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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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 更新:2021-02-26 19:22 字数:4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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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当国 作者:唐德刚
孙文创制 宣统退位 袁氏当国
中华民国元年,一月一日(清宣统三年,辛亥,阴历十一月十三日;公元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夜十时,时年四十六岁的广东香山人孙文先生,在南京前两江总督府(原太平天国天王府,后来的国民政府,今日的江苏政协大厦),灯彩闪烁,军乐悠扬,和数百位,衣冠楚楚的,男女观礼者,热烈欢呼声中,宣誓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并宣读誓词如下:
颠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中华民国元年元旦。
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孙文,家中谱名帝象,学名文,习医时取名日新,嗣谐音字逸仙,秘密革命期间,一度化名用日语中山樵,晚辈同志因此尊称之为中山先生,故世称孙中山。孙公自我使用的正式名字,见于政府之正式文献者,则为孙文。在民国史上的正式纪录,应为孙文临时大总统。
上引孙文总统这则誓词虽然很短,它却是中华五千年政治史上,一座极重要的里程碑和分水岭。自此以后,当今世界上,这个绵延不断的最古老的国家和政权,便由‘帝制’转入‘民治’的新时代了。这一阵军乐,一片欢呼,一篇誓词,便把那已延续了四千余年的古老的政治模式,正式的结束了。
回看我中华民族的政治社会发展史,我们如上溯至传说时代,那我们从公元前二二○六年,夏禹‘家天下’开始,由一家统治一国,至此已四千一百二十八年了。若从秦始皇于公元前二二一年,统一六国,废封建,建帝国,称皇帝算起,至此也已有两千一百三十三年了。不管是封建诸侯也好,皇帝当国也好,这都是行之数千年的制度。它们都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当然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随便废除得了的。
事实上,这项所谓封建制度和帝国制度,原都是整个民族在数千年中,从生活实践和理论探讨才慢慢发展出来的文化整体。在这整体的结构之内,帝王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围绕着这个帝王,还有一整套政治经济交互运作的国家机器,和与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文化体系、社会生活方式和价值系统。他们是个相辅相成、一转百转的文化整体。因此要从一个古老的封建制度(像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或帝国制度(像辛亥革命之前的中国),转入一个民主代议制度,这种制度转型,一转百转,就非三年五年之功了。事实上,中西历史都告诉我们,这项‘转型运动’需时数百年,始能竟其全功。因此在辛亥革命之后,那有数千年历史的‘帝制’,在表面上虽被废除了,以后中国历史要进入真正的‘民治’时代,可能还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的转化过来呢。
