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做男人挺好的      更新:2021-02-26 19:41      字数:4744
  !
  资希圣在废墟上走着,似乎在找他的什么。忽然,他踩到了什么。“嘣……”一声悠长的、回音袅袅的琴弦的音响。那声音立刻使废墟上的空气都发颤了。
  啊,就是它,那是他心爱的三弦,他的生命。
  一根古老的弦首先在废墟中昂扬地颤响了。
  八月的骄阳下,盲人们的足迹布满一座废墟又一座废墟。肩上,是那些从废墟里扒出来的被砸断、砸裂了的乐器,缠着绳子,贴着胶布,就像他们头上、胳膊上还缠着的渗血的绷带。他们穿着短裤、背心,有人甚至赤着脚。他们一个抓着一个的衣角,走在被晒得滚烫的路上。他们的脸上没有悲伤和忧郁的痕迹,在这动荡的大地上,他们显得那么安静,那么清醒……
  这又是资希圣的决定:天降大灾,人可不能垮掉。我们要把宣传队恢复起来,去演唱,去鼓舞唐山人民抗震救灾!
  那情景似乎是不可思议的,在断壁残墙下,在还在清理尸体的废墟旁,在伤员的呻吟中,忽然间,飘来了那些单调不准的乐器的合奏声。也许,从盲人心中流出的音乐似乎更富有一种魅力吧!废墟上回荡着一种奇迹般的旋律。那低声诉说着什么的音响,犹如一条绵长而宁静的气流,默默地穿透着这块刚从黑色灾难中挣脱出来的惊恐的土地。同样是默默地在倾听的人们,仿佛在这旋律中感受着什么。温柔的力,明哲般的力,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穿透血迹斑斑的心灵的力。也许,那盲人,那琴弦,本身就是一种非凡的力。唐山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这音乐声中得到了一点什么,从而汇成了一个整体,因为每颗心都还活着,就像这旋律,正是这活着的东西,使这些惨遭劫难的人们得心呼吸,得以生存。
  人们没有注意到年轻女盲人司婉如那抽动着的眼角。她在哭泣,她在无泪地哭泣。地震夺去了她的父亲,绝望中,她曾想了此残生。可是她离不开这个忧患与共的集体啊!老资的声音使她站起来,使她和这支队伍一同跨过废墟,走上“舞台”……
  人们没有注意到唢呐手史耀普那紧抿的嘴唇。他是个大地主家的瞎儿子,因为眼瞎,狠心的父亲哄他吃大烟,想把他毒死。但是老祖母将他一把夺下了!他活了下来,从小做工,从小学艺,尝尽了人间的苦涩。现在他是那么冷峻,那么坚韧啊……
  人们看见了他们熟识的资希圣——这位二十年代在开滦矿务局孤儿院为外国人编织地毯的孤儿,这位从少年起便进入乐亭大鼓书世界的民间艺人,这位带着盲人宣传队上过北京的小螺丝厂副厂长。啊,老资,你拨动着你那把贴着胶布的三弦,是要唱什么呢?你要唱“盘古”么?你要唱“女娲”么?你要唱人类所经历过的数不清的灾难么?
  资希圣那苍凉的声音在黑色的废墟上久久回荡:
  说的是1976年,
  7月28日那一天,
  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
  地震的中心在唐山。
  许多的房屋被震毁,
  许多人压在废墟间。
  ……
  爱美的姑娘
  在大地震的遇难者中有一位名叫丰承渤的姑娘。
  她是陆军二五五医院的一名护士,大震发生的时候,她正在二楼病区值夜班。她所在的三层楼整个儿倒塌了。一天一夜之后,有人从外面打穿了几层楼板,凿出了一个小洞,发现她还活着。但她的身体却被残酷地夹在一块巨大的楼板和一个铁床架中间,下半身死死地嵌入乱石中,上半身完好无恙。她就那么站着。
  战友们拼命扒开碎石,撬开杂木,可是,他们无法掀动那块楼板。这时,整个唐山灾区还没有开进一台吊车。所有的锹和镐都无济于事。丰承渤年轻的身子就像被一双恶魔的巨爪拦腰掐攥着,丝毫动弹不得。
  她才二十岁。战友们都哭了。
  “能截肢吗?”有人问。
  “不行,”一个外科医生说,“没有条件输血,一截肢就死。”
  丰承渤好像没有听见这些对话,一天一夜,折磨得她像是累了。她脸色苍白,把头斜搭在自己的臂弯上,依然用淡淡的笑容向着围住她落泪的战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等着。那天值夜班前,她刚刚洗过澡,蓬松的黑发还没有来得及梳理,正披在她白色的护士服上。
  没有比看着一位姑娘死去更残忍的了。有人忍着悲痛送来了半个西瓜,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她。战友们的心都碎了。她们一个一个轮流钻进小洞去陪伴她,看望她,眼看着小丰支持不住了,一次又一次地昏迷过去。
  “真是太惨了。”她的一位战友告诉我,当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好朋友张淑敏正在她的身边。
  “小丰,你还需要做什么?”
