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0:19      字数:4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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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月娥——
  你拉去枪毙开公审大会那一天,我没敢在会上露面,可我的眼睛一直瞅着你。我躲在我那间干打垒小土屋里,把报纸糊的小窗捅开一个小窟窿,像猫一样一直趴在窗台上,外头的情况我就看得一清二楚。你被大兵哥从车上提溜下来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爆炸碎成粉末了!你说你听不清台上讲话的人哇啦哇啦些啥,我可是一字不漏往耳朵里灌。过去有人在背后骂你是“猪公”,我还差点跟人家急跟人家动刀子呢,现在我听清了,一个、两个、三个好家伙,你总共干了二十三个!你不是“猪公”不是畜牲是个啥?可是一听到大会主席宣布“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什么的,我从窗台滚到桌上,又从桌上滚到床上,再从床上滚到地上,我不敢再看你一眼了!好久好久,听到田坝上传来一声枪响,我就晕死过去了。
  当天夜里,你爸到我家找我爸,两个老人在灶间旮旯里一边叹气,一边抽烟,一边嘀咕些啥。我听见你爸说,那田坝上根本就没找到亦龙的影子。我爸说,不会吧!我亲眼看见是推到上田坝开的枪,你会不会摸错了地方?你爸说,哪能呀,上田坝整爿山我都找遍了。我爸就抽了一袋闷烟,说,兄弟,那咱说啥也得给亦龙挖个坑儿,不能让孩子没个家。
  一听俩老胡扯瞎说,我心里有了一线希望。我想,是不是行刑大兵枪法不准,或者手下留情,那一枪打偏了呢?天呀,兴许你还活在这世上吧?你造了那么多的孽,是死有余辜,我也恨死了你呀!可是,我们毕竟夫妻一场;再说,文化大革命那乱糟糟的年头,出过多少冤假错案,你有那么大本事,能干那么多女犯,我心里也将信将疑。第二天,我一早悄悄上了山,找到你挨枪子的那个田坝,左看看,右瞅瞅,先是捡到一粒步枪的子弹壳,接着又发现一摊黑乎乎的血迹,再后来是一大群黑魆魆的苍蝇不断飞起又不断落下,把我引向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上我都闻到你的血腥气。我心里欢蹦乱跳起来,心想那一枪果然没崩了你,你准是拖着伤口一路爬着往大山里逃了。后来,嗡嗡嗡的苍蝇不见了,你的血腥气也闻不到了,我心里一下就凉透了我想你真是逃得出虎口逃不出狼窝,你准是被豺狼山狗拖去当了点心。我知道清源山上历来豺狗猖獗,你那一百七八十斤犍子肉,还不够豺狼山狗塞牙缝!我踉踉跄跄回了家,胡乱拾掇些你的破衣烂衫,打成一个小包袱,交给你爸和我爸,就在那后山梁给你挖了一个衣冠墓。
  我一口气说到这里,站起来,推开朝北的窗子,往黑魆魆的山梁一指,说,朱亦龙,你来看,那爿山梁的苦槠树下,就是你爸和我爸给你垒的坟。
  你在我身后嘿嘿一笑:真要谢谢两位老人了,没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接着往下说:朱亦龙,亏你还笑得出来!我爸和你爸是装着上山挖冬笋,胡乱给你挖个坑的。要是被人发现,非落个立场不稳,开除党籍的处分不可,你知道吗?
  你突然惊叫起来:啊,你看,那山梁上还有一团一团鬼火飘来飘去,莫非真有什么阴魂不散吧?
  我却一点不怕,一年四季,山上的鬼火我见多了。我说,这里建监狱几十年了,病死处死上吊自杀的囚犯有多少呀?嘿,我想你想疯了,还常常在深更半夜,把北窗打开,静静地看山上的鬼火哩。瞧,那鬼火也像阳间的大活人一样,分三六九等,有的大得像火球,有的小得像萤火虫,有的贼亮贼亮,有的像快灭的油灯。我就仔细地看,仔细地认,哪个鬼火是你死鬼朱亦龙的魂?
  你就连声告饶:快别说了,快别说了,你说得我头皮发麻,头发一根一根竖起来。
  你啪地一下关上窗。
  我不屑地啐你一口:呸,孬种!自己还怕自己的魂呀!回到房里我们接着说二十年前的事。
  我说,朱亦龙呀朱亦龙,整整二十年了,我做梦梦见你,你都是没有脑壳的断头鬼,满脸鲜血的屈死鬼,哪里想到你这家伙还好端端的活着!