君不见,在本篇拙作落笔之时,距民国开国已八十七年丁,真正的民治主义虽然已遥遥在望,目前究竟还是可望而不可即呢。但是上述孙文总统的就职典礼,毕竟是这个新时代的开端。旧的帝制,逐渐在历史的海洋中,缓缓沉没;新的民主政治在眼前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成长虽缓,终必有大盛之时。这该是个历史的必然,无人可以逆转之也。孙文大总统,既然是我国史上正在发展中的民治时代的第一位民选总统,他这项最早的民主代议制度,是怎样创立的?这儿应该有补叙一下的必要。
采用美国制度为蓝本
原来在公元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首义之初,全国响应,如火之燎原,一月内外,全国二十二省竟有十七省宣布独立。十一月九日,鄂军都督黎元洪乃通电各省,请派代表来武昌,商讨组织临时政府,以便统一指挥。两日之后,江苏都督程德全与浙江都督汤寿潜,亦联名致电上海都督陈其美,作相同建议。十三日,陈乃据以通电各省,请派代表在上海开会,因上海地居要冲,交通方便故也。黎元洪主张,盖以军事与外交的需要为重,他尤其希望能争取外交团,承认革命军为交战团体,而不横加干扰。上海方面则更进一步,希望能建立一个永久性的民国政府,来代替满清那个帝国政府了。这个将来的民国政府的组织形式和原则,他们还希望以美国制度为蓝本。通电上说:
自武昌起义,各省响应,共和政治,已为全国所公认,然事必有所取,则功乃易于观成。美利坚合众国之制,当为我国他日之模范。美之建国,其初各部颇起争端,外揭合众国之帜,内伏涣散之机,其所以苦战八年,收最后之成功者,赖十三州会议总机关,有统一进行维持秩序之力也……(注脚另详史料篇)。
此一模仿美制的建议,随即得到汉方完全同意的反应,认为那确是‘一定不易之法’。
民初的开国元勋们之钟情美国制,良非偶然。远在兴中会时期,杨衢云、孙逸仙等便十分醉心于美国的总统制。八国联军时帝后两宫西狩,消息杳然、东南无主之时,当地督抚便留有意自组织美国式的共和政府,选李鸿章为伯理玺天德( President ),李亦有意担任,后以两宫又在西安出现乃作罢。一九○三年那位语出惊人,引起神州轰动的青年革命家邹容,在其划时代大著‘革命军’中,也主张中国政府全盘美国化。两年之后,当海外诸小革命团体合并,在日本东京共组中国同盟会,并选孙中山为总理时,该会亦采美式的三权分立制。因此,此次程、汤两都督之建议,实是循序而来的迎合时代之潮流而已。
在该次通电中,他们要求每省各派代表二人。其一代表各该省之都督府,另一人则代表各该省原有之咨议局。那时由水陆两路前往上海,各省都不太困难,通水路者,更十分方便。盖当时的轮船公司多由外商经营,外商享有治外法权,清政府对其乘客无法干扰也。其时各省的革命情绪,皆甚为热烈。一经号召,代表们就纷集沪上了。至十一月十五日(阴历九月二十五日),已有江、浙、闽、鲁、湘诸省,及上海、镇江两地区代表抵沪,代表会乃举行第一次会议,讨论拟订临时政府组织法,以及相关的法令和规章。大会自定名为‘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
以都督代表会暂代参议院
美国是人类历史上所建立的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至此已立国一百三十二年了,成绩卓著。如今既然模仿美制的三权分立,美国最高立法机关是具有上下两院的国会。共和中国,立国伊始当然无法召开国会,所以只有变通一下,就由这个‘各省都督代表会’暂作立法机构。开会时每省暂定一票。因此这个‘代表会’,在形式上,就颇像每州两票的美国国会的上院( Senate,汉译‘参议院’)了。换言之,民初最早的中国国会的雏形便是个,有上院、无下院;有参议院、无众议院的美国国会。这个开始,是值得理解的。美国立国之初,也正是这样的。在上海首先组织的这个代表会除具有立法权,可以制定一切法律规章之外,也有权代表人民,选举‘临时大总统’。(美国革命时,华盛顿也是如此这般选出的。)
‘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在汉口诞生
可是上海这时虽占有交通方便的地利,但是那时革命战争的重心,和早经组织的革命军政府,毕竟还在武汉,而黎元洪的邀请通电,且早于沪方。加以这时在革命阵营中的第一号战将,也是声望仅次于中山的黄兴,也正在汉阳前线督战,因此后来在汉方代表要求之下,会中乃有动议把会址移往武汉。此案通过之后,众议则将原有会员人数一分为二,每省代表各留一人于上海以为联络。此一建议最初原是从权应变,不意竟伏下后来宁汉不和的恶果,实非当事者始料所及,此是后话。
