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节
作者:两块      更新:2021-02-26 18:19      字数:4843
  见她反问,言笑殷殷,满面欢喜,温惜花也就颔首不答。径自转向旁边的沈白聿,笑道:“是你叫她打扮成这样来的……咦?”话音未落,他已语带诧异,先前距离稍远,是以未曾有暇仔细端详沈白聿容色。及到身边坐定,这才发现异样。
  沈白聿似是不知情,淡淡地道:“这丫头多少也能尽些儿力罢。”
  纪小棠纪大小姐立刻不服,正要皱眉抗议,却见沈白聿瞧着自己,目中笑意浅浅,即知对方全是玩笑,便朝两人做了个鬼脸,又低下头继续大快朵颐。
  温惜花也不理他们打岔,直接凑近了沈白聿的脸细看。端详过后,他脸色越发沉郁,干脆伸手过去拿住沈白聿的脉门。片刻后,温惜花抬起头来瞅着沈白聿,道:“你可是用了内力?”
  纪小棠未曾见过温惜花这么严峻的神色,正觉希奇,沈白聿嗯了声做答。
  温惜花皱眉道:“跟人动手了?”
  沈白聿摇头,收回手道:“没有。”
  温惜花眉心现在已不是皱起,而是打了十七八个结。他不说话,沈白聿也不说话,一个面沉如水,一个云淡风轻,默然而向。这下子,连纪小棠都看出气氛有些不妥,不觉放下了碗筷。她望望这个看看那个,想说些什么打散阴霾,又觉两人之间游弋着某种氛围,令他人再怎样亦无法插手。
  就在此时,旁边忽然有人长声一笑,道:“温公子,沈公子,别来无恙否?今日难得巧遇,可容小弟来凑个兴?”
  旁边插话的,自然就是留意他们半晌的无忧公子,三人齐齐转头,温惜花已笑着抱拳道:“他乡遇故知,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可惜……”
  无忧公子挑眉诧道:“可惜什么?”
  温惜花还未开口,楼上来客便都听到远出猛然响起阵马蹄纷乱。这处街巷狭仄,行动起来便轰隆隆如千军万马,就听挥鞭呵斥之声不绝于耳。忽地连声马嘶长啸,竟然停在了这小阳关楼下。纪小棠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已然丢了碗筷探头去看,吃惊地啊了声。
  沈白聿悠然不动,仿佛心中早有定数,温惜花也自洒然一笑,答道:“可惜有人更想与无忧兄相会,我也只好退而其次了。”
  无忧公子是聪明人,愣了愣,即刻失笑道:“这样看来,莫非温兄今日竟是为了在下而来?”
  温惜花打个冷战,苦着脸道:“兄台,我们无冤无仇,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讲。”
  他打哈哈耍赖硬是不答,无忧公子便如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他知晓此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难缠,若是打定主意不开腔,既便十殿阎罗齐至也不能让他松口半点。面上依旧团团和气,无忧公子哈哈笑道:“原来在下才是今日的主客,真真受宠若惊。”又转向四个婢女道:“晴儿,看看楼下是哪路江湖朋友,莫要叫人久侯了,说我门下不懂礼数。”
  青衣姑娘晴儿转睫一瞥,口齿清楚地道:“启禀公子,下面乃是十三个捕快。”
  无忧公子点了点头,移步转身望出去,四名婢女也同时起身,一字排开立在他两排。又有其他桌上的客人也都纷纷好奇来看,纪小棠更是眉飞色舞,巴住阑干不放。只见楼下黑压压一片皂色,竟是三湘总捕头关晟领了十二个捕快,坐在马上正抬头向小阳关二楼。
  他肃容敛眉,双唇紧闭,手中持缰,腰间配剑,巍然立于马上,如同石造。其他捕快也勒马悬缰,不动不言,见无忧公子出头,关晟头一抬,朗声道:“请问阁下可是无忧公子?”
  无忧公子笑意盈盈,答道:“正是在下,看捕头年纪轻轻却威风凛凛,又是用的剑,莫非是‘九面剑神’关晟。”
  关晟目光炯炯,沉声道:“不错。关某今日,为公子而来。”
  无忧公子脸上不快一闪而过,又笑道:“莫非是不才犯了什么事,惊扰到了三湘总捕头?”
  对方闲话家常般悠然自在,关晟也端地是好定力,礼数周到地答道:“非也,公子现在还没有犯事。”
  这话却答的别有意趣,无忧公子眉一扬,大笑道:“那大捕头又所为何来?”
