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0:19 字数:4714
我一来心软,二来碍于章彬彬的情面,对梁佩芬总是狠不起来,更不知道要怎样整治她。
大队长洪月娥看见我迟迟没有动作,她早就手痒痒的想给梁佩芬一点厉害。《水浒传》里牢头狱卒对不肯“孝敬”点酒钱的囚犯,动不动就打三百“杀威棒”。我们大队长不会向罪犯伸手要酒钱,可也有她的“杀威棒”,那就是叫罪犯下果园挑大粪。
这天,她要我们三中队挑十名女犯下果园,特意指明不能少了梁佩芬。
我把这事悄悄告诉章彬彬。章彬彬立时眉毛打结,说梁佩芬刚来,怕干不了这份重活吧?我说,那我就去和大队长说说,换个人。章彬彬想了想又说,算了,既然大队长定了,让梁佩芬吃点苦头,杀一杀她的傲气也好,要不,她老放不下市长架子。
我发现,章彬彬对她年轻时的老战友,像把个小雏儿抓在手上,攥紧些吧,怕掐死了;放松些吧,又怕飞走了。
这天一早,大队长和我带着吕金妹、关飞鸾、梁佩芬等十名女犯出了“半月楼”,从大操场那儿往南一拐,就到了果园。这里有一大片柑橘林,是十多年前干警们带领女犯栽种的,目下到了结果的盛年,一年能产几十万斤果子,大大改善了女犯们的生活。仲秋过后,柑橘压满枝头,女犯们忙乎了一周,才采摘完毕。现在,该给果树除草下肥了,每个大队包干好几百株的活儿。
刚收获过的橘园还飘散着柑橘的芳香,林子里的空气清新得有些甜蜜。我觉得天地一下子宽阔起来,鸟啼虫嘶,花红草绿,心情比老呆在监室里豁朗舒畅多了。再朝围墙外面望去,果园南面是水波荡漾的清水潭,这会儿,为林木掩映着的水汊一角,有几十只羽毛雪白的丹顶鹤在浅滩上寻食,长喙儿一啄一啄的,细脖子一抻一缩的,有趣极了,一下子让女犯们看呆了。
丹顶鹤主要产于我国东北和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和大雁、鸳鸯一样,秋风起时,成群结队地从遥远的北方迁往南方越冬。但是,它们不像禾雀、麦鸡、水雉和斑鸠们那样随遇而安,到处为家,它们的栖息地一定是有山有水幽深僻静的去处。一群从遥远北方播土重迁的丹顶鹤,竟像我们的老厅长梁建成那样独具慧眼,看上了这群山环抱、风景独好的清水潭。老警官们说,白露一过,正当“白露白茫茫,夜夜秋风凉”的时节,丹顶鹤们就成群结队飞到清水潭安家落户。平常,女犯们囚禁于“半月楼”监室,从铁窗眺望湖面上的鹤群,只是些模模糊糊的白点。现在,女犯们来到湖畔,把鹤们看得真真切切。丹顶鹤是我至今看到的最大的水禽,比家养的鹅还要大得多。除尾部有一束灰褐色的羽毛,全身穿洁白的长袍,头戴一顶朱红色桂冠,那模样比鹅更颟顸可爱,那神态比鹅更优雅高贵。
“咦,走呀!你们,是掉了魂儿怎么的?”洪月娥在前头大声吼了一嗓子。
丹顶鹤们受了惊吓,举目四顾,愣了一两秒钟,扑喇喇飞起,天空立时飘过一片壮观的白云。
我发现女犯们脸上都有些许遗憾,但洪月娥在前头紧催,她们只好恋恋不舍地往前走。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来自农村的女犯,大多宁愿进果园下大田干农活,却不愿整天关在工场里干工艺活,大自然对女犯们多有诱惑力啊。女犯们轻甩膀子轻迈脚步在松软的草地上走着,放眼这儿瞧瞧,那儿瞅瞅,一个个脸色少有的生动而开朗。走在稍后的关飞鸾,一路蹦蹦跳跳的,忍不住弯腰掐了一枝嫣红的金樱子花,插在耳后的发夹子上,她那青春洋溢的脸蛋儿也像花儿一样明媚好看起来。但是,当走在前头的洪月娥回头一瞥时,她又连忙装作撩一撩头发的样子,把这枝可爱的小花扔到路边的水渠里。那朵小花就极其委屈地在水流中打了个旋转,眨眼间无影无踪。
当晚我在日记上写下这么一句话:“什么叫做囚犯?那些连爱一朵小花的权利都被剥夺殆尽的人,就叫做囚犯。”
