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寻找山吹      更新:2021-02-26 19:18      字数:4723
  在见到姐姐的那天晚上我们通宵不眠。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姐姐过得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她和别人挤住的这间小屋并没有家乡的竹楼宽敞,真正属于她的财产只有一只大箱子,这是那个理发匠在某一天早上不辞而别时留给她的唯一家当。她和他生的孩子在三岁就夭折了,她至今没有结婚,没有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家。她在集市上卖水果,起早贪黑,用辛苦、阿谀以及对一切能利用的男人的百般巴结换得照顾,换得一碗饭吃。她活得艰辛不易。她说她给家里写信寄钱是为了赎罪更是为了求得家人的原谅,她把那几年的所有积蓄都赌上了,就是为了换得家乡的一声召唤。她说如果当时父亲回了信,哪怕只言片语,她也会不顾一切地回到家乡去,跪在父母身边求他们的原谅。她说她是那么怀念家乡的竹楼和水塘,怀念母亲做的腌酸鱼和芭蕉饭。她说离开家之后才知道家原来是那么好,父母是那么的慈祥。在她的叙述中我感到疑惑,我不知她说的是哪个父母,是那个砸碎我镜子的父亲,还是那个撕碎了她的照片和汇款单、终日在黑房间里念佛叹息的母亲?我没有告诉她这一切。我想即便我说了她也不会理解。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用了整整一个晚上,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劝我回去,回到那个让我倍感孤独冷落的村寨,她说,回去吧,家乡再苦再穷,也是自己的家乡;村寨的人再势利,也是你的乡亲。
  现在有一道深沟横亘在我们之间。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姐姐) m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告诉她,我决不回去了,那地方根本不是我生活的地方。我还说,我的处境一定不会像她现在这样,我会去找我的未婚夫阿宝,我的阿宝决不会像那个理发匠对待她那样对待我,因为我们是在家庭支持下的正当恋爱,我们会相亲相爱,我们会一起打拼一起挣很多钱,到那时候,我也许会再回那个人情冷漠的村寨也说不定。但也只是回去看看,就像我姐姐当年寄回了那几十块钱,我回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向那些人说明,我是多么有钱多么有能耐,我已经远远高出他们所有人之上。
  姐姐哭了,当她听到我说这些话时哭了,我不知道,我这些话是多么伤了她的心。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为我买了车票,把我送上了去找阿宝的那趟列车。。 g8 g。 @9 q1 A
  9   现在,女孩和她的箱子又到了列车上,所不同的是,这趟列车正朝着她来的那个方向返回,这车上没那个老人,那对情侣,也没有那年轻的列车员。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任何人,一上车她就睡着了,昏昏沉沉的睡,没日没夜的睡,就好像,她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有睡过觉了。
  她是被摇醒的。两个陌生的乘警和列车员正站在她面前。你的票。列车员说。
  女孩子望着他们,面无表情,嘴唇紧闭。
  活人买票没用,死人买票更没用,她突然冒出一句。
  由于她的言语奇怪,而且拒绝提供车票,列车员们觉得有必要对她进一步盘问。列车长被叫来了。这是一个胖胖的神态和蔼的老头儿,他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们只要看看她买的车票就行了。她回答说她口袋里似乎有张纸,她不知那是不是车票。这样说着她便从肚脐下面掏出了那卷皱巴巴的钞票和车票,但当列车长正想接过去时她却像个山羊那样朝后一跳,把钞票和车票举起来,手指头一弯就开始撕,那些原本就肮脏脆弱的纸张在她的手指下很快就变成碎片落下来,她边撕边说,她得赶紧把它们撕了,因为这是活人的票,在死人那里是没有用的,撕着撕着她便哧哧笑起来,说现在她才明白她母亲为什么要撕那汇款单了,那声音确实好听,就像此刻她箱子里的人的哭声一样。这样他们才注意到了她随身携带的那只箱子。他们发现它不仅巨大、肮脏,而且十分沉重。列车员正想去查看那箱子,被她推开了,她说不行,不能惊动他,他刚刚睡着,再惊动他他就会哭的。