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寻找山吹      更新:2021-02-26 19:18      字数:4712
  可我仍在寻找阿宝。他是我在这小城唯一的希望。我带着一个东西,它就藏在我腰带的夹层里,我把它看得比性命还重要。那是我在家乡亲手给阿宝绣的一双鞋垫。在我们那个地方,姑娘家定亲是要给女婿礼物的,多半都是鞋垫、荷包、烟袋之类的小东西,必须是姑娘亲手绣的,这样才显得真心诚意。可以绣荷花,象征和和美美,也可以绣鸳鸯,表示夫妻不分离。我绣的是一对鲤鱼,是传情和鱼水和谐的意思,一尾红鲤鱼,一尾黑鲤鱼。
  7   女孩和她的箱子从运货物的道口送出了站,没有碰到盘查,十分顺利。之后她雇了一辆三轮车驮着自己和箱子,逆列车来的方向行驶,来到了这个小城。中午的太阳正明晃晃地照在人群头上,照在广场中央喷泉上方那落满尘土的仙鹤身上。女孩已经有两年没到这里了,她不知这仙鹤和喷泉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她记得两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可是现在不仅树林荡然无存,就连刚建起来的那泓喷泉也已经干涸,仙鹤头顶的冠子红漆剥落,蜷缩起的一只脚爪不知被什么人打掉了,只剩下一只腿,萧瑟地耸立在寒冷的空气中。
  三轮车拐进了广场旁边的一条小巷。这里的老房子被拆得七零八落,到处是残垣断壁,深陷的地沟和隆起的土堆。三轮车绕着小巷走了两个来回,女孩子仍然没有找到要去的地方。她在一个卖烟酒的小摊前停下来,那里有个收费电话。
  话筒里的拨号音响了两遍,女孩握紧话筒的手浸出了汗珠。姐,是我,我回来了。她声音嘶哑。电话中的女人又问了句什么,她说不出话,只有手在瑟瑟发抖。 /一位瘦小的女人和大个子男人穿过瓦砾堆走来。女人穿着紧身黑毛衣,身材苗条娇小,面貌和女孩十分相像,只是略微苍老。女孩子望着女人走过来,朝前走了一步,却站住了。
  你怎么想起回来了?女人问,似笑似嗔,你不是发誓不回来了吗?
  女孩子嘤嘤哭起来,趴到女人肩膀上,女人推了两下没推开,只得拍拍女孩子的肩膀,哄孩子一样,眼圈却红了。好啦好啦,不哭不哭。在这街上哭,像什么样子?回去,跟我回去。她一边示意男人将那箱子拿下来,一边推开女孩子,掏出手绢给她擦,好了,到家了,回家了。还不帮着提箱子,她对男人说,又对女孩说,这是你姐夫。
  女孩红着眼睛,怯生生对男人叫:姐夫。
  男人没理会,走到等候的三轮车子前提箱子,皱皱眉头。
  你回来就回来,怎么提这么沉的大箱子?女人也注意到了那箱子的沉重,好大的箱子,你装的多少东西!
  男人提下箱子准备走,三轮车夫一步走上来,挡住他。二十块钱车费。
  从哪里?车站过来要二十块钱?你想钱想疯了吧?女人叫起来。
  我是从B 市过来的,这位小姐,叫我从B 市车站把她拉来的。
  你跑到B 市干什么?女人间女孩。
  我坐过了站,女孩嗫嗫,一副心虚的样子。
  出门那么久了还是没长进!坐车还能坐过站!女人恨恨地说,有些难堪地看看男人,你身上有没有钱?我没带钱包。
  男人狠狠将箱子放在地上,弯着指头从胸前口袋中慢慢取出一叠钱,脸色十分难看。
  女孩也看着男人,有些心虚地:我……有钱。男人顿时停住手,瞅着女孩。
  女孩子从口袋里掏了掏,又缩回了手,脸上灰灰地:你们先垫上,我明天还你们。
  女人对男人:我明天还你。男人朝指尖“呸”地吐了口唾沫,十分响亮地数钱,四张五元,反复数了三遍,才交给三轮车夫。之后三个人默默无语地腰着壕沟和土堆朝前走,两个女人跟在扛着箱子的男人身后。
  那人呢?女人低声问,你找到没有?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
  女孩子低声嘟囔了句什么,女人长长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这样!我早就知道是这样!