吕金妹和关飞鸾等女犯,在铁窗内已磨炼过好些日子,给柑橘除草培土,简直算不了重活。可梁佩芬没有抡几锄头,白嫩的手掌就起了血泡。她想歇又不敢歇,老拿眼睛瞟洪月娥。我看出来了,就仗着她是章彬彬的老战友,才敢跟章彬彬顶牛,把一肚子怨气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一碰上洪月娥,她和别的女犯一样,都变得像驯顺的羊羔。洪月娥手上总是拎着一根黑色的电警棍,就像牧羊人手上不离马鞭,一股肃杀之气随着一串电火花在罪犯头上身上爆炸,有谁吃了虎胆才不害怕?我到任后几天,政治处也给我发下一根电警棍,一把六四小手枪。手枪平日都锁在大队部的保险箱里,电警棍挂在各人办公室的墙壁上。我发现,章彬彬、林红、王莹和董雪她们一般都不随身携带电警棍,洪月娥几乎是惟一的例外,电警棍成了她四肢之外的第三只手,走到哪带到哪,给她增添了特别的威严。
梁佩芬好容易把自己包干的五棵柑橘树锄净了草,挖好了坑,下一步是挑粪施肥。这个活可把她难倒了。女犯们纷纷挑起了粪桶,她却坐在树下歇凉,连扁担也不想去摸。抡了半天锄头,她也确实累得不行。
洪月娥走了过来,直着脖子朝她喊:“梁佩芬,你还坐着干啥?快快去挑粪!”
梁佩芬坐着不动:“我、我、我挑不动!你看看我这手!”
她把双手伸出来,掌上至少打起了七、八门“炮”。不知是伤痛还是心痛,或者二者兼有,梁佩芬鼻翼一扇一扇的,快掉泪了。
我想如果这时有章彬彬在场,一定会说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软话。洪月娥却瞧也不往梁佩芬手上瞧,恶声恶气说:“这算个啥?
哪个刚入监的女犯干农活都是这样。”
“可我、我实在干不动了!让我歇一歇再干好吗?”梁佩芬在洪月娥面前不敢对抗,她的话里只有哀求的份儿。
“干不动?你早知道受不了这份苦,你还有本事去贪污受贿?”洪月娥睃了梁佩芬一眼,话里充满了讥讽。
梁佩芬翻起白眼,也把洪月娥瞟了一下,又低头坐着,就是不肯动弹。
“好呀!你敢违抗命令?”洪月娥一下子来了火,倏地抡起电警棍往梁佩芬肩上一“电”,啪啦啦炸开一串电火花。梁佩芬身上一麻,惊叫一声,摔倒在地,大声抗议:“你、你迫害犯人!
你知法犯法!”
“站起来,站起来!‘58条’上怎么讲的?干部跟你说话,你必须立正站好!”洪月娥的电警棍在梁佩芬鼻子尖下挥舞着,像节日的烟花爆炸出一串串蓝色的火花,还带着噼里啪啦的脆响。梁佩芬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正在浇粪的其他女犯,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在自己负责的那片橘子树下看热闹。吕金妹和关飞鸾不知何时,已经捡到几个“漏网”的熟透的橘子,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幸灾乐祸地轻声窃笑。我发现那些底层罪犯对因职务犯罪的贪官污吏们,往往流露出明显的敌意。
“立正!站好!”洪月娥对梁佩芬歪歪扭扭的姿势很不满意,喝道:“你县长、市长都当过,站也没个站相!”
梁佩芬一副极其委屈的样子,可还是立正站好了。洪月娥这才放缓了语气说:“梁佩芬,你听着,现在让我来给你上一课:
你是个犯罪分子,是来蹲监狱劳动改造的。这种劳改带强制性,对于不肯干活的罪犯,我有权强制你,听清楚没有!”
梁佩芬战战兢兢地点头。
这时我想起我正在饶有兴趣阅读的一本书—法国现代著名思想家米歇尔?福柯的成名作《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其中有许多关于监狱细致的描述和精辟的论说。他说:“监狱很像是一个纪律严明的兵营、一所严格的学校、一个阴暗的工厂。”
监狱的管理模式“意味着一种不间断的、持续的强制”。而这种强制性的纪律,能“造就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驯顺的’的肉体。”从而渐渐实现惩罚与改造的双重目的。那一霎间,我发现人在许多时候跟牲口也大体相似。再凶再犟的牛牯,在皮鞭的淫威之下,哪有不低头顺眼垂下一对牛犄角的?
洪月娥挥一挥电警棍,像驱赶一匹牲口:“快,挑粪去!今天你必须浇完这五棵橘子树!一棵树浇五担粪,一担也不能少!
听清没有?”
