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
吻火 更新:2021-02-26 19:53 字数:4872
而发蓝的嘴唇间露出白得耀眼而参差不齐的牙齿。这张动物面孔总的来说显示着懦怯的
表情。头发像脸上的皮肤一样,油腻腻地发亮,上面扎着两条黑色丝绸带,中间是一块
十分鲜艳的头巾。耳朵极为标致,缀着两颗棕色大珠子。亚细亚个子矮小,粗胖、壮实,
很像中国人在他们的屏风上画的那种滑稽可笑的人物,更确切地说,与印度的偶像十分
相似。这种偶像的原型似乎不该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后还是把它找到了。艾丝苔看到这
身穿毛料裙上面系着一条白围裙的丑八怪,吓得哆嗦起来。
“亚细亚!”西班牙人叫道。被叫的女人向他抬起头,这动作只能跟一条狗望它的
主人相类比。“这就是你的女主人……”
他于是用手指了指穿睡衣的艾丝苔。亚细亚望了望这个仙女般的年轻女子,显出几
乎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就在此刻,在她挤在一起的短短的睫毛间迸发出一道受抑制的光
芒。像一场火灾的火星向吕西安射去。吕西安身穿一件华丽的敞领室内长袍,一件弗里
斯◎平纹布衬衣和一条红色长裤,头戴一顶土耳其无边软帽,大绺的金发从帽边露出来,
整个形象美好而神奇,意大利才子据此可以创作奥赛罗的故事,英国才子可以将它搬上
舞台。但是只有人的本性有权在这一道目光中表现得比英国和意大利的嫉妒更为精彩和
完美。这一眼突然被艾丝苔发现,吓得她立刻抓住西班牙人的胳膊,指甲竟在他手臂上
深深地掐出了印痕,就像一只猫为了避免掉进一个无底深渊而拚命稳住自己一样。西班
牙人向这个亚细亚丑八怪说了三四句别人听不懂的话。亚细亚便过来匍匐而行,双膝跪
倒在艾丝苔脚下,亲吻了她的脚。
◎弗里斯:荷兰的一个省。
“她不是一般的厨娘,”西班牙人对艾丝苔说,“而是让卡雷默◎嫉妒得要死的名
厨师。亚细亚什么饭菜都能做,她给你做一盘简单的土豆萝卜炖羊肉,就会叫你怀疑是
不是下凡的天使在里面加了天上的仙草。她每天早晨亲自去菜场买菜,像魔鬼似地跟别
人纠缠,用最公道的价格买下东西,因为她懂行,那些看热闹的人很快也就不觉得什么
了。当你想装作去过印度时,亚细亚会帮你大忙,会让人认为实有其事,因为有些巴黎
女人生来就想说自己是哪国人,但是我倒认为你不必成为外国人……欧罗巴,你说呢?……”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国名厨师和美食家。
欧罗巴与亚细亚形成鲜明的对照。她是最温和体贴的侍女,蒙罗斯◎从来没能指望
舞台上有这么一个对手。她身材苗条,表面似乎有点儿冒冒失失,银鼠一般的小脸蛋,
卷须形的鼻子,在人眼前显出一张被巴黎的堕落搞得疲惫不堪的面孔,那是一张靠吃生
土豆长大的姑娘那种苍白的、淋巴和纤维性的、软绵绵而又有韧性的面孔。她的小脚迈
向前方,两手插在围裙口袋里,跳跃式地行走,充满生气和活力,而上身保持纹丝不动。
她同时当过缝纫女工和剧院里的配角,虽然年轻,大概已经干过不少行业。她跟所有的
玛德洛奈特◎一样,也干过坏事,可能偷过父母的东西,坐过轻罪法庭的板凳。亚细亚
使人感到很可怕,但很快便能完全了解她,她是洛居斯特◎的直系后代;而欧罗巴却引
起人们不安,越使唤她,这不安也就越发增长。她的堕落似乎没有边际,用老百姓的话
说,她大概善于到处搬弄是非。
◎蒙罗斯(一七八四—一八四三),原名克洛德·巴里赞,一八一五年起扮演喜剧中的男仆角色。
◎玛德洛奈特:泛指悔过的妓女。这些人从前由一个忠于圣女玛丽—玛德莱娜的宗
教团体的修女收留,所以有这一称呼。
◎洛居斯特:古罗马女投毒犯。
“夫人大概是瓦朗谢纳人吧?”欧罗巴干巴巴地小声问道,“我就是那里人。先生,”
她摆出一副卖弄学问的姿态对着吕西安说,“您是否愿意向我们赐教,您打算让我们怎
样称呼夫人?”