这样说着她的表情就变得诡异起来,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压低声音说嘘——嘘——你们难道没听见他哭了?他就在她眼前的这个箱子里,她不得不把他带在身边,因为他总在哭,虽然他已经被她杀死了却总在哭,他怕她把他孤零零地扔在这世上。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说你们知道不知道,死人也会哭,而且比活人哭得更伤心?这样说着她便蹲下来,趴在地上,将耳朵凑到箱子上,她说果然他哭了,噢噢宝贝别害怕——你别哭你别哭我会一直带着你在我的身边,我决不会扔下你的,我不会扔下你,我要带着你回家,吃妈妈做的腌酸鱼辣米粉和咸菜豆豉,哦哦好乖乖,我要带着我的好乖乖,回家吃腌酸鱼辣米粉和咸菜豆豉……
  女孩依偎着箱子拍打着箱子唱起来,摇晃着唱着如同唱一支摇篮曲。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哧哧笑着十分开心,列车员和列车长试图劝说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但有人抗议道,官方无权阻止他们合法享受这单调旅途中难得的开心时刻。于是经验丰富的列车长将乘警们叫到一边,就突发事态进行了紧急磋商。
  于是在下一站她被送下了车。与她同时被送下车的还有那只箱子。
  10  在昏迷中我喃喃呼唤着阿宝的名字,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而这都是因为阿宝。如果不是他写的那封信,我怎么会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如果不是他白纸黑字信誓旦旦,我怎么能不听姐姐好心的劝告?我模糊地感到姐姐是对的,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尤其对我这样的人,外面的世界既不精彩更加无奈。奇怪的是在昏迷中姐姐的脸竟然一次也没进入我的梦境,进入的全都是阿宝,阿宝,那个停留在某张褪色的老照片上的、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有一次我梦见我真的找到了阿宝。他正站在我去过的那个建筑工地的工棚里,所不同的是,这时候工程还没有完工,巨大的吊车正在天空转来转去,工棚里不是空空荡荡而是人声鼎沸。许多戴着安全帽满身尘土的民工正在那里走来走去。我手中拿着那封信焦急地等在门口,那只守门的大狼狗正冲着我叫,我很害怕,我想进去,但又害怕它会扑上来咬我。天色已经渐渐灰暗,我焦急地想,阿宝正在里面等我,我若是不进去,就晚了。这时一个戴着帽子的民工朝我走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阿宝,我朝他喊,阿宝!他一直朝前走着,并不回头,我焦急地喊阿宝是我呀!我来找你了!不知怎么我已经冲进了大门里,抓住了阿宝的手,我们两人一起跑着,而后面,无数只狼狗正狂叫着追赶着我们。我们手拉手奔跑着气喘吁吁,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一个幽深的隧道,狗叫声渐渐远了,阿宝松开我的手,朝我转过身来。这时我才发现拉着我跑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阿宝,而是那个叫强人的男人!他狞笑着朝我举起了刀……在最后的绝望中我拼尽全力大喊:阿宝,救救我!
  我醒了,发现一个影子正凑近我的脸,这正是那个叫强人的男人。黑暗中,他的眼睛正熠熠地盯紧了我看,就像在梦中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他的手中没有拿那把刀。原来他一直在窥视着我!我打了个哆嗦闭上了眼睛。为什么我不能留在梦中?在梦中我找到了阿宝,我们曾手拉手奔跑着……  阿宝是谁?那个叫强人的男人问,语调很奇怪地缓慢。
  我没回答。和这畜生般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对话。
  你根本不是贵州人,他突然说,又喝了一口酒。
  我奇怪了。我从未提到自己是哪里人。相反我一直都谎称是他的同乡,为了博得他的同情。我突然想到,反正他也不会放了我,不如激怒他,让他杀死我。
  说得对,我不是贵州人,我是云南人。
  你是来找阿宝的?他是你的男人?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生气地说,我们定了亲。
  他不说话了,不说话也不动,空气凝滞,如墨,如渊。
  我突然涌上一个念头,说不定他知道阿宝的下落!他说过他也是民工,也在这里打工,也在建筑工地上干过,这个小城并不大,他们为什么不曾见过呢?我为这个念头激动着。我问::你听说过阿宝吗?他是我的同乡,也是云南人,很早就在这里打工。