  一阵风吹过,地面飘起一阵尘埃,满天迷茫。
  第二天,天刚刚亮,女孩和女人就再次来到了广场上。一个男人扛着那只大箱子跟在她们身后,只是,这是另一个男人,而不是那个姐夫。两姐妹的眼睛都红肿着,蓬头垢面,看得出她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姐姐看看那箱子又不时看看四周,神情诡异而紧张。好像在搜索又好像躲避什么,而那妹妹,则神色木然,脸上挂着一种恍惚的微笑。姐姐进了售票大厅,之后又走出来,将一张车票塞到妹妹手里。
  这是回去的车票,我给你买好了,带好啊。女人叮咛着,该怎么办我都给你说清楚了。记着别干傻事啊,记着啊。
  女孩子不说话,神情恍恍惚惚。
  不是我不帮你,女人叹息一声,可是这种事情,谁能帮得了你!没人帮得了你!谁叫你干出这种事情来呢?谁叫你干出这种事情来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不得已干了,怎么可以拖着这箱子到处跑!你疯了么?我看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疯的人了!
  可是我得带着这箱子,我得带着,女孩喃喃说,像是自言自语。
  所以我说你疯了!女人哭了,你是从头到脚地疯了!你都不知道你成了什么了!
  车站响起了广播声,女人抬头,擦擦眼睛。好了,该进站了,姐姐送你走。
  那个男人看看沉重的箱子,就十块钱,还要进站啊?他有些不情愿。
  进站进站,进了站我给你再加两块钱,女人红着眼睛拍拍男人肩膀,脸上堆着笑,将钱塞进他手里,又拉女孩的胳膊,走,起来。
  女孩不起来,哀求地望着姐姐。姐,我真的非要回去么?
  要回去。女人擦着眼泪。走,按姐说的做。
  女孩顺从地站起来。三人一起朝站台里面走。一只落在旁边树上的乌鸦叫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女孩子停下来,望着。那是什么?她问。
  喜鹊,女人的脸上挤出一丝笑,你听姐的,没有错。
  8   人们都说我和姐姐像,都是那种带着妖孽气的女孩子。很早母亲就说,这孩子,将来准和她姐姐一样。可实际上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姐姐,她十六岁就跟着一个挑着理发担子到处游逛的男人离家出走了,当时我只有四岁。姐姐的私奔是我们这一带轰动百里的丑闻。据说那天晚上竟然狗都没有叫一声,人们都说是我姐姐用妖术把它们催眠了。父亲在第二天中午找到那个理发匠的住处才明白姐姐没有寻短见而是私奔了,村寨里的几十个男人带着猎枪和狼狗顺着水路追了整整上百里也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我还记得那个夜晚,那些对我姐姐的出走保持缄默的狼狗们,突然齐声大叫起来,像是要向天下人宣告什么,整个村寨吠声震天,我的父亲,拖着一杆猎枪汗水淋漓脸色灰白地回到了家。进门后他和我母亲对视一眼,我的一直坐在竹椅子上腰杆笔直的母亲顿时软软地倒下来,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从那以后母亲就一病不起。她把自己关在黑房子里烧香念佛。我曾进过她的房间,那被木板钉死的窗户里面昏暗如夜,混合着霉味、中药味和香烛味,母亲苍白的脸幽灵一般,念珠响着,长长的叹息在黑暗中回荡:冤孽,冤孽呀!