  你就泪眼汪汪的凑过来要抱我亲我。
  我绷起脸来说:滚!朱亦龙,你给我站远远的,你害得我守寡二十年,在人前抬不起头,在人后遭众人骂,你罪大恶极呢,还想来沾我的边!
  你愣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天起誓说:天呀,我是清白的,我对你洪月娥绝对忠诚老实。二十年前那起所谓强奸女犯案,可是一起冤假错案。你想想,我二十出头就当上大队长,谁看了不眼红?不知是些什么家伙嫉妒我,血口喷人,栽赃诬陷,想把我整死哩!上天作证:我如果说半点假话,天打五雷轰!
  唉,我毕竟是女人,一个守寡守了二十年的女人,见不得一个大男人的眼泪,我一下子就心软了。
  洪月娥——
  喂,你怎么没有一点声音了?叫你悠着点悠着点你偏偏不顾死活!你呼哧呼哧躺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胡话。
  你说,我们来合伙做一笔生意。
  我说,我们不是已经在合伙做鞋吗?
  你说,那是公家对公家,现在要做,是我们夫妻俩联手私下做。
  我听不懂。你就拨拉开小九九。这笔账你可能已经盘算过多少遍,拨拉起来铁锅倒油的顺溜溜。你说,你们五大队不是每星期给我们交三千双鞋吗?咱们来打个小埋伏,你给我交三千零五十双,可是你我双方在账上只记三千双,那多给的五十双由我找个渠道销售。
  你乐得屁股一颠坐起来,掐着指头说得唾沫横飞。你算算吧,你算算吧,你说,一双五十,五五二五,五十双就是两千五,一个月下来,咱们净赚万把块哪!
  我吓了一跳。我说,你是不是嫌枪毙一次不够还想再枪毙一次呀!我一个女警官能干这档子事?
  你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怕啥?
  我说,就是没人知道我也不能干。你知道我洪月娥是何等角色?从警二十多年来,我一贯优秀,是“铁拳头”,老模范,没私吞公家一粒米,没有多花公家一分钱,箱子里奖状、奖章不知有多少,我能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就大骂我是猪脑壳,满脑子装着猪脑髓。你说,你看看你过的是啥日子?没有空调,没有冰箱,电视机还是12时黑白,洗衣机更惨,至今还是一架“双手牌”。我说你活得累不累呀!
  再看看如今的乡镇长、科局长,他们一个月工资有几个大钱?可是他们哪个不过得比你好上百十倍?像你这样的死脑筋,只有活到老穷到老,一辈子喝西北风!
  我终于有点被你说动了。但是心里还是很害怕。我说,穷就穷吧,免得做了亏心事,半夜敲门也心惊。
  你就安慰我说,有啥好怕的?老百姓说,如今几乎到了无官不贪的地步,可是,能抓到的贪官有几个?还轮到你这样的小干部?你还给我打了个比方:乘坐飞机的乘客,如果从飞机上摔下来,几乎百分之百的命丧黄泉;可是,坐飞机快捷,舒服,而且据统计是所有交通工具中事故率最低的,天天在空中飞行的飞机有千千万万架,一年能摔下几架来?因此,仍然有千千万万人不怕丢了小命去坐飞机。
  我默神了许久说,我们大队工场管理可正规了,发料、收货,一样一样都有保管统计员登记的。
  你说,你们那个保管统计员叫谢芳吧,我认得的。到你们工场收鞋子,我跟她打过交道,那是个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的女犯,你大队长只要哼一声,她连屁都不敢放。
  我说,啊哈,我一个大队长,敢明目张胆叫罪犯再去犯罪?
  你是个多么老奸巨猾的家伙,连教唆的词儿都给我编好了。
  你说,你要非常认真地给那个保管统计员布置任务,说为了留点零头钱给犯人改善生活,不得不在出仓产品的数量上做点手脚比如,在她登记的总数里面,你每次都挑出许多次品和废品,叫她不要上账;我这边却把尺度放宽一点,尽量把所谓的“次品”也收进来。这一严一宽,每周多出五十双鞋不会有问题吧。
  我说,你真会异想天开!一周多做五十双鞋,不把女犯们累死!
  你又涎着脸笑,说你想修成观音菩萨怎么的?叫那些贱货加班加点多出点活,你还心疼哪?
