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两块      更新:2021-02-26 18:18      字数:4905
  沈小小摇头叹道:“我笑你们两个无事找事,自寻烦恼。”不等温明锦接口,他又道:“温家也好,江湖也好,要等别人给,自然是烦恼无限,想又有何用?”
  温明玉呆了呆,自嘲的讪笑道:“不错,左右是等人施舍,想也无用。”温明锦轻咬下唇,脑中忽然浮现以前种种艰难,众人如何背着温大姐夫妻指指点点的境况,心头一点热血霎时就凉了。她忽然明白,哥哥或许比她更加要执着于温家,只因温明玉貌似亲切,心性却比她高傲得多。
  目光不自觉转向沈小小,漂亮得吓人的小脸上带着不合年纪的沉思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温明锦心中一动。明明只是垂髫童子,却时时作成人语,人情世故之通达,许多大人都比之不过。聪明绝顶、容貌秀丽又衣食无忧,受尽宠爱,靠山无数的沈小小,为什么会懂得什么叫做烦恼。
  三个孩子就这样背靠着背,躺的躺,坐的坐,一起看天上的白云悠然飘浮,心中想着自己的心事。树上的蝉鸣越发的喧哗,夏日炎炎,四下无声。
  这一年沈小小八岁零十个月,住在洛阳温家。
  沈小小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已懂得什么叫流浪。
  他有很多的干爹干妈师父爷爷,多得数也数不完。后来他就慢慢的记得了,爹娘在问剑山庄,唐干妈在童家寨,大笑师父在天龙寺,宁爷爷在振远镖局,冷师傅在梅花小筑,温干妈在温家堡,方干爹在听雨榭,雷奶奶在……这些地方他每年都要住上一月两月,时间长了,都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
  这些人都对他很好,不过沈小小最喜欢的,还是跟着大伯。
  因为跟着爹娘要学易容轻功刀法,跟着唐干妈要学暗器毒药,跟着和尚师父要学内功参禅打坐,跟着宁爷爷要学江湖规矩,跟着冷师傅要学医术种花,跟着温干妈要学拳经剑谱诗书算学,跟着方干爹、不、苏干妈要学赌术骗术偷术,跟着雷奶奶……总而言之一年到头没完没了,沈小小几乎变做沈苦瓜。
  只有跟着大伯的时候,他什么也不用学,喜欢睡便睡,喜欢玩就玩,喜欢看书就去找书,喜欢练武可以打拳,大伯只是微微带笑看着他,从来也不教训一句不对。
  所以沈小小也最怕他大伯,咬人的……呃,那个不会叫,他自小就已懂得。
  这一天,沈小小吃过了午饭,如往常一般来到云晴谷东边小竹林前的草地上,挑个好位置,开始发呆。以前,大伯和温干爹最喜欢四处闯荡,这两年才选了这处小谷住下,大约是已完成把天下人得罪光的宏愿,这里从没一个访客。
  沈小小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没有人明白,实际上,你拿这去问他,只怕他自己也不明白。一开始,前阵子学过的东西一一从眼前滑过,又消失,又滑过,又消失,反复几次,就完全的失去了踪迹,都忘记了。
  就这么发了阵呆,没有发现日头已渐西,沈小小托着下巴。古灵精怪的表情从脸上消失后,他看起来只是一个稚龄而聪慧的孩子,又乖又好看,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风声一响,沈小小已迅疾绝伦的作出反应,手中金针闪动,刺向身后袭来的手指。手指变招为掌,炽热的掌风眼看便要击中心肺,沈小小也不回头,身子灵活的一扭,穴道硬移了半寸,左右脚互相一蹬起身就用上千重影步法,准备退出出手空间。他快对方更快,一个身影已鬼魅般出现在他旋身出招的位置,两人双手相击,温家绝学“流云袖”对上“灵犀指”,脚下也你来我往,几个起落已过数十招。
  温惜花还是那副笑嘻嘻不正经的神气,十多年前如此,将来想必也要如此下去,出手却是几年未有过的狠辣。沈小小几乎已经退至林边,靠着轻盈的身法、变化多端的招式才勉强保得还不落败,但再下去,不出三十招定要认输。沈小小眼神一凛,也收起了笑脸,手上已变招为方匀桢的“碧风谱”,化剑为指,一式“情卷红尘”就递了过去。温惜花也不介意,见招拆招,两人内力经验实在相差太多,只能依靠招式支持一时。咬牙再变指为拳,背后已是汗如雨下。眼看就要黔驴技穷,沈小小心中大急,他余光一扫,却看见沈白聿就在不远处观战,俊秀冰冷的面孔上没有表情。
  脑中如电光闪过,沈小小忽然错身使了一招沾衣十八跌,再退开小半步。这招用的毫无道理,反倒绝了自己变招的后路,温惜花微微皱眉,手里半点情面也不留,指风将要扫过对手眉心尺间,却见沈小小猛地抬头,朝他淡淡一笑。
  沈小小长得酷似薛明月,但气质神情却仿佛跟沈白聿一个模子出来的(插花:换句话说,总之不像沈弟弟,可怜哦……^^;;),平时神采飞扬也就罢了,这一笑淡漠冷清,与沈白聿竟有九分相似。温惜花一愣,杀气忽然散了,硬生生收招,大笑道:“这人作弊,不比了!”