  母亲烧掉了姐姐所有的照片,在漫长的童年中我早已忘记了姐姐的模样。可是有一天,我突然知道了姐姐的长相。那天我正对着镜子往头发里插一朵刚摘来的山茶花,后面突然出现了父亲的身影。他凝神注视着镜子里的我,突然面色一变,将那镜子打落在地上。镜子豁然落地散成碎片,我惊慌失措,不明白父亲何以突然发火。直到我听到帘子后面母亲的叹息:这孩子,将来准和她姐姐一样。
  这句话留在了我的心里,这句话也飘荡在村寨的空气中,闪烁在人们凝视我的眼睛里。那天我走出家门,在人们躲避我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句谶语。我开始长久地坐在水塘边凝视着水中的自己。现在我知道了,水里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我不过是我姐姐的影子。有一种命运,已经从这影子后面浮现,命中注定,我无法摆脱。我越来越孤独。原来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子们都不和我玩耍了,因为她们的父母怕女儿跟我学坏。男孩子被严厉禁止和我来往,一两个喜欢和我说话的男孩,他们的父母把他们关起来,早早就为他们娶了亲。在我们这个几百年来人心淳朴的村寨里,姐姐的丑闻伴随着她的面容和我形影不离,成为人们纷纷躲避的禁忌。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悲伤。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姐姐和我在一起,甚至,我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像姐姐那样离开这里,远走他乡。
  其实这几年,村子里已经有许多年轻人出走在外,打工潮已经席卷了方圆上百里的整片土地。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得到父母同意后堂堂正正走的,而我的姐姐,走得比他们早也有些不光彩。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的姐姐是了不起的开路人。正是她用飞蛾投火一般的勇敢点燃了自己,向村里人展示了外边世界的光明。我多么喜欢那些蛾子,那些扑扇着美丽的翅膀在黑暗中扑向光焰的精灵。比起那些在泥土中蠕动一生终其天年的蛆虫,蛾子灰飞烟灭的短暂一生是那么辉煌而壮烈。我知道我的命运就是像姐姐那样做一只不甘于命运的蛾子。我的世界在别处,在那里,姐姐走过的那条道路闪着神秘而诱人的光芒。姐姐出走几年后曾给家里来过信,还寄来了几十块钱。这笔在当时足可称作巨资的钱在村寨里再次引起了轰动。我记得那天,当父亲拿着汇款单回到我家竹楼的时候,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他们在等待着父亲去取钱,取钱回来之后父亲将请客。这是我们这个村寨的规矩。一个发了财的人有责任让全村人高兴。人们拖儿带女,连吃奶的孩子都抱出来了。大家是那么喜气洋洋充满期待,全然忘记了他们曾多么鄙视我们,曾多少次将牛粪摔到我家的竹楼脚上,曾多少年不到我家串门——连狗都远远绕开我们家走。他们把这些都忘记了。我知道他们心里只有那张汇款单,那上面的钱数我们村子里的人家卖掉所有的鸡鸭和牲畜和谷子也得不到。我父亲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拿着那汇款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楼梯走进我母亲的房间时腰板笔直脸色红润充满激动,颇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我们等待着。之后父亲出来了。同时出现的还有我的母亲。那张汇款单在我母亲手中。我母亲在隐居多年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她那苍白的脸近乎透明,原本乌黑的头发竟然如白丝一般在风中飘动,看起来宛若一个非人间的精灵。她那白骨一般的手中拿着那张汇款单。她黑黑的眼睛在环视众人一圈之后露出轻蔑的微笑,她轻轻举起那张盖着邮局印鉴的单据,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撕碎了它。之后她一扬手,纷纷扬扬的纸片便雪花一般落下来,落到地板上。众人目瞪口呆,没有人说一句话。母亲抚平袖子,高昂着的头如同一个皇后,转身回了房间。那扇门再次关上。众人沉默,之后无奈地退下,夹着那条我看不见的尾巴……
  我的柔弱多病的母亲,就这样用行动展示了她在那些隐居的日日夜夜,在那黑暗的小屋里,在心中慢慢积攒起来的对所有人的绝望和蔑视。很多年后当我在列车上撕碎那些钞票的时候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所不同的是我撕碎的钱没有她的多,姿态也没有她的高傲。她不仅撕碎了汇款单并且嘱咐父亲,必须把这碎片烧了,连渣滓也不能留下。我后来才知道父亲并没有照母亲说的做。母亲去世后,父亲从他的箱子里找到那堆被撕成碎片的汇款单,它们被小心珍藏在一张旧黄裱纸里。他将这纸包默默不语地交给我,转身走开。在油灯下我将碎片拼了整整一晚上,终于弄清楚了一个地址和姓名。我不知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他的心中还残存着对这叛逆女儿的最后一点感情呢,还是预感到了将来,他的小女儿,有需要它的那一天?
  那张汇款单早已经改变了姐姐在村里人中的形象,从那之后村里开始有了外出打工的人,人们注视我的目光已经没有了鄙视而带着深深的好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许多年后我按着汇款单上的地址和姓名找到了姐姐。在那座陌生的小城广场的树林里,我见到了一个苍老、疲惫而又精心装扮的女人。一见到我她就站了起来。不用别人介绍,她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是谁。没有第二句话,她抱住我便哭了起来。
  在见到姐姐的那天晚上我们通宵不眠。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姐姐过得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她和别人挤住的这间小屋并没有家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