“冯·博格赛克夫人。”西班牙人回答。”他立刻把艾丝苔的姓调换了位置。“夫
人是犹太人,祖籍荷兰,先夫是批发商,从爪哇带回了肝病……没有很多财产,以免引
起别人好奇。”
“六千法郎固定收入,用来维持生活。我们还要抱怨她太小气。”欧罗巴说。
“就这样,”西班牙人说,点了点头,“可恶的油嘴滑舌的女人。”他遇上了亚细
亚和欧罗巴使他不快的目光,用严厉的语气说,“我给你们说的话你们都明白了吗?你
们是伺候一位王后,要像尊敬王后那样尊敬她,要像照料复仇女神那样照料她,要像对
我尽心竭力一样对她尽心竭力。不管是看门人,邻居,房客,总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
该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如果引起别人好奇,要由你们去加以消除。而夫人呢,”他补充
说,同时将他竟大多毛的手按在艾丝苔的胳膊上,“夫人不应有任何微小的疏忽,必要
时你们要阻拦她,但是……总得恭恭敬敬。欧罗巴,有关夫人的衣着打扮,由你负责与
外部联系,你要尽力办好,力求节俭。最后,不能让任何人,即使最无关紧要的人,跨
进这套房子的门槛。你们两人必须善于处理这里的一切事情。我的小美人,”他对艾
丝苔说,“如果你想在晚上乘车外出,你要对欧罗巴说,她知道去哪儿寻找你的下人,
因为你要有一个跟班。这是我们安排,跟安排这两名奴仆一样。”
艾丝苔和吕西安说不出一句话。他们听着西班牙人说话,望着正在接受他命令的这
两个宝贝。这两个人,一个是那样凶悍倔犟,另一个是那样阴险冷酷,而脸上却显出眼
服贴贴,忠心耿耿,这奥秘究竟在哪里呢?艾丝苔和吕西安像保尔和维吉妮◎见了两条
可怕的蛇一样,惊呆了。西班牙人猜透了他们的心思,在他们耳边用温和的声音对他们
说:“你们可以信任她们,就跟信任我一样,对她们无须任何保密,这样她们就会感到
高兴去端饭菜吧,我的小亚细亚,”他对厨娘说,“而你呢,我的可爱的小姑娘,拿
一副餐具来,”他对欧罗巴说,“这两个孩子至少应招待爸爸吃一顿饭吧。”
◎这两位是一部同名小说里的主人公,他俩相亲相爱,最终以悲剧收场。
那两个女人走出屋子,关上门。西班牙人听见欧罗巴在来回走动,他便张开大手对
吕西安和姑娘说:“她们就在我的掌心里!”这手势和话语都叫人颤栗。
“你从哪儿把她们找来的?”吕西安高声说。
“嘿,”西班牙人回答,“我当然不会到御座脚下去找她们!欧罗巴从泥潭里出来,
怕再进去……当她们不能使你们满意时,可以拿‘神甫先生’威胁她们,你们会看到她
们会像老鼠听到猫来了一样吓得发抖。我是驯服野兽的人。”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看你倒像个魔鬼!”艾丝苔娇声地喊了一句,一边紧靠到吕西安身上。
“我的孩子,我试图把你送上天国,但是侮过自新的妓女对教会来说总意味着一种
愚弄。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人,她到了天堂还会变成妓女……你得到了好处,让别人忘了
你的身世,而且很像一个体面的女子,因为你在那边学到了你在过去生活的污秽圈子里
永远不知道的东西……你什么也不欠我的,”他在艾丝苔脸上看到一种优美的感恩表情,
说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指了指吕西安……“你是妓女,你将一直是妓
女,到死还是妓女,因为虽然驯兽者有引人入胜的理论,但是在人世间,该是什么人,
就只能成为什么人。驼背人◎说得对,你有谈情说爱的才能。”
◎指德国医生加尔(一七五八—一八二八),他的颅相学包含宿命论成分。
人们看到,西班牙人是个宿命论者,就像拿破仑,穆罕默德和许多大政治家一样。
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实干家都有宿命论倾向,正如大部分思想家倾向于上帝一样。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艾丝苔以天使般的温和口气回答说,“但是我爱吕
西安,我死也爱他。”
“过来吃饭吧,”西班牙人突然说,“祈祷上帝,叫吕西安不要很快结婚,因为他
