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0:19      字数:4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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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满载而归的时候,章彬彬的左腿已经一拐一瘸的。我还以为她啥时崴了脚呢。她说,这是老毛病了,年轻时在劳改农场当看守,住干打垒茅草棚,屋里湿气重,在骨髓经络里埋下了痛风病,不知吃过多少偏方草药,总没能治愈断根。但是,这也不怎么碍事,歇息两天,不治自愈。
  我搀扶着章彬彬慢慢地捱到家里,已是上灯时分。
  我们推开房门,看见章黛伏在书桌子上睡着了。她的小脸蛋搁在作业本上,嘴角淌下口水,把作业本子洇湿了一大滩,右手的三个小指头,还捏着一支圆珠笔。大山区夜里气温骤然下降,我们一直赶路,都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了,章黛身上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
  这个景象让我和章彬彬都惊呆了。我们刚才往回赶的时候,章彬彬还兴冲冲地要我猜:洪月娥今晚到底是给小黛包饺子呢,还是蒸米饭吃?洪月娥已经送小黛回家做作业呢,还是正抱着她在自己的客厅看电视?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洪月娥怎么会把她的干女儿一个人晾在屋子里!
  章彬彬把挎包、工具一放,轻轻摇醒章黛:“小黛,小黛!”
  章黛迷迷糊糊醒过来,揉着眼睛埋怨:“妈,你这样晚才回来?”
  章彬彬问:“孩子,你吃过饭吗?”
  章黛困倦地点点头。
  章彬彬看了一眼饭桌上的剩饭剩菜,又急急地问:“你就吃这些剩饭冷菜?”
  章黛又点点头。
  我看见,章彬彬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
  章彬彬说:“你怎么不在干妈家吃饭?”
  章黛说:“干妈今天很忙,家里有客。”
  “客,什么客?”
  章彬彬和我都感到诧异。因为洪月娥一向是孤家寡人,光棍一条,哪来的客?
  章黛说:“是一个男的,很高很大,左脸上有一道伤疤。他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要把干妈邀到城里去,我就自个儿回家了!”
  哦!我们俩几乎是同时这么“哦”了一下,我们都想到是兴隆鞋业公司那位余科长在洪月娥家里作客,只是心照不宣。
  章彬彬说:“小黛,你饿坏了,妈再给你弄点好吃的吧!”
  章黛没有吱声,又合上眼睛想睡觉。章彬彬无奈地摇摇头,把章黛抱上床,替她脱了衣服,盖上被子,安顿她睡下了。
  “唉,我没想到采药会采了一整天!”章彬彬一边说,一边向洪月娥的宿舍张望,见她家的窗子黑乎乎的,就加了一句,“嘿,这个洪月娥,也不知到哪野去了?”
  我说:“是啊,害章黛吃冷饭,会闹病的。”
  章彬彬深深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吗,她爸不跟我们在一起,我工作又忙,小黛真遭了不少罪。”
  我不敢再说什么。我怕我的话触到章彬彬的痛处。来女监一段时间,我已经深知女监管教干部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苦衷。由于女监没有适合男性干部的工作,女干警们只能长年与丈夫分居;又因为女监管教干部的专业性太强,换一句话说,她们在社会上的适应面就太窄,调换工作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此,她们常常自我调侃,说女犯们的刑期是有期的,而她们的服役是无期的。她们甚至说,女犯们是自造孽而失去家庭和爱情,女管教们却是自讨苦吃,因为罪犯们的罪孽而牺牲了家庭和爱情。女警官们扎推儿偶尔说说荤话,就说她们这辈子做女人太不值了,结了婚还常常孤灯空房,旱时旱死,涝时涝死,一年一度的探亲假,男人总让你累得直不起腰。女监女警官们的孩子自然也得不到充足的阳光雨露。我亲眼见到,有个夜晚,章彬彬在号房里值夜班,把章黛一人扔在家里。这晚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又是刮风又是打雷,章彬彬放心不下,把号房里事交给了我,她自己正想回家看看。这时,一个小女孩却裹着一条湿透了的毯子,光着小脚丫,打着一把小雨伞,踉踉跄跄走进号房里来这小女孩就是章黛!章彬彬把孩子抱在怀里,泪水与雨水较着劲一块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在一旁也陪着流了许多泪。
  因为章彬彬在“女儿国”这样特殊的环境中生活,她的女儿章黛就特别惹人疼爱,以往在各方面得到洪月娥的照顾的确不少。今天,是不是因为一个男人闯进她的禁地,她一下子就昏了头,把干女儿章黛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章彬彬发现了我对她的怜悯,一下子就振作起来:“咦,我们愣着干啥?来,来,来,快快宰鸭,煎药,搞饭吃吧!”
