒进嘴里又吐出来。但是,自从断了我的蛋糕、饼干、巧克力、火腿肠,我才体会到什么叫“饥不择食”了!我当常务副市长的时候,断不了三日一大宴,一日一小宴,珍馐佳肴放在嘴里也不过尝个鲜儿就撂在碟子里。现在可好,白菜帮子里多了两片肉皮,也会带来意外的惊喜。国庆节那天,食堂宰了几头大猪,每人一大盘红烧肉,也不管肥的瘦的,我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我的目光再一次从书本上移开,看见关飞鸾坐在桌前埋头写周记。她时而匆匆写上几行,时而思想卡壳,就把目光投向窗外,望着蓝天,望着树林,那种专注的神情,就像是一个正在攻克难题的中学生。是啊,像她这样的年龄,应该在大学校园里度过才对呀,怎么成了铁窗中的囚犯?
  我的思绪像一只不安分的小鸟,从关飞鸾的枝头一下子跳到我的小女儿婷婷的枝头。
  我的孩子呀,你这会儿在哪里?在幼儿园荡秋千?在家里弹电子琴?还是趴在地板上玩积木,盖你的小别墅呀妈的事情你爸没有让你知道吧?这是我最不放心而且再三再四叮嘱你爸爸的,就说妈妈出差了,出国了,要好久好久才回来其实,妈妈就在这高墙铁窗里婷婷,这事如果让你知道,你会不会吓着?
  婷婷,妈在这里过一天,就在本子上划上一条杠杠,过五天,就写下一个“正”字。如今,妈已经写了三十个“正”字又画上两杠,也就是说,妈入监已经一百五十二天,加上待在看守所的一个月,已经一百八十二天没见你了,妈的宝贝!要是蹲号子要蹲满十五年,才能见到你,妈准不认得你了!
  书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站起来,凭窗而立,向大墙外的田野张望。忽然,我看见一个年轻农妇陪着个大娘从小路上走来。
  大娘上了年纪了,也许还有什么毛病,走起路来病病歪歪的,过沟过坎的时候,总是由农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会儿,要爬一段小土坡,农妇索性把大娘驮在背上,就那么吃力地一步一步向上挪。多孝顺的女人啊,那位大娘是她的母亲,还是她的婆婆?
  她那艰难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在我的心头,把我的心都踩碎了!
  这帧山村风情画,让我看得热泪盈眶。我忽然想起我的老父和老母。听说,我被检察院拘传那一天,我的老爸就气得心肌梗塞送了命,咳,我连你的追悼会也没有自由参加。我妈当天也犯了脑溢血,虽然抢救过来,可是也落个半身不遂。她老人家这会儿是躺在医院里,还是坐在轮椅上?哎,爸爸妈妈,你们尿一把屎一把把我拉扯大,风一程雨一程地养育了我,可是,我这不屑女儿,到头来却成为你们的掘墓人。哎,我、我还算个人吗?像这样心神不定,心不在焉,胡思乱想,在我不是头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让我的脑子静下来三分钟,我就不能不想起我的老父、老母,更不能不想起我心肝宝贝女儿。
  忽然,一阵吵嚷声打断了我梦幻一般的思念。
  我听到吕金妹的大嗓门从走廊上传来:“喂,喂,是谁的臭裤头晾在我上头!”
  原来吕金妹不知什么时候上厕所,在走廊上看到自己的衣服被别人的衣服淋湿了,就大声咋呼起来。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我今天早晨洗过衣服,而且正是晾在走廊的铁丝上,就走出去看了看,解释说:“噢,对不起,那是我的衣服。怎么啦?”
  吕金妹一听就火了,一蹦三尺高,扯下我的一条真丝短裤,扔在地角上,又连连啐口水:“呸,呸!真倒运!”
  我冲着吕金妹大声怒叱:“你凭什么扯下我的短裤?”
  吕金妹的声音比我还要高八度:“你凭什么把臭裤衩晾在我的衣服上面?”
  我知道,上回我和关飞鸾害她关了一天禁闭,这回她是有意来寻衅报仇了。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也气咻咻地争辩:“铁丝空着,大家都可以晾的,你想独霸不成!”
  吕金妹撇一撇嘴说:“哼,谁知道你的臭×洗干净没有?你的臭×水滴滴哒哒滴在我的衣服上,想叫我倒霉八辈子?”
  吕金妹恶语伤人,气得我差点昏厥过去。休说当市长了,就是做平民百姓的时候,我也没有被人家用如此龌龊的语言咒骂过。我禁不住浑身发抖,本能地大声回骂:“你、你,你才是臭×哩,谁不知道你当过臭婊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吕金妹一个耳刮子。那是颇有分量的一击,啪地一声脆响,甩得我眼冒金星。我也失去理智,要扑上去跟吕金妹拼命。谢芳等几个同改就一拥而上,把我们拉开,大叫:“别闹啦,别闹啦,让干部知道又得吃苦头!”
  吕金妹还是凶焰万丈:“我才不怕哩!来吧,梁佩芬!你是当市长的命,我是当婊子的命,来!我们拼一拼!拼个你死我活!”