  丰承渤想说什么,已经发不出声音。张淑敏懂了。含着泪,她以十指为梳,一点一点梳理着小丰散乱的头发。谁都知道,小丰是个爱美的姑娘。在那个年代,对她的评价可不怎么好,据说她主要的缺点是“爱美”、“不艰苦”,爱用香皂洗脸,爱在额前做个“刘海”什么的。那一天,这位爱美的姑娘就在好友为她梳理头发后死去了。“她显得很安静”,像是睡去了,永远地睡着了。由于那块无法挪动的楼板,小丰的遗体又在原地待放了许久,“她还像活着”,这位姑娘在生前未能自由自在地尽兴地打扮自己,然而辞别人世时毕竟是美丽的。我仿佛也见着了她最后的形象。一位极美的石化了的姑娘。你能说,她已死了吗?
  在人类的生命史上,生理上的死常常不能由人左右,但是,人类可以超越死亡。一些精神崩溃的蒙难者用自己的手扼杀了自己,而许多像丰承渤那样的人,虽未免一死,却在灾难的废墟上留下了人类精神对死神的胜利的纪录。
  “方舟”轶事
  在灾难的海洋里,人们曾幻想过这样的小船:当千千万万人被恶浪吞噬之后,它还在波涛中漂荡,还在漩涡中打转;它成了一些人共同的生命依托,庇佑这些幸存者逃离劫难。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诺亚方舟”么?
  这里是关于一条“方舟”的故事——
  那是一个在唐山最常见式样的防震棚:前边四根竹竿,后面四根竹竿,顶上两根竹竿,搭着一块塑料布,棚子四面透风。在八月的唐山,有多少人家都是住在这种四面透风的棚子里。
  那也是在唐山最常见的一个“大户”:六个家庭,二十一口人,在震后聚居到一起。喝的是一个锅里的粥,睡的是一个用木板搭的地铺,老的、少的、女的、男的,风雨同舟,忧患与共。
  地震后的那段时间里,这个“大户”公认的“户主”是一位胖胖的大婶。由于她家震前住在新市区一幢干部宿舍楼的第五室,所以人们习惯地喊她“五室婶”,喊她的丈夫“五室叔”。
  “五室婶”对我说,她记永远也忘不了“7。28”的夜晚:当宿舍楼的几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在风雨中一个又一个汇集到这小棚中来的时候,这透风的小棚竟变得那样温暖。一位拖着家小四口的司机,一位带着儿子和未婚儿媳的退休工人,一位带着弟妹的刚刚失去妻子的青年工人,两位干部,一个孤儿……当时还有一户人家没有救出。惊魂未定的人们,围着一支火苗摇晃不定的小蜡烛,在轻声地叹息。
  “五室叔,唐山真会陷下去吗?”
  “不会!”
  “五室叔,咱们可咋办呐?”
  “别怕!大家在一块儿,互相帮着!”
  有人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点剩饭,放在一块破玻璃上;又找来一把生锈的改锥。大家你扒一口,我扒一口,玻璃板从这个人手上传到那个人手上。
  那一夜,谁也没睡着。远处,有狗吠,有枪响,有失火的红光。马路上,逃难的人流熙熙攘攘向城外涌去,只听纷乱的脚步中夹杂着哭喊,整整闹腾了半夜。
  “孩子们坐好!谁也别跑出去!”性格泼辣的“五室婶”对各家的子女们说,“都听婶的!”
  在那动荡不安的时刻,“五室婶”不仅成了孩子们的也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天亮的时候,几个身强力壮的都在听她的安排:
  “你们几个上废墟扒东西!……你去找些烧火的板条!……你去找点粮食!……你,你到冰棒厂后边的水坑里弄点儿水来!”
