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蝎子王      更新:2021-02-26 18:10      字数:4843
  这番话大出我的意外,我微微一怔,不觉失笑道:“大王未免太看得起江逸了。北燕人杰地灵,人才辈出,朝中多的是世代重臣,年青新锐,哪里用得到我来担此重任?如此重用我这个外人,只怕大家不会心服。再说,三位皇子也未必看得上我这个无名小卒呢。”
  北燕王按着我的手,神情异常诚恳。
  “北燕朝中的大臣虽多,却缺少文武兼备、才略俱全的治世之才。而且他们各有背景,各有派系,彼此间利害关系纠结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不如一个外人用得方便。北燕长年对外征战,致使军权财权两皆分散,许多大将手握重兵,难以驾驭,地方势力也日趋坐大,不服约束。寡人纵想削弱三位皇子的势力,一时也觉难于下手。此时的北燕,正需要一位商鞅式的杰出人物变法革新,在本王的支持下,以强硬的立场配合灵活的手段,一步步收回分散的权力,使之重归朝廷的掌握。这样的重任绝非寻常人物可以承担,寡人筹划已久,拣选再三,最后才终于选中了你。你就不必推辞了。”
  听完北燕王这一番话,我心里微微一凛,终于明白了北燕王的用意。
  怪不得他几次三番地对我表示信任,一副把我当成忠诚心腹的器重模样,原来却是为了这个!
  革新变法说来简单,真正实行起来又岂是那么容易做的?但凡变法,必然触动实权人物的既得权力和利益,推行起来可说是步步荆棘,重重险阻。即便能够成功,变法者也难免成为受人嫉恨的众矢之的,而一旦变法失败,就多半要被人当成替罪羊了。
  对北燕王来说,这个主持变法的人选自然是拣选外来之人最为合适。因为象这样的人,在北燕既无背景,又无关系,做起事来便不至于瞻前顾后,缚手缚脚,可以大刀阔斧地痛快下手。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变法成功之后,万一此人手中的权力过重,功高震主,北燕王也可以轻易铲除——要除掉一个在北燕一无根基二无后援的外来者,可要比除去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的大臣容易得多了。
  北燕王对我屡屡示恩,原来就是为了利用我,想让我成为他清除障碍、收回权力的工具。这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
  我居然还差点上了他的钩,险些被他词情并茂、情真意切的一番表演打动,看来我的心还是太软了一点。
  这个时候是不容迟疑的。北燕王将这样一件重大的机密告诉了我,我只要稍有犹豫推辞,只怕立刻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脑中心念电转,瞬时间将个中关系看了个清清楚楚,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挂起一个同样诚恳的笑容,道:“江逸无德无能,却蒙大王如此看重,实在惭愧得很。自知无以为报,也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北燕王显然对我的态度颇为满意,神情欣然地点头大笑。
  “好!寡人何幸,得你相助,北燕定可夷平诸国、一统天下!”
  做的好戏!我在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以完美的笑容相回应。
  不管祁烈如何对我,西秦终究是我的国家,我又怎会助北燕夷平诸国,灭掉西秦?不趁此良机帮着祁烈从中煽风点火、挑动内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唉,只是这样一来,北燕是再也不宜久留。否则我难道真的要鞠躬尽瘁地替北燕主持变法不成?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想。看来不管有多少困难,也得赶快救出萧冉,带着他们父子早日开溜。
  可是这一段日子,我固然是在北燕的储位纠纷中越陷越深,难以脱身。萧冉的处境也日趋恶劣,行动自由大受限制,几乎等于被北燕软禁了。
  麻烦的起因还是出自东齐。
  自从东齐王死后,东齐的新君迟迟未立。摄政王萧俨一力扶持肃王萧秦继位,与萧冉的舅父、吏部尚书周重为首的拥储派大起冲突。两派势力相持不下,萧秦始终没能继位,倒是在周重一派人的大力策动下,第二批迎萧冉回国的使节又到了北燕,并提出了割让五城、纳币输绢的条件以换取萧冉的自由。
  东齐越是想接萧冉回国,北燕越觉得奇货可居,更加要牢牢地扣住萧冉,好向东齐狮子大开口地提条件。为了防止萧冉逃回东齐,北燕对萧冉的控制一日严过一日,质子府外长期有一队骁骑营的人马全天看守,严格限制着萧冉的行动自由。至于暗中还埋伏着多少萧代的手下在暗中监视,那就连我也探查不清了。
  我手下的禁军和城卫虽然不少,但他们毕竟是北燕的军队,就算再服从我的指挥,也绝不可能做出背叛北燕的事。在这种情形下,以我目前拥有的力量,要偷偷把萧冉带出质子府,并送他一路安全回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没有合适的机会,贸然行动只能是自取死路。就算小晋再心急如火,这件事也只能一拖再拖,日复一日地拖了下来。
  唯一可以让我稍微放心的是,自从上任以后,我同样可以安排人手随时监视质子府的动静,并暗中保护萧冉的安全。