  吕金妹跳着骂着,像疯狗一样一次一次要扑过来,同改们拦也拦不住。这时关飞鸾挺身而出,往我和吕金妹之间一站,指着吕金妹说:“吕金妹,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来,就冲我来!”
  吕金妹说:“你臭×痒痒是不是?狗逮耗子!”
  关飞鸾说:“我不能看着你横行霸道!”
  吕金妹说:“来吧,我两拳头就能把你擂成一摊泥!”
  吕金妹并非像某个超级大国那样,只拿着原子弹氢弹搞核讹诈。她比关飞鸾几乎高出一个头,又是农村出来的姑娘,下大田挑粪挑谷子,一百多斤一撂上肩就一路飞跑,对付三五个关飞鸾也不在话下。但是关飞鸾毫不畏惧,往前跨进一步,胸脯一挺说:“来吧,我才不怕你!我是二十年,你是十二年,再加几年也不要紧,就是拉出去毙了,你也得陪着,来吧,来啊!有种的,你敢动我一个手指头!”
  吕金妹脸色发灰,步步退缩。谢芳等人一齐上前,拦的拦,拉的拉,才把吕金妹和关飞鸾拽开。
  监狱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惭愧,惭愧,我自己也恰恰成了其中一团臭狗屎),罪犯们磕磕碰碰那是常有的事。女犯们大都心理畸形,心胸狭窄。干部表扬你,她会引起莫名的嫉妒,干部处罚你,她会公开表示幸灾乐祸。我不小心碰掉你的牙刷,你不小心弄湿我的衣服,这一个说了脏话,另一个怀疑谁打她的小报告,如此等等,都有可能引起争端。贪污犯怕盗窃犯,盗窃犯怕抢劫犯,抢劫犯怕杀人犯,轻刑犯怕重刑犯,重刑犯怕死缓犯。据我观察,这几乎是一个普遍规律。正常人和正常人在一起的时候,是能讲道理的;恶人和恶人在一起的时候,你只有比她更恶,你才能生存。
  天呀,我要和这些魔鬼在一间号房里同住十多年,我能不变成一个魔鬼吗?
  同住在一个号房的罪犯有一个非常别致的称呼,叫做同改。
  哈!“同改”—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堪和尴尬的字眼!
  说到同学,能引起多少温馨浪漫的回忆;说到战友,包含着多少珍贵的情谊;说到同事,也能引出一大堆琐琐碎碎的故事。
  惟有“同改”,出狱十年二十年之后,当我想起我的“同改”,我也许比吞下一只红头苍蝇还要恶心一万倍!
  现在,号房里重新安静下来。谢芳回到床上盘腿而坐背《英汉大词典》,关飞鸾回到桌前记周记,吕金妹和几个同改又凑在一块儿打扑克。我回到我的床头看书。但是,我打开《罪与罚》,仍然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我又合上书本,起身倚窗站着。我看见外头的天空一片瓦蓝,清水潭碧波盈盈,烟雾腾腾,水草凼里有几只丹顶鹤走来走去,田野上有一群一伙燕子像黑色的闪电一样穿梭。我痴痴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舔着心头的伤痕。哦,我心里正痛得淌下一滴滴鲜血!
  天上飞的小鸟,水里游的小鱼,我千百倍地羡慕你们!
  忽然,我看见铁窗外一棵老松树横斜伸出一根枝桠,几乎就要搭在我们号房的窗台上。我眯着眼睛一个恍惚,觉得我只要攀着这棵老松树的枝杆,再哧溜哧溜下到地面,我就能赢得一个自由的空间。但是,再细细看一看纵一条竖一条的铁窗,它是那么威严、冷峻、结实,我就知道我即使插上双翅,也休想飞出这坚如铁桶的牢房。
  惟一能够救我一命的只有章彬彬。她是我漂浮于苦海中的独木舟,是我身陷古井中徐徐降落的一根井绳,我一定要千方百计抓住她。是的,这比什么都要紧!
  我正想着心事,听见值班员在门口叫我:梁佩芬,章大队长叫你!
  我思想的翅膀戛然折断,从床上一蹦而起。干部的传呼就是命令,何况这是章彬彬叫我。
  梁佩芬——
  从9号号房到大队办公室,要穿过长长的走廊,约十八米。
  这么一点路,我走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我磨磨蹭蹭的,因为我把这次盼望已久的谈话看得过于重要,能否绝处逢生就看这一着,我要把想说的话想得周到一些。
  自从进了女监,我看得出章彬彬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她亲自给我剪了头发,她给我挑选了一个好铺位,她从不分配我干重活累活,她曾经通融让我家里送来许多吃的但是,这样一些照应并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像小鸟渴望飞出鸟笼,我渴望走出大墙,可我总没有机会开口。今天是星期天,章彬彬在大队部值班,办公室该不会有别的干部,我再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这么想着,我到了大队办公室门口。我喊了一声:“报告!”
  我听见这声音并不像是从我的喉咙发出,非常陌生,非常别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说着这样的辞令来见我兵团的战友,少年的姐妹。
  办公室里果然只有章彬彬。她很快站起来,把搁在墙角的小马扎拖近桌前,叫我坐下。我注意到,不管大队部还是中队部,到处都有两种椅凳:高些的藤椅,是干部坐的;矮些的小马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