  我明知故问:“宰水鸭母犒劳我吧,我跟你上山跑了一整天。”
  章彬彬说:“行,你嘴馋,就犒劳犒劳你。不过,至少得留下半头给关飞鸾做药引子。”
  我说:“还有章黛呢!”
  “那当然!”章彬彬说,“也得让小黛解解馋,这小丫头跟着我长年粗菜淡饭,嘴都差点生锈哩!”
  她说着就去烧饭宰鸭子,分派我去检查章黛的作业。
  在我想当然中,警察,特别是监狱警察,天天和罪犯打交道,都是些铁心肠、黑面孔,像洪月娥那样的“铁拳头”式的人物。跟章彬彬在一起,我发现女监还有另一种心地和善的人,那就是章彬彬!我到女监两个多月了,还没看到她凶过女犯,骂过女犯,更别说动手打人了。
  章黛那点小儿科的作业,我溜两眼也就看完了,又回到厨房跟章彬彬拉呱。我调侃道:“章姐,你对女犯们,也真够得上像春天一般温暖了。”
  章彬彬说:“哪呀!过去我对女犯也很粗暴。是一位老革命让我开了窍。”
  我问哪个老革命。章彬彬说是彭真。她说,彭真说过,一个好的管教干部对待罪犯,不能嫌弃,要像父母对待有错误的孩子,要像医生对待患了重病的病人,要像老师对待自己的学生,做到这三条,就能帮助罪犯改造好。她说,她是在报上看到,一九八一年,彭真视察秦皇岛少年罪犯管教所的时候,对干警们说了这番话。
  我们一边说着话,就看见那只炖水鸭母的沙锅直冒热气,阵阵奇香在空中飘散开来,我竟馋得嘴里盈满了口水。我进了屋,三摇两摇把章黛叫醒了,给她穿好衣服,章姐已经把一大锅油光荡漾的炖鸭子搁在饭桌上。
  吃饭时候,我提起洪大队长要我追查吕金妹和关飞鸾背后有没有小团伙的事。我说:“我查了一个多月,也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章彬彬把一块肥嘟嘟的鸭腿给了我,把一只鸭翅膀给了章黛。她一边细心地帮女儿剔去鸭肉上的细毛,一边说:“这个结论可不好随便下呀,罪犯在监狱里结成小团伙,至少得加刑两三年。”
  我说:“洪队是不是有点捕风捉影?她为啥一直瞎起劲?”
  章彬彬笑了笑,回答得很含蓄:“也不能说洪队捕风捉影,她警惕性就是高,你还是认真往下查吧!”
  也许是爬了一天山,也许是水鸭母好吃,这一餐饭我吃得特痛快。但是,章姐一块鸭肉也没尝。她说,她有痛风病,怕油腻食物,水鸭母含有太多飘零物质,绝对禁忌。
  章彬彬突然把话刹住。她抬起头,往对过宿舍楼的楼道静静地张望着。洪月娥就住在那座宿舍楼。我循着章彬彬的目光,看见一个大个子男人正跟在洪月娥后头,蹭蹭蹭地大步上楼,一闪,倏地进了洪月娥的家。
  这个突然发现,让我和章彬彬怔怔地愣了好一会儿。
  我心里涌起许多问号,悄声问道:“咦,这么黑灯瞎火的,怎么会有个大男人去洪队家?”
  章彬彬说:“这个情况我已经注意好多次了。怪,这个男人最近常常到洪队家,看样子就是跟我们大队合作的那位兴隆鞋业公司的余科长他们可能是谈生意上的事吧?”
  “生意上的事,大白天还谈不够,非得摸黑漏夜的谈?”
  “是啊,看来洪队是有情况了。”章彬彬竟开心地笑了笑,很为大队长高兴。“洪队这么大岁数,也真该找个男人了。”
  “她早先结过婚吧?男人哪儿去了?”
  章彬彬说:“她的男人早早就殁了,守寡守了二十年。”
  我又问起洪月娥男人到底怎么死的。章彬彬埋头吃饭,不接我的话茬。她这样装聋作哑,我不是第一次领教。每次谈起洪月娥的私事,她总是讳莫如深。这回,我实在禁不住好奇心的折磨,便缠着她盘根刨底。
  小不更事的章黛对这个话题也蛮有兴趣,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一会儿瞟瞟妈妈,一会儿又瞅瞅我,显然在期待着一个传奇的故事。
  “呔!”章彬彬叱了女儿一声。“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呀!快吃快吃!吃饱了去睡觉!”