  沈白聿也笑了,慢慢走近,道:“我没有教他作弊,你莫要冤枉我。”
  温惜花已经笑得站不住,道:“自然自然,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沈白聿就肃容道:“最多我多煮两天饭……”
  “绝对不行!”话音没落,温惜花沈小小两人都已大叫出声。沈小小这次真的是汗湿重衣,若沈白聿下厨两天,他这未来的武林第一高手只怕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对了,他要纠正,跟着大伯的时候的确是什么都不用学,只有一样你不得不学,就是做饭!
  吃过晚饭,沈白聿朝沈小小做了个手势,两人一起出了屋子,来到时常下棋的石凳边坐下。沈白聿淡淡的道:“这大半年,我收了不少来信。”
  来了。沈小小眼睛骨碌乱转,立刻开始寻找最好的逃跑路径。
  沈白聿也不管他,继续道:“先是你爹娘,听说你欺负他们。”
  沈小小真正欲哭无泪了,他爹娘骗人的功夫未见多少长进,倒是脸皮厚度愈发精进,仗着是自家人,这样的话也好出口的。
  “然后是苏彩衣,说你差点输了她的牌匾。”
  “只是差点,又没真的输……”
  “还在街头聚众赌博,‘差点’给官府抓到。”
  “……”(立刻收声)
  “大笑说你把他的酒给换成了千蜘水,喝了一口就去了鬼门关一转。”
  “……免费去丰都一游么。”(小小声)
  “唐妙说你弄乱了她的药房,害的她整理了十天。”
  “……根本不是她整理的,是干爹啊。”(被看了一眼,声音更小了)
  “宁总镖头说你偷了他的情丝去做鱼线。”
  “……早知道他给我的条件是不可以做鱼线,我就不要了。”(咕哝)
  “岑夫子说你一天学堂也没去。”
  “……”(缩小)
  “雷婆婆……”
  “…………”(继续缩小)
  “冷紫隽……”
  “………………”(缩小再缩小,……为什么啊,温干爹怎么会出来了,还站在门口呢?!)
  读完这些信,沈白聿叹口气,却意外的没有发怒,问道:“为什么?”
  沈小小身体一震,反而抿住了嘴,一语不发,神情倔强又可爱。
  伸手轻轻拍了拍沈小小的脑袋,沈白聿忽然柔声道:“不说也无妨,我明白。”
  眼眶猛地有些发红,却抑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沈小小紧紧握住拳头,控制自己不要扑到对方怀里去。把他轻柔的搂进怀里抱了抱,沈白聿没有追究,只是道:“你最近学到了什么新东西吗?”
  沈小小脸有些烧,想了想,才摇头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更多的武功知识罢了。……要说,有一样。”
  沈白聿道:“哦,是什么?”
  “人不可坐等其成。”
  看着严肃的小脸,沈白聿笑了,道:“还有呢?”
  “……人皆有弱点可寻。”
  “你以前不是已都知道,否则怎么够本吃遍大江南北。”
  沈小小嘻嘻一笑,道:“不错,我以前是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竟不知世上有你攻击弱点对付不了的人。”
  见沈白聿挑眉,他才道:“譬如温干爹,刚刚那情形,若是性命相搏,他决计不会留手,弱点之说,只有在自己实力与对方只在伯仲,且并非以武功硬拼才可使用的法子。”
  沈白聿悠悠的道:“那么,如果一个人没有弱点,或者,他的弱点就是他的强处,再或者,你找不到他的弱点呢?”
