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1-02-26 18:29      字数:4935
  我蓦然惊醒,跳了起来,拉着还在骂不绝口的清流就跑,想要为他找个藏身之所。要从正门出去已不可能,翻窗也来不及,我急中生智,要清流钻进床底。
  纵然父皇对我的来历已是心知肚明,我也不敢拿清流的命去赌父皇的心思——无数次,父皇默默望着我的时候,眼中除了爱怜,还有藏在最底层的情焰。那种狂热的执着,叫我甚至辨不清,父皇执意留下我,是为保我平安?还是为独占?又或两者兼有?……
  没能想更多,清流恼怒的抗议打断我思绪,他推开我,怒道:“我堂堂男儿,怎么能钻床底?你本来就是我收留的人,凭什么我不能要回来?我这就跟皇上理论——”
  他那么明哲保身的人,竟然说出这么冲动的话,想是真的气疯了,可眼下不是他迂腐发颠的时候,我也急了,用力想将他推进床底。“你别再发疯了,好不好?啊——”
  一记拳头毫无预兆地打中我下巴,我仰面跌倒,天旋地转。嘴里腥咸上涌,耳边炸开清流一连串咒骂。
  “对,我是疯了,都是你这贱戏子害的!当年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抱我的脚喊冤?为什么要用那种幽怨的眼光来勾引我?我成亲后,你老是跟在我夫妇后面偷看,你在想什么下流念头,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骂得直喘气,踢我一脚:“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的么?现在我也被你拖下水了,我什么都豁出去了,你却攀上高枝,想反悔甩掉我?哈哈哈……贱货,贱戏子!……”
  又一脚踢上来,刚触到我衣服,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抓住脚脖子。
  “李清流,你不想活了!”
  父皇的声音,冷厉如冰刀。目光落在我嘴角的血迹,他额头顷刻布满青筋。猛地一脚踩上清流膝弯。
  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响闻之牙酸,清流凄惨的嚎叫在空荡荡的寝宫回响。
  看着豆大的冷汗从清流脸上雨点般滴落,我才如梦初醒,紧紧抱住父皇的腿:“不要!不要啊!”
  那是清流啊!再怎么辱骂我,他依然是我三年来倚肩共度的清流……
  “一个小小的巡抚司,也敢对朕的人不敬?!看来,朕今天不给下面百官个榜样看看,他日岂非什么人都可以来朕这里放肆了?呵!”
  父皇冷笑着丢下已快痛晕过去的清流,弯腰抱起我,温柔而又缓慢地拭去我唇边血丝:“莲初,朕说过,绝不容许任何人来侮辱你的。这李清流,朕一定要严办。”
  “不!!!”父皇眸里透着我才瞧得明白的嫉妒,我忘乎所以地大叫,也阻止不住父皇喝令侍卫入内将清流拖了出去。
  “问他,哪只手打过朕的人,砍下来!哪只脚踢过朕的人,剁下来!他敢辱骂朕的人,就把他舌头也割下来!”
  父皇按着我肩头,凝望我已经惊呆的双眼,一字字下了令。
  第八章
  浑身血液就在瞬间冻结,我听见自己牙关咯咯震,可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啊啊啊~~~~~~~~~~~~~~~”凄厉骇人的惨叫从殿外院落里传来,闻之不寒而栗,第二声紧跟着响起,却已经嘶哑无力。
  我陡然跳起,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父皇。那一刹那,他脸上布满恼怒和气愤,但我无暇理会,疯一样冲去院落。
  我见到,这辈子也无法泯灭的画面。
  猩红刺眼的血流遍一地,清流就躺在血泊中。他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已孤零零地同身体分了家,像个被顽童扯碎的布偶。
  可他没有死,还在抽搐辗转哀号。
  下手的侍卫,正俯下身捏开他的下巴,刀尖滴着血,逼向他。
  “不要~~~”除了这句毫无效用的哀求,我找不到其他言语呐喊。我发狠地奔近血泊,跪在他身边。
  “清流!清流!!~~~~~”
  我凄声高叫,双手拼命去堵他肩头伤口,血依然泉水般涌出,眨眼工夫就染红了我的手。
  他,很快就会血尽衰竭身亡啊!