  这个“大户”,有条不紊地开始了非常时期的生活。人们把米、水、柴都送到“五室婶”的面前,由她安排全户的伙食。
  “今天咱们喝粥!”
  “今天一人吃一把花生!”
  “嘿!今天可要改善啦!”
  “五室叔”从自家的废墟里,居然扒回了一条火腿,一只板鸭和一筐没有被震碎的鲜鸡蛋和几瓶好酒。
  “五室婶”立刻做出决定:酒,给扒尸体的大哥们喝;板鸭和火腿,切下来炒菜;鸡蛋,给身体虚弱的退休工人和正在闹痢疾的青年工人。
  可是那失去了妻子的青年工人却正在嘤嘤哭泣。
  那死去的妻子怀孕已六个月,她被砸死的情景令人惨不忍睹。青年工人在废墟边蹲着,不吃,不喝,只是不停地流泪。他对年幼的妹妹说:“哥哥活不了了!我要跟你嫂子走!你带着弟弟,去找奶奶……”
  “别哭了,”“五室婶”走来劝他,“这是天灾,不光你一个人,家家都有难,得想开点儿!咱们还得挺住,还得好好活下去!”
  “婶!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她死得好惨,死得好惨啊……”
  “我知道。明儿我们一块儿去给她送葬……”
  那会儿,感情是共同的,真挚的,整个“大户”都被青年工人的哭声牵动了。
  安葬他妻子那天,“五室婶”让自己的两个闺女照看着遗体,她和“五室叔”一起挖坑。
  “婶,”青年工人用嘶哑的声音说,“她还没鞋……”
  “我知道了,”“五室婶”看见了那年轻女人光着的脚,对青年工人说,“你放心,我马上找来!”
  她带着女儿奔上废墟,四处寻找,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一双半旧不新的女式皮鞋。她小心翼翼地亲手为女尸穿上。
  那些日子是苦涩的,也是温馨的。每天早上,“五室婶”就把一天要干的活儿安排好,然后,让娃娃们去拾劈柴,让年轻女孩生火做饭。所有的菜谱都由她安排:干力气活的人吃什么,伤员吃什么,她全计划着。
  小棚子里的一切都是“大户”公有的。人们相濡以沫,甘苦同尝。一锅饭匀着吃,一壶水匀着喝。有人撕开了自家的床单,司机的妻子用它缝了三条短裤,分给衣不遮体的女人。
  傍晚,当男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废墟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柱袅袅的炊烟。那是他们的家,那是他们感情的寄托。那小棚子是一个温暖的整体,每当下雨,身强体壮的人都争着往风口和漏雨的地方去,而把干燥处留给伤员。这小棚子又是一个纯洁的整体。人们挤在一个地铺上,三十多岁的司机夫妇拉起了一道帘子,退休工人的儿子和未婚妻住在一起,夜晚,怕死尸的女人们就在棚里用便盆解手……一切都显得像一家人似的自然和正常。
  震后第三天,就有人听见宿舍楼的废墟底下,还有人的敲击声。于是,整个“大户”紧急行动起来,全心全意地去抢救那一家人。男人们在废墟上轮番作业,“五室婶”在棚子里准备好了稀粥、鸡蛋和给幸存者的盐水。当压在废墟下的那一对小姐弟被抬到“大户”的棚子里的时候,他们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羡慕的大家庭啊!
  那时,“五室婶”周围的人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大家庭的解体。
  事情似乎又是这样开始的:当人们从废墟上扒回了自己家私有的财产,那些私有财产在他们各自的“铺位”前越堆越高的时候,那种休戚与共的感情上的维系开始解体了。充满生命活力的是顽强的“私有”观念。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最初,大家吃的东西主要是“五室婶”家以及那司机和青年工人家的。不久,有个中年妇女也扒出了自家的一些粮食,她不愿“捐献”,而是用衣服盖着,藏了起来。司机和青年工人不禁忿忿然道:“她倒会过日子!”
  许多人和这个藏粮的女人产生了对立。
  接着,救灾部队开始分发救济物资,他们要求分到各家。于是,“大户”里产生了分歧:有人主张分,有人主张合。“五室婶”一看这形势,又伤感又气愤,没好气地说:
  “分吧!前些日子大伙儿找来的饼干、衣服,也一律平分!”
  可那时“大户”还在维持着。男人们还在统一出工,“五室婶”还在为他们做饭,谁也没注意到,躺在小棚里的退休工人开始嘀嘀咕咕,骂骂咧咧,他对干活的人吃得比他好,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