“报告大队长,听清了。”梁佩芬像蚊子那样哼了一声,拾起扁担,挑起粪桶,向池塘边的一间茅厕走去。
站在远处看热闹的女犯们笑得更厉害了。梁佩芬也确实可笑!她挑粪桶的姿势,像古装戏里“黛玉葬花”的林黛玉挑花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扭扭捏捏。我就想,像梁佩芬这样的女市长,可能已经好久好久不干重活粗活了。她们在家里有保姆侍候,在机关有秘书、司机使唤,出门以车代步,下乡前呼后拥。
有时也戴顶草帽在田间走走,有时也戴顶安全帽到工地转悠,那都是为了电视记者拍摄新闻的需要。唉,现在可真难为她了!
恻隐之心又在我心头作怪。我快步追上梁佩芬,跟她一起到茅厕舀粪。梁佩芬没有看出我的好意,只冷漠地瞟了我一眼。这家伙真是不识好歹,在洪月娥面前是只羊,在章彬彬和我面前就变成一只狼。有时我就想,还是电警棍管用,对付罪犯也许不该是观音菩萨而必须是凶神恶煞。
我看见梁佩芬一走到粪窖前就皱起眉头,接着掏出手绢把嘴巴鼻子捂得紧紧的。已经被前头女犯搅动过的粪窖,散发着其臭无比的浊气,我也阵阵作呕,很想赶快逃走。但我还是站住了。
干部虽然不要干活,可也不能一见到脏活重活就逃得远远的,因为这样会造成不良影响。
我尽量屏住呼吸对梁佩芬说:“你发愣干啥?快快舀粪呀!”
梁佩芬拿起粪勺子去舀粪。她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一次只能舀小半勺。我想过去帮她,这时一名年轻女犯挑着粪桶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粪勺,说:“让我来吧!”
毕竟是老犯人,一勺一勺都舀得满满的。只打了小半桶,她就拄着粪勺子对梁佩芬说:“行了,行了,你刚来,挑不动的。”
梁佩芬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那一担盛不到半桶的大粪挑起来。我估摸那一担大粪最多不上三十斤,不能算重,可怕的是刺鼻的臭气,和那些肥嘟嘟的乳白色的粪蛆,像要挣脱苦海似的,都争先恐后沿着桶壁往上爬着拱着,肯定把养尊处优惯了的梁佩芬吓坏了,她龇牙咧嘴的五官都挪了位。她不敢看担子两头的粪桶,搁在肩上的扁担不在中心点上,一桶高一桶低,一肩高一肩低,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像个女足球员带球前进似的,总是侧着身子走,一会儿往左冲,一会儿往右刺,她忽然打了个趔趄,一家伙栽倒在地,两个粪桶抛出老远,身上、脸上和头发上,都沾上不少粪便尿水。过了半分钟或是更长的时间,躺在地上的梁佩芬才爆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啕,接着便如丧考妣地大哭起来。刹那间,果园里的女犯们全惊呆了,都停下手中的活,纷纷向栽了筋斗的梁佩芬奔来。
我和几名女犯连忙七手八脚把梁佩芬扶起。洪月娥看她如此狼狈,一迭连声骂道:“窝囊废!窝囊废!”梁佩芬就耍起泼来,一屁股又坐在草地上,愣哭愣哭,不肯起来。
“怎么的?你还有理!你想死在粪缸里,也只是死了条蛆,谁来同情你?”洪月娥站在一边指手画脚地骂。
我实在看不下去,把梁佩芬拽起来。我对洪月娥说:“洪队,我送梁佩芬回号房洗澡换衣服吧!”
洪月娥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一匹害群之马,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梁佩芬一路走,一路哭。我想,你哭吧,哭吧!你伸手接受贿赂和掏国库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呀!但是,我没把这话说出来,人家已经倒霉伤心透了,我不愿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我把梁佩芬领到监室的洗澡间。洗澡间里有几十个莲蓬头,但每个号房只能摊到两个。要在收工之后,女犯们得排队限时冲澡。但此时是上工时间,梁佩芬可以尽情地洗个痛快。我想,这个澡,也许是梁佩芬有生以来洗得时间最长又最为认真的一次吧。因为怕她想不开出意外,我站在卫生间外面整整守候了一个多小时。我听见她边洗边哭,有时是水声压住轻轻的抽泣,有时是大声的嚎啕盖住哗哗的水声。开头是阵阵粪臭飘出来,接着粪臭为各种奇香所代替。我站得远远的老闻到芳香扑鼻。也不知梁佩芬用了多少香波、多少浴露和耗尽多少香肥皂。她一遍又一遍地洗,一遍又一遍地刷。我想,这时如果给她一把木匠的刨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