  他不说话。
  你们见过?见过,你们肯定见过的,我说。
  不,我没见过什么阿宝,他冷冷地说,喝了口酒。
  第二天他没有折磨我,第三天也没有。当天色大亮的时候,我发现他借着微弱的天光在偷偷打量我。我不知这种变化缘何而来,我隐约感觉到,也许和我提到阿宝有关。我再次回忆我的梦境,在梦中我听见一个男人在哭。我不能确定那男人是阿宝,还是我身边这个强人。梦中的天地云雾弥漫,我不辨方向。我看见我站在一个深渊旁边,就在那深渊里,一个男人隐约的哭声传了出来。我再次向他提到了阿宝。我把我知道的一切有关阿宝的事情都说了。我发现他听得很认真。我说他一定见过阿宝,一定的。这次他没有否认。
  我是认识一个叫阿宝的人。但是,他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
  我认识的那个阿宝,很懒,很脏,很自私,很讨人嫌。他干活没有力气,还总是偷奸耍滑,谁都不愿和他搭档。这样的人没有女人喜欢他。他从没说起过要娶亲,也没说家里给他订过亲。
  阿宝不是这样的,他在信中说…… 。你太可笑了,他淡淡一笑。你怎么可以相信一个打工仔的家信?一个人在外面的事情,怎么可能原原本本地写给家里?你真的以为,他真的就赚够了娶亲的钱,真的会回去娶你?!
  为什么不行?你说为什么不行? '他若是有钱,早就回去娶了。他若是没钱,写一千封信也没用。他没有回去,就说明他没钱。根本没钱。他连当初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家人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都没有了。没有盘缠,没有聘礼,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就这样还写信,说什么要娶一个女人。骗人。他在骗人。都是为了那可怜的一点面子。他除了这可怜的面子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低声吼起来,嘴角挂着白唾沫,将酒瓶子在墙上砸碎。酒瓶碴子溅到我脸上。我害怕了。我知道他说的很可能是真话。我的心掉进了枯井,空空落落。但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你认识的那个阿宝,是云南人吗?
  我不知道。谁知道是哪里人。
  他后来怎么了?到哪里去了?
  他从酒瓶子上方看着我。冷冷的,神情复杂,带着怜悯。
  死了。
  死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调很平静。怎么死的?
  不知道。反正是死了。这年头,死还不容易?从脚手架掉下来,可以被摔死。找老板要工钱,会被保镖们打死。生了病没钱看病,可以病死。领不到工钱买粮,自然会饿死。走到马路上不小心,会被汽车撞死。实在死不了啊,像我,哪一天去泡发廊女,还可以被几个恶人杀死。他的语调平静而悠扬,竟然像唱歌一还要我告诉你,一个民工该怎么死吗?
  可是你并没被人杀死,倒是要杀别人了。我说。你杀了人,自己也得死,这你想过吗?
  哼,怎么没想过。我不是傻子。告诉你,我不稀罕这条命。这条破烂命抵几个钱?什么也不抵!还不如早点让一颗花生米崩了,早投胎早换个有钱有势的人家清清爽爽去享福呢。
  你以为你杀了人转世就能享福了?我爹说过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有眼,地下也有阎王的。你想死不稀罕,可是人都是父母养的,你死了,你父母会不会伤心?还有,也许会有姑娘喜欢你呢……别给我说什么女人,什么姑娘!他吼起来,眼睛红了,脸上的肌肉突突跳着,别给我说什么女人!
  我不说话了。
  不过你说的,也有点点道理。他语气又和缓了,可是,这世上若是我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我,若是我真的被别人杀死了,也就轮不着我杀别人了。
  可我并没有想杀你,我说。
  哼,你是个臭婊子,发廊妹,傻瓜才会相信你的话。发廊妹都不是好东西,都会骗人。反正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再骗我。谁知道你会不会一跑出去就告发我,说我虐待你……万一有一天我想通了放了你,你不会告发我吧?
  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不告你。
  哼,鬼才相信你。你也别抱什么希望,傻瓜才会放你……不过,万一我哪天想通了放了你,你出去后,就回家。他嘟囔着,家里再穷也是家。不要再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