  我看出来了,朱亦龙,这二十来年你在外头闯荡江湖,磨出一副多么会说话的伶牙利嘴,把死的也能说活!你说来说去,我的死脑筋就被你说活了。
  你说为了这事得好好回报我,抱住我又亲又啃。
  你这只色狼多凶狠呀!每回偷偷溜进我的宿舍,你没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决不罢休。有时,我就委屈得偷偷流泪,暗想,凭你这一身牛牯样的身板猪公样的骚劲,糟塌二十三个女犯有啥问题?
  可是,我每回泼醋发火的时候,朱亦龙,你就死皮赖脸跟我急:看看,文化大革命中的多少冤假错案都平反了,你、你、你洪月娥还不相信我,老想揪辫子!
  你一急,我也就气消了。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不能不承认,我从来没有如此这般的快活过。活着,活着,活到四十出头了,只有朱亦龙你回到我的身边,我才重新活成个真正的女人!
  梁佩芬——
  清水潭一过霜降,果真就下霜了。清晨出操时,我看到操场四周的草地上,铺着一片白茫茫的寒霜;树枝上、电线上,结着白茫茫的雾凇。如果这天在工场干活,忙忙碌碌也不觉怎么太冷。这天是星期日,活动的天地限于三十来平方的号房,不准生火炉,更不会有暖气,起床电铃响过之后,被褥必须折叠整齐,谁也不准懒床不起,同改们坐在小马扎上看书也好,趴在桌上写信也好,无不感到咄咄逼人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就不断地搓手蹬脚,一边不住朝铁窗外张望,期待着暖洋洋的阳光照耀我们的号房。
  冬天的太阳给我们送来温暖,只有每天上午八点半至十点半这短短的两小时。女犯们不准带表,我只能猜个大概。我留意太阳从对面山岗升起,慢慢爬上一竿子高的时候,阳光才能穿过松杉混交林的梢头,再透过森严的铁窗,正好落在我的床上。过了一个秋天,我注意到阳光照射的角度,慢慢从偏东南而改为偏东北方向了。至此,我才知道我这张床的位置,是9号号房最佳的位置。其中,是否包含章彬彬对我不露痕迹的关照呢?我想回答是肯定的。最近,我常常透过章彬彬威严的外表,感受到她对我煞费苦心的偏袒,就时时回想起最初对她的怨恨和粗暴而深感歉疚不安。
  当然,冬日阳光更大的好处,是在我们阴沉黯淡的心灵调色板上,涂抹上些许明亮的色调。清水潭的阳光不宜用简单的金色、红色、桔红色这样一些用滥了的字眼来形容,从对面山岗投射过来的阳光,因为要经过树林梢头的过滤,要经过一片深潭升起的水气的浸染,就在明净中溶进碧树芳草的浓浓的绿意了。当第一缕阳光投进铁窗的时候,同改们都会“哇”地一声欢呼,说太阳出来了,都搬着小凳挤到东边来,有的看书读报,有的写家信,或是几个人凑在一堆儿甩老K。这时,阳光拂去我们心头的阴霾,是同改们一天中心情最好的一段时光。
  吕金妹看见阳光已经照进了号房,就拿出一副扑克牌,沙拉沙拉在手中摆弄着,一边叫喊:“喂,喂,哪个政治觉悟高的,快来学习‘54’号文件!”
  这家伙从来不把打扑克叫做打扑克,而是叫学习“54”号文件,因为一副扑克牌总共54张。几个无所事事的同改一下子就围了过去,一个无聊的牌局就在窗前的阳光下开始了。
  谢芳是从来不打扑克的。她视时间为生命,总是见缝插针地利用点滴时间学习英语。这会儿她盘腿坐在床上看书,那是一本《英汉大词典》,厚如墙砖。她像个修炼到家的尼姑,不管号房里吵吵闹闹,她都能坐禅入定,叽叽咕咕啃她的书本。这个经济学硕士在金钱堆里栽了筋斗之后,发誓这一辈子再不沾“经济”的边了,就在狱中专攻英语,想在下半辈子靠当翻译吃饭。从第一缕阳光照进铁窗,到这会儿号房里铺满阳光,我就没看见谢芳下过床。我注意到她在狱中除了干活,就是读书。她的兜兜里无时不揣着许多写着英语单词的小纸片,走路背单词,干活背单词,上厕所背单词,睡梦中也在背单词谢芳跟我说过,她的目标是要在七年的刑期中背下这本大词典的六万多个单词,现在,刑期刚刚过半,她已经背下了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