  我绝望地狂叫起来,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清流上方,挡住了侍卫悬空的刀,对那两个明知根本不可能听我号令的侍卫大喊:“太医,太医,快叫太医来救人啊!”
  如果谁能救得清流,我愿拿命来换。
  “……求……求……”就当我临近崩溃的那一刻,一只湿乎乎的手抓住了我衣袖。
  是清流。他用剩下的那只手牢牢揪着我,脸颊呈现出垂死之人才特有的灰白色,那双我最喜欢的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载满痛楚、恐惧,还有深浓得令我心脏停止跳动的憎恨。
  对,绝对是憎恨!
  “……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他绽开痛得痉挛的唇,一句,撕裂了一切。
  我全然僵硬,看着他眼中突然腾起一种报复的得意,然后歇斯底里地大笑:“你难过了?哈哈,你把我害成这样,我就要你一生内疚,要你痛苦一辈子,贱人!贱戏子!哈哈哈……”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大胆乱臣的舌头割下来?想要朕连你们也一并治罪?”父皇跟出殿,厉声咆哮。
  侍卫不再顾忌我,一人拉开我,另一人拖出清流舌头,手起刀落——
  清流口中溅出的血有几点飞到我脸上,像煮沸的滚油烫人。我尖叫,整个世界似乎都已一片血红,从头到脚,缓慢而不绝地从我眼前流淌。
  血,全是清流的血,带着他的生命,一股股在面前流失……
  我木然笑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捏住那持刀侍卫的手用力往下一压——
  “……呃……”刀身深深没人清流心口时,他疼痛扭动的身躯颤了颤,随后停止了动弹。
  他张开嘴巴,仿佛想对我说什么,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双眼仍旧凝视着我,瞳孔渐渐散开了,原先的恶毒骤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熟悉的温柔。
  初次相逢,他的眼睛就是这么漂亮干净的,一如野地丽日下的山菊花,美丽得不掺半点杂质污垢……
  三年里,每个夜晚,他褪下了朝服,穿上我细心为他熨烫好的白色便袍,摸着我的头发,耐心为我讲解诗文时,也总是这么温柔地看着我,目光里藏不住欣慰和赞许……
  他对我,从来未曾变过……
  “……呵,你为什么……要骗我?……”
  陡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也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了。我摸着他开始冰冷僵硬的脸庞,痴痴笑。
  父皇一把拖起我:“这个丧心病狂之徒,死不足惜。莲初,回殿去,朕叫太医来替你看看伤。”转头吩咐侍卫将尸体处理走。
  我茫然注视着清流的尸身和断肢被侍卫们拖出院落,拂开父皇双手,静静跪在了地上。
  “你还想做什么?”父皇被我的固执激怒了,转到我身前,挡住了我的视线:“那李清流就真的如此重要?他对你拳打脚踢,百般辱骂,你还不死心?”
  寝宫内外空无一人,他终于毫不掩饰地发泄起嫉火。我牵牵嘴角,这个笑容一定很诡异。
  “假的……”
  “什么?”父皇听不懂,皱眉。
  “……他是故意来演这场戏的……”我不在乎父皇听不听,只想说给自己听。“他故意骂我,打我,不过是想要我彻底对他死心……”
  只要我不再在意他,我也就不会再因为他而受皇帝胁迫,不用再委曲求全地做皇帝的禁脔了罢……清流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冒死进宫……
  不,还不完全是这样。清流,是专为求死而来的。不然,不会迟迟不肯离去。
  他,是故意让皇帝看到打骂我那一幕的……
  是我被皇帝逼迫入宫让他感到难辞其疚,或许是妻儿命丧黄泉让他噬脐莫及,他来前其实应当已萌死志了罢。我想,倘若不是因为还挂念着我,他可能早偷偷找个地方自行了断。
  可是,他依然放不下我,所以才精心策划这场戏,想让我恨他,对他断了所有盼望。这样,他即使死了,也不会再惹我伤心……
  纵然会被下令五马分尸,粉身碎骨,他也不忘为我着想。
  可惜,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自己临终的目光。
  那干净得跟初遇时没有区别的眼神,怎么伪装,还是对我一样的温柔……
  父皇的手掌摸上我面颊,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该是我此生最后一此落泪。
  “你居然还替他开脱?”父皇不悦地擦着我的眼泪,叹着气:“莲初,别怪朕,朕只是想保护你的。”
  呵,我的父皇,你为的究竟是什么,我怎会不知道?