  章黛到底是个听话的孩子,吃饱了饭,被妈妈支到房里去睡觉。
  章彬彬这才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行,你那么关心洪队,我就跟你唠一唠,可你得保证,不能再向别人小广播啊。”
  我说:“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章彬彬默了默神,终于对我讲了洪月娥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婚姻悲剧。
  章彬彬——
  说起来,洪月娥应该算我的老师和领导。二十年前,我从兵团选拔到清水潭监狱当看守的时候,洪月娥已经是有三年警龄的老狱警。她老爸是个识字不多的老战士,跟着梁建成团长在这一带剿匪,直剿到无匪可剿,就留在清水潭监狱看犯人。洪月娥是清水潭监狱建立那年出生的。她上初中那会儿,正闹文化大革命,这山沟沟里没书可念,在家晃荡三年,上头下来个“补员”
  政策,洪月娥就接她老爸的饭碗当了狱警。
  我揣着兵团独立师政治部的介绍信来清水潭监狱报到以后,就分配在五大队三中队,洪月娥那时是我们的中队长。她接过我的介绍信,把我瞄了好几眼,说:“哟,你不是‘小铁梅’么?”我说:“我叫章彬彬,在兵团文宣队演过铁梅。现在,我分配来这儿工作。”
  洪月娥说:“你在文宣队唱唱跳跳有多快活,干吗来当牢头?”
  我说:“这是组织安排。我是党员,得服从组织决定。”
  那年头一开口就是“党”呀、“组织”呀什么的。我不敢说兵团文宣队是个临时性单位,又没有工资,我不能在那里待一辈子。
  洪月娥又仔细打量我,一个劲摇头:“你啊,当不了看守的。”
  “为什么?”
  “你看,你太娇嫩,太斯文,一看就是上台演戏的美人坯子。”
  我总算是在兵团摸爬滚打过两年的战士,还不信那个邪。我说,“试试看吧,我想我干得了。”
  洪月娥有点勉强地把我领回中队去。那时清水潭监狱是男犯女犯同监的。第五大队的其他中队都关男犯,三中队专门关女犯,一共有一百二十多人,就洪月娥、我和另外三名女看守,又要管生产,又要抓学习,够我们忙乎的。
  我到任的第一天,洪月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那天其他干警带着犯人下大田干活去了,洪月娥和我留在伙房做饭。
  洪月娥说:“今天我们大队的干警欢迎你,特地宰一只羊,你自己动手吧!”
  她牵来一只很肥的母羊,拴在一棵梨树桩子上,把一把板斧和一把杀猪刀递到我手上:“动手吧!”
  我吓坏了。我长这么大,连鸡也没宰过呢,哪敢宰羊!我一会儿看看手中的刀斧,一会儿瞅瞅那只可怜的母羊,心里一阵阵打寒颤。
  洪月娥在灶前烧汤,灶里的芒草烧得噼啪响,火光把她的圆脸映得通红。她看我没有动静,紧催着我:“快呀,大伙一会儿就回来了,等着我们开饭。”
  我向那只可怜的母羊走去,心里通通地打鼓。那只母羊似乎猜透了我狠毒的企图,用警惕的目光紧盯着我,“咩、咩”地叫着,仿佛向我发出生命的祈求。我注意到它的眼圈儿带点红色,眼眶里有盈盈泪水,肚子浑圆而丰满,胯下两排奶头胀鼓得像紫葡萄,肯定正怀着小羊羔。我的心颤抖得更厉害了。我想我这一斧头砸下去,将要击毙的不仅仅是一只母羊,也许是三只、四只甚至更多温顺的小生命。
  “动手呀!还愣着干啥?”洪月娥又大声吆喝着催我。
  我握紧手中的板斧,进一步靠近那只母羊。它显然对我的险恶居心洞若观火。我向左追,它朝左转;我向右撵,它朝右转。
  以那棵梨树桩子为中心,以一根五尺来长的绳子为半径,羊和我画着同心圆,玩起捉迷藏的游戏。这样兜了无数个圆和半圆,我终于被它那可怜巴巴的目光挫败,把板斧和杀猪刀扔在地上,非常沮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