  沈小小倒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一时结舌,过了片刻,已抬头道:“如果那样,又非要与这人一争高下,我就让自己变成他的弱点。”
  沈白聿微微一笑,道:“这倒是很妙的回答。”停顿片刻,他忽然道:“小小,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付出的回报,所以若你要成为一个人的弱点,就要做好他先成为你的弱点的准备。”
  沈小小困惑的皱起小脸,沈白聿已停下了话头,山风渐冷,夕阳在他黑色的眸子里一点一滴的沉溺下去,黑暗笼罩了下来。
  这一年沈小小十岁差三天,住在云晴谷。
  一年零两个月又四天以后,沈小小十一岁,第一次见到了轩辕无名。
  …完…
  第四折
  序
  春江水暖。
  过了惊蛰时节,绿色就像新发的嫩芽,竞相挣脱白皑皑的大地,绽放在岸边田地、枝头树梢。江面冻结的薄冰也都在一夜春风中消解,裂冰斑斑驳驳簇拥一碧如倾的江心。许是早春水寒,放眼望去水波不兴,如冰冰凉凉一块石青玻璃,通绿见底,比之清无古今的湘水犹有过之。
  饶是如此,运送南北货和行商的船只,已早就开始在还泛着丝丝寒气的沅江上往来。船头交错时,船老大们都相互问好吆喝,也是讨个一年平平安安生意兴隆的彩头。这一节是沅江较为平缓之地,再向前百里,江水就将尽数注入洞庭湖,所以行走这上下游的,也多是夔州至荆湖南的客商。
  也有平日长居岸边的,撑了竹筏渡人捕鱼。他们生于江岸长于江畔,平日里喝江水听江潮,即便闭上双眼,仗着水流平缓,愈轻愈快,把一只细细小小的竹筏轻轻巧巧穿梭行船间,有惊无险,飘得飞快。
  有船上相熟的见了,忍不住就朝着竹筏上青色的身影高声叫起来:“哟,三娘子,这么早就出来,给你男人买药啊?”
  被叫做三娘子的女子,三十出头年纪,虽只是中人之姿,到底是水边儿女,肤白发黑,眉目间自有一段风情。听得人调笑,忍不住啐了一口,道:“呸呸呸!少触老娘的霉头,我男人死了四年,坟上的草都比你们这些龟儿子的毛都长。”
  这三娘子在一带想是熟识颇多,另有一艘小船却缓了行程,又出来几个大汉,朝先前那人嘲笑道:“董老四,想老婆想疯了想上沅江三娘子的床?先去比比毛有没有她男人坟头的草长吧。”
  董老四也不气,嘿嘿直笑,咧出一口烂牙,道:“毛长不长有什么,三娘子你要肯让我上你的床,就让你看看我……”
  下流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一阵风声呼呼传来。旁边的船老大眼疾手快一头趴下,董老四未曾反应就背后中袭,闷痛中一个跟头就势翻进了江里,溅起高高的水花。三娘子后手一挑,重又收回篙杆,点在对面船头稳住身形,青丝在风中乱飞,啐道:“要死啦!吃豆腐也不知道把招子放亮点儿,我秋三娘的便宜也是你能占的?”
  从水里被人七手八脚地救上来,董老四昏头昏脑没分清东西,半晌才哇的一声吐出口水来,众人哄然大笑。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沅江三娘子是出了名的母老虎,连湘水帮的瓢把子史通天也吃她不到,哪儿轮得上你?”
  “我呸!”三娘子朝发话的人怒道:“你们少给我拿这些牛黄狗宝出来惹人笑话,别说史癞头想叫我给他作小,就是八抬大轿请老娘,也休想!”
  湘水帮的帮主史通天早年家贫,剃了头打算到庙里做和尚,谁知剃头师傅本事太差,一个错手硬生生削下了他左额一块头皮。这是史通天毕生大恨,旁人轻易不敢出口。三娘子倒是百无禁忌,这“史癞头”三个字一出,旁边知道典故的,早已撑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调笑间,手上自然慢了。船和竹筏在江心靠得极近,当时众人只顾笑董老四出丑,没堤防黄雀在后。身后一艘大船,插了杏黄的虎旗,行得虎虎生风,很快便赶了上来。顷刻间,大船已拉近几丈,船首巍巍,眼看就要和董老四的船、三娘子的竹筏撞作一堆。
  旁边看的人已经忍不住惊呼:“三娘子,打左,要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