  “来问一件事。”不理对方语带轻嘲,关晟依旧不急不徐地道:“这里沅江过去不远,便是洞庭,洞庭湖边岳阳城内里,有几家商会一年一度合办个珍玩会,在江湖小有名声,不知公子可听过?”
  无忧公子点头叹道:“‘百家姓,千户侯,万顷田’,四大豪门的珍玩会,哪里是小有名声,简直可说是名动天下。我若没有听过,便是白混江湖的。”
  他说的“百家姓,千户侯,万顷田”乃是这一带的歌谣,说的是三湘附近四家有权有势的豪门。这四家分别姓作赵钱孙李,多年同声通气,姻亲交好,这珍玩会却是数十年前由他们共同联办,多年来已颇具规模,震慑武林。但凡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言及珍玩会,纪小棠已是一脸艳羡,只听下方关晟又道:“前日乃是二月十四,珍玩会年年这日首开,共三天。就在这日晚上,有位叫做韦无佑的公子,拿了一套玉器杯盘托卖未成。不知这一位韦公子,阁下可曾识得?”
  无忧公子不知怎地露出丝苦笑,坦然道:“认识。所谓韦无佑韦公子,即是不才在下我。”
  他直白承认,关晟却毫无欣喜之意,又逼问道:“那套玉器经天下最好的玉工‘玲珑翟’辨认,乃是产自大理的极品美玉,卖主估价太高,最终并未卖出。请问无忧公子,这套玉器如今何在,可否一观?”
  无忧公子现下干脆苦笑连连,大摇其头道:“关捕头若是为那套玉器而来,可以说是来得不巧,昨夜它已给人偷走了。”
  关晟忽然也叹了口气,道:“那可真是来得不巧了。既然如此,今日说不得就要得罪阁下,请往定阳衙门一叙。”
  这言下之意,竟是摆名了要捉拿无忧公子,快雪时晴四名婢子霎时俏脸煞白,立刻握住了各自的兵器。也难怪她们沉不住气,无忧公子武功高强,自出道以来鲜有败绩,顺风顺水惯了。他又挥金如土,喜欢朋友,平素行走江湖,多少人趋之若骛。既便有些个不识相的,也早早就给四剑侍的“江山万里剑阵”打发了。如今就凭关晟一力,再加几个武功低微的捕快,竟想动武林四公子之一,这可不是惹人发噱么?
  但是关晟显然毫无玩笑之意,他很认真地板着脸,眉头纠紧了不放,尚显年轻的额间硬生生给逼出个川字来。
  无忧公子收敛了笑容,道:“关捕头,你是认真的?”
  关晟道:“此事不可玩笑。”
  无忧公子又道:“可是想捉我,也总好有个说头,我不过丢了套玉器,还未报官,却要给官拿。难道三湘地界的衙门,已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么?”
  听他说话,沈白聿眼波微动,纪小棠皱起好看的眉,凑近他二人道:“这个无忧公子好生讨厌,口气做派比官老爷还官老爷。”
  温惜花苦笑道:“但是他说得也没错,官家绳之以法纪,无凭无据怎能拿人。”后一句叫沈白聿不由望了他一眼,温惜花笑嘻嘻地重又拉住他的手,真气已渡了过去,口里却对纪小棠道:“你别做声,我们细心瞧着便是。”
  沈白聿不再说话,闭目静心调息。旁人看不出来,他自己知自己事:昨日传凌非寒剑法,强自运气激发经脉中游散的内力,个中凶险之极,一个不好气息走岔,便有性命之危。本该好好修养,又兼用脑忧心,今日更一早快马疾驰,恰如火上浇油,简直是不要命地透支年寿。温惜花自幼修习最高明的玄门内功,内力精纯深厚,兼又彼此亲厚,对沈白聿的行功方式了如指掌。他凝气于指,内力便如江水开闸般源源不绝涌入,但是及到沈白聿身上,却似泥牛入海,四散无踪。那深处像是千里广袤的沙漠,又似熊熊燃烧的烈火,些许内力只是杯水车薪,解救不得。
  温惜花那边本自凝神看关晟等人斗法,此刻惊觉,心中打了个突,却被轻点了一下。回头望见沈白聿已睁开了眼,点漆的目中流光不息,深深地瞧着自己。将指尖覆于他的手背,沈白聿压住声音轻道:“随时可能动手,不要空耗内力。”
  英挺的眉头皱起,似是不甚同意的微一摇头,却也不欲争辩,反手握了一握,入手冰凉冷彻,温惜花不免叹了口气。
  这边刹那过手,那里场中却局势突变。
  关晟也不受他挑拨,依然故我,肃容道:“若是仗势欺人违律犯法,其错在我;若是忘情徇私纵犯归山,其错依然在我;若是知情不报藏匿嫌赃,便是公子错了。我只是一介小小捕快,这个错不敢犯,也犯不起。”
  眼见对方步步紧逼,无忧公子动气,打个哈哈,道:“关捕头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既没有凭据,如何能说我藏匿嫌赃?”