  从前,我不说,因为世上还有一点值得我去守护的东西,可现在,一切已经碎灭。
  是你,夺走了我这一生最后的期待。
  我笑着抬头,凝望他双眼:“父皇,你何必自欺欺人?”
  这句呼唤,犹如携带母妃九泉下的诅咒,父皇正在替我抹眼泪的手就此僵直,整个人化为石像。空气和光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四下死寂如坟场。
  “……你在说什么?……”
  窒息般的沉默被父皇一字字从牙缝逼出的嘶哑质问打破,他脸上肌肉连一丝牵动也没有,充斥狂风暴雨来袭前的反常平静。全身的骨节却发出细微爆响。
  我,嗅到了周围死亡的气味。我轻轻笑了——
  父皇会杀了我么?
  杀了我吧……我等待死亡,其实已经很久了……
  真的,让我彻底解脱吧。
  我握住父皇一直在颤抖的手腕,脸颊慢慢地在父皇厚实有力的掌心摩挲着,微笑着闭上了眼帘。
  “父皇,父皇,楚儿好高兴,今天终于可以叫你了……父皇,楚儿是贺兰氏的耻辱,请父皇赐楚儿一死……”
  只要死了,就能永远地和清流在一起了,不是吗?
  看!清流就在前面等我,就在一片血光似的火红中,温柔地朝我伸出手……那是我梦中祈求过无数次的幸福啊……如今,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
  “啊啊啊~~~~~~~~~~~~~~~”
  父皇宛如被重伤的野兽,凄厉地怒吼,撕碎了我的美梦。
  狠狠的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上来,我几乎被打晕过去,可父皇没等我摔倒地上,已揪住了我衣领,像要勒断我脖子那样用力地揪着。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破这个秘密?为什么?”他愤怒欲狂。
  我勉强睁眸,入目是父皇惨白扭曲的面容,血红的双眼如要噬人,眼角几似瞪裂。
  父皇他,终究还是不愿面对现实。
  “呵……杀了我……就当,就当莲初胡言乱语,咳……”脖子上的铁箍越收越紧,我想笑,却压不住胸口一阵气血翻腾,断续地咳。
  曾经还想在死前向父皇倾诉母妃的冤情,但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再提。
  其实,我早就知道,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父皇,难道还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告我这个满身污秽的戏子兼男宠是流落民间的原太子?难道还能杀了沁皇后替母妃雪冤?姑且不论皇后母家的庞大势力,就凭皇后肚里将出世的那块肉,他就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那,说不定是父皇在我“死”后朝思暮想盼了十几年才等来的皇儿,是干干净净,可以堂堂正正继任他的江山社稷的太子!
  我死,就一切风平浪静。
  我仰头,等死神降临。
  可笑我的人生,始终事与愿违。
  死一样的沉寂后,耳边响起父皇疲倦不堪的命令:“……走!”
  他松开了我衣领,手在空气里抖得厉害,张开又曲拢,似乎想抓住点什么,可最后,只是茫然地垂落。
  他高大笔挺的背也佝偻了起来,似瞬间苍老了数十年。满含哀伤、痛惜、绝望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一步步,倒退回殿里。
  “楚……楚儿,你走吧……”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起,隔断了父皇身影,也隔断了他颤抖的呢喃。
  院落里,血腥扑鼻。高墙外,笑语随风。我直挺挺跪了良久,最终站起,静静地走出父皇寝宫,走过曲折迂回的彩绘长廊,走过沿途碰到的一个个对我侧目而视的太监、侍卫、宫女……走进依旧花团锦簇,翠微横天的御花园。
  脚边,便是波光潋滟的湖水……
  头顶,风吹黄叶落,浮云飘流。
  真是天凉好个秋!
  我轻轻笑,轻轻走进湖中。
  冰冷的湖水漫过膝盖,漫过腰,漫过胸……
  嘴里开始尝到苦涩的水的滋味时,听到遥遥一声惊叫——
  那人在湖对岸,梅树下。长身玉立,淡黄衫子浅红丝绦,意态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