当沪方各代表遵议逐一乘轮去汉时,不意清军适于此时反攻,并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夺回汉阳,武昌全城均陷入敌炮射程之内,而汉方革命领袖间原有之暗潮,竟因之表面化。原被外界误传为‘孙文之弟’的孙武,竟通电诋毁黄兴,黄兴遂于翌日黯然离汉去沪,革命阵营内部从此乃每有不必要之龃龉了。迨各省代表多数抵达武昌时,革命军所拥有地区,已无安全会议场所,然既来之,则安之,各省代表乃选出湖南代表谭人凤为议长,并迁入汉口英租界之顺昌洋行,继续开会。
在汉期间,代表会之成就盖有两条足述。其一即各省代表公认,当时设在武昌的鄂军军政府为革命军的中央政府。其二则为制定一项包括三章二十一条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这则‘大纲’后来再经过若干次修正,最后变成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是为近代中国的第一部宪法,政治史书上简称为‘民元约法’。它在民国初年竟变成政争的重心所在。其后所发生的‘护国’、‘护法’两大内战,都是为它开战的。以后我们再慢慢叙其原委。
从一军三旗到黄黎易位
根据这部相当实际而可行的‘临时政府组织大纲’,革命军当局乃急谋组织能统筹全局的民国政府,和选出一位大总统作最高领导人。正在各代表紧锣密鼓地寻觅首都,和最高领导人选之际,天不负人,江浙联军忽于十二月二日攻克南京。龙蟠虎踞的南京,原为六朝古都。民族英雄朱元璋和洪秀全亦曾定鼎于此。如今革命军既然克复南京,对那些正托庇于汉口和上海租界的各省代表,真是喜从天降,他们就决定,立刻组织中央政府,选举总统,定都南京,以彻底推翻满清,取而代之了。因此在南京既克之后,沪汉两地人数相等的各省代表,乃分别集会讨论总统人选及定都南京等相关要政。
因此汉方之代表会,在接获南京光复喜讯之后,乃决定于一周之内,东迁南京,从事制法与选举之要务。不意沪方各省代表,在江浙两省都督及各方代表怂恿之下,竟亦迫不及待,于十二月四日在沪举行代表会议,票选黄兴为革命军‘大元帅’,而以黎元洪副之。黎氏闻讯,乃立即通电,斥沪选为非法,而黄兴亦深为疑虑,不愿就任。迨汉方代表陆续抵达南京,乃又说服沪方代表,于十二月十五日在南京翻案重选,以黎、黄分任正副元帅。黎虽首肯,而黄仍谦辞。以致牵延不能决。
此次拥黎、拥黄两系之争,虽同儿戏,然双方之选举,均只选‘大元帅’,而不及‘总统’者,实双方之意,均系虚此‘总统’大位,有待于袁世凯旦夕之附义,出长民国之大政也。何以这时如火燎原之革命阵营,还有待于袁氏来作头头呢?天意人事,必然偶然,都有足述者。
虚位原以待袁中山变成黑马
因此,在两方紧锣密鼓,各议其议时,历史家还得略叙一下北京清廷的政情。简单的说来,那就是袁世凯政治权力的迅速窜升,十一月十六日,终于拜命组阁,大权独揽。但袁在清末几遭摄政王载沣毒手,如今东山再起,绝无意再保大清。他的基本策略,实为养寇自重,然后再挟清压孙,伺适当时机,通吃两家,唯我独尊。袁当时也确有此实力,亦有此时机,故有恃无恐也。所以他在东山再起之初,对交战双方,威胁利诱,一时俱来。在两方都造成了一个‘非袁不可’之客观形势,此一形势亦为两方所深知。清廷中的寡妇孤儿、颟顸亲贵之迅速就范,固无论矣。革命阵营中(包括中山在内之高级党人)亦早有‘虚位以待’的公开声明。然袁氏狡狯,往众目睽睽之下,既不愿逼宫取位于寡妇孤儿之下,更不愿受大位于民党之议会选举。渠一厢情愿之道,实为自组御用国会,劝清帝‘辞位’,以‘禅让’方式,举己以代之。至此他可能还要耍一耍中国政治的老传统,自称德薄能鲜,三辞而后受命。这一套在现代西方政治圈中的术语,叫做‘征调’或‘拉夫’( draft ),吾实不愿为也,国民公意,强迫拉夫,吾不得已,而勉从天命也。这对他个人来说,那实在是最光辉的登基大道了。
可是这个‘非袁不可’的客观形势,却亦有其‘非袁所料’的主观的变动。上述那个黄正黎副,又转为黎正黄副,这幕闹剧,原是个小小的‘偶然’。但是这个偶然,把时间拖延了两个星期,拖到孙中山在上海码头的‘偶然’出现。中山既适时到达,那他之当选总统,就是个历史的‘必然’了──革命阵营中这时需要统一领导。黄、黎两位‘大元帅’之间得一可以安天下。不幸二人相持不下,孙公既适时赶到,他就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