一结婚,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结婚之日,就是我死亡之时。”她说。
她让这位假教士走在前头,以便踮起脚尖凑到吕西安耳边讲话,而不被人看见。
“这个人派了两条鬣狗来看住我,叫我屈服于他的权势,这是你的意愿吗?”她说。
吕西安点了点头。可怜的姑娘强忍悲哀,显出愉快的神情。但是她的内心受到可怕
的压抑。经过一年多诚心诚意的眼侍,她才对这两个被卡洛斯·埃雷拉称为“两条看家
狗”的可怕的女人习以为常。
吕西安返回巴黎后,他的举动中有很大的策略性改变,这大概正在引起和已经引起
所有老朋友的猜疑。对这些人,除了用自己的成就、无可指摘的衣着和与他们保持距离
这几种方法外,他没有进行其他报复。这位诗人过去是那样感情外露,那样好与人交际,
现在变得冷漠而拘谨,就连巴黎青年认定的楷模德·马尔赛的言行也不如吕西安更有分
寸。至于才能,记者已经作了证明,很多人乐意把吕西安与德·马尔赛对比,认为诗人
略胜一筹。德·马尔赛戏弄吕西安,显现出狭窄和卑劣。那帮暗中行使权力的人对自西
安十分赏识,他便把自己要在文学上获得荣誉的想法抛得一干二净,不论是他的以《查
理九世的弓箭手》为原题重新出版的小说获得成功,还是他的十四行诗集《雏菊》引起
轰动,多里亚只用一周时间就把它们售完,他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德·图什小姐恭维
他时,他微笑着回答说:“这是死后的荣誉。”
可怕的西班牙人用铁腕将他创造的这个人物控制在一条线上,线的尽头,成功的名
利在等待着耐心的政治家。吕西安下榻在马拉凯河滨的博德诺尔单人套间,以便靠近泰
布街。那个为他拿主意的人住在同按五层的三间房内。吕西安只剩下一匹马,用来骑坐
和驾车,还有一个仆人和一个马夫。他不在外面吃饭时,便到艾丝苔那里用餐。卡洛斯
·埃雷拉对马拉凯河滨住宅的下人严加监管,致使吕西安的一年全部开销不超过一万法
郎。多亏欧罗巴和亚细亚无法解释的一贯忠心耿耿,艾丝苔花一万法郎已经足够了。
吕西安去泰布街,或从那里离开时,都非常谨慎小心。他去那里总是坐出租马车,
车窗帘子下垂,而且总是叫马车驶进院内。因此,他对艾丝苔的激情,以及他在泰布街
有一个小窝,这一切上流社会全然不知,也完全没有影响他的事业和关系。对这件微妙
的事,他嘴里从来没有透露过一句不谨慎的话。他第一次旅居巴黎与科拉莉在一起时,
犯了这类性质的错误,他从中吸取了经验。他首先给人以生活高雅和有规律的印象,这
种外表可以掩盖很多秘密:每天晚上他都在社交场合,一直呆到凌晨一点;从十点到下
午一点,可以在他家里找到他;然后他去布洛涅森林或走访别人,一直到五点钟。很少
见他步行。这样,他就避开了那些老相识。某个记者或老同学向他打招呼时,他首先很
有礼貌地点点头,使人家无法生气,但从中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不屑,使那种法国式的亲
热无法实现。他因而很快摆脱了那些他不愿再与之来往的熟人。
一种旧日的怨恨使他不愿再到德·埃斯帕尔夫人家里去,虽然这位夫人好几次希望
在自己家里见到他。如果在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德·图什小姐,德·蒙柯尔奈伯
爵夫人家里或别的地方遇见德·埃斯帕尔夫人,他会对她极为彬彬有礼。德·埃斯帕尔
夫人也怀着同样的怨恨。这种情绪迫使吕西安处事分外小心,因为人们看到他搞了一次
报复,加剧了埃斯帕尔夫人对他的仇恨。卡洛斯·埃雷拉还为那次报复狠狠责备过他一
通。“你还没有那么大权势,能对任何人进行报复。”西班牙人这样对他说,“一个人
走在路上,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即使有最美的花朵,也不能停下脚步去采摘……”
吕西安重返巴黎,又交了无法解释的好运,这使那些年轻人感到不快,惹他们生气。
他前程似锦,拥有实实在在的优势。如能捉弄他一番,那些年轻人才开心呢!吕西安自
知有很多敌人,对朋友们这些鬼主意并非一无所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