  关晟似是早知有此一问,从怀中掏出一纸素笺,道:“还请无忧公子过目。”说完,他手腕轻抖,那薄薄的纸片,便如受风力所托,轻飘飘地飞上了二楼。无忧公子面露讶色,右手一抄将之接在手中。这手功夫说来难也不难,在座几人,连同纪小棠都可做到。但看无忧公子接纸的动作,其中似乎未曾多用半分力,难得的便是这“巧劲”,手底把握,分毫不可差池。
  沈白聿宛尔,道:“无忧公子手上功夫向来了得,一贯横行江湖,今次倒真是遇见对手了。”
  纪小棠毕竟是名门之后,已经眉飞色舞道:“欺我定阳无人不成?哼,武林公子又有什么了不得了,看他一副天底下每个女人都该喜欢的自我陶醉样子就不顺眼。”
  温惜花和无忧公子也算旧识,本想接口。纪大小姐这么一开腔,他立刻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无忧公子展开了那笺纸细细观看,这边几人目力都不错,见上面写的是龙飞凤舞几行鬼画符,下面还有个鲜红的印记。字迹看不大懂,印记倒是清楚,就是双合攒的拳头。无忧公子过目已知,笺纸反折,微笑道:“关捕头好费心,居然能取得了‘玲珑翟’的亲笔做证。可惜我倒不明白了,你口口声声说我那套玉器是贼赃,请问失主却在何处?”
  这句话问出,别说关晟面色变了一变,饶是沈白聿和温惜花也禁不住同时心中叫绝。不愧是老江湖,一语边道破天机。从开始关晟便含糊其辞,只字未提失主,口舌如刀,一心想激得对方先出手,谁料无忧公子并不上当,反将一军。
  此话一出,关晟便落入了下风。他始终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泻,出手决心便缓了三分,跟无忧公子这样的高手对招,少了这三分理直气壮,不免有些英雄气短。那边无忧公子背后的四个女子已脸现怒容,青衣的晴儿道:“没有失主怎可信口开河,便是天下哪一家拿出一套玉器,关捕头都要说它是贼赃不成?”
  无忧公子手轻轻一摆,阻住侍女们的话头,坐回楼边,斟了杯酒在手,却道:“关捕头,今日之事可大可小,我敬重你为人耿直功夫了得,方才的事,便当没有发生过。若是大捕头你什么时候寻了苦主,再来拿我,在下定束手相待。”
  纪小棠咋舌,咕哝道:“这才叫好大的架子,要关晟去请失主,这不是为难人么。难道能叫皇帝老子亲自跑来说‘那个装模作样的乌有公子,东西是我丢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不快快给我下跪受死,把赃物交出来’。”
  温惜花被她惟妙惟肖的口气逗得低笑了起来,道:“他这么说,也是想法儿给关晟台阶下,就看小关喝不喝这碗迷魂汤了。”
  纪小棠侧了头去看温惜花,见他是凑近沈白聿说的,倒像大半个身子赖在后者身上。眉目间有股说不出来的从容惬意,仿佛天下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叫人又是恨的牙痒,又觉得心跳。她和温惜花两日未见,这么细细打量,心中一动,想到:从前没有注意,其实温惜花倒真是个半点也不让人讨厌的男人,去做花花公子,比那无忧公子倒称头得多。不像有人,虽然长得不错,看起来一脸聪明相,却木头木脑,笨得要死。
  纪小棠恍然一惊,才醒过来脑海中浮现的黑色身影是何人,脸庞霎时乍红乍紫,自己想想停停,却有些痴了。
  不说这边小儿女心思,那边关晟已经苦笑,摇头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关某职责在身,哪怕今日霸道一次,也只得如此了。还请无忧公子拨冗,往定阳衙门与苦主一见。”
  话已至此,即是好话说尽,动手已避无可避。四剑侍齐齐娇喝,无忧公子也终于动了无明真火。他身份尊荣,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遇到过这样不识抬举的乡下小捕快。成名兵器“明雨扇”一展,上面一首如梦小令宛然,无忧公子面色沉冷,道:“我今日便不去,你又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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