  虽然因为公务繁多,我无暇经常去看萧冉。但通过质子府中的总管、也是十四年前就跟随萧冉到北燕为质的亲信周安,我可以随时知道萧冉的近况,然后再转告给小晋。
  然而这些平安的消息并不能令我们真正安心。凭小晋对萧俨和萧代的了解,以及我对形势的判断,目前的平安无事只是一时的假象。局势越是僵持不下,他们就越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延迁下去。
  新君一日未立,萧冉的存在就一日令萧俨不得安宁。前几次的努力没能成功,只怕还有更厉害的
  手段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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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皇宫,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走了不知多少工夫,我才愕然地在一处围墙高耸的宅院外面停住了脚。
  不知不觉间,我竟走到萧冉的质子府来了。
  看来我对萧冉的安全真的是很不放心……
  要不要跟萧冉谈谈目前的形势,顺便警告他多加小心呢?走向那两扇大门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萧冉的行动虽然受到北燕的限制,但对于到访的客人,看守质子府的官兵还不敢阻拦。我畅通无阻地进了质子府的大门,府中的总管周安已闻讯迎了出来。
  “萧冉呢?又在后院的书房?”我笑着问他。
  因为到这里来过几次,又在暗中常有联络,我和周安已经很熟悉。周安是萧冉母家的家奴,跟着萧冉有十几年了,武功不错,人也称得上精明能干,是萧冉身边最可靠的亲信。因为知道我一直在暗中保护萧冉,他也早已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待了。
  “可不是吗。储君早上一起来就进了书房,连早饭都没好好吃!”
  周安无奈地摇着头,引着我到了后院的“随心斋”,便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北燕对萧冉的态度虽然轻慢,表面上的礼数和待遇还算差强人意。这座质子府虽然说不上豪华气派,地方倒也不算太小。整体上建得马马虎虎,十分寻常,但后院的“随心斋”因为是萧冉平日里流连最久的书房,布置得却十分清幽雅致。
  “随心斋”地方不大,除了一明一暗两间屋子,院里便只有两棵梧桐,半圃花草,以及一个小小的池塘。那两棵梧桐生得极为茂盛,绿荫如盖,几乎遮住了半面书房。
  萧冉正在窗前的树荫下伏案写着什么,神情专注,连我走到窗前都没有发现。
  见萧冉忙得如此投入,我一时有些不愿打扰他,轻轻在窗外停下脚,没有出声。
  萧冉正在专心写字,对身边的变化全无所觉。隔着半开的窗子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清秀的侧脸,微垂着头,一缕乌黑的发丝散落在白玉般的脸颊上。细长秀美的眼睛也低低地垂着,双眉因为凝神思索而微微蹙起,神情专注而宁静。
  看着眼前的萧冉,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透出的清淡平和的沉静气息,但是在沉静平和之中,又带着几分淡淡的寂寞味道。
  极轻极淡,难以察觉,却是深入骨髓的寂寞,几乎已完全融入了萧冉体内,成了他整个人的一部分。
  十四年的质子生涯,经年累月的离群索居,周围到处是敌意的眼光,却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受尽欺凌,尝遍白眼,除了身边的少数亲信,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样的日子,他大概已经忍受得快要麻木了吧?
  让人很难想象,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他竟然没有受到半分污染,始终保持着一份罕有的美好和纯净。
  如果不能帮助萧冉重回旧日的平静生活,我一定会觉得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正想得出神,萧冉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我。
  他怔了一下,立刻绽开了柔和的笑颜。
  “江逸!你来了?为什么站在外面不进来?”
  “没什么事,只是找你聊聊天。看你写得这么专心,都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萧冉笑着叹气。
  “唉!你真是……我写的东西又不急,你何必偏要站在外面等我?快进来,我正闷得要命呢。”
  进了书房,我才看到萧冉的书桌上满满地摆着好几堆书卷,桌子中央的一叠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应该就是刚才萧冉正在写的东西。
  “闲着没事,我在修订几部旧时编撰的文选,已经完成大半了。要看看吗?”
  见我的目光落到那叠宣纸上,萧冉笑着向我解释,顺便将那叠纸递了过来。
  哦……我恍然。听说萧冉当年在东齐曾主持编撰过好几部文史典籍,被世人誉为传世经典,应该就是这些吧?
  萧冉的字很漂亮,看上去不象他本人那么柔弱,轻灵飘逸却犹有过之,笔笔写来瘦而不硬,纤而不弱,笔致宛转柔和,却又隐隐蕴含无尽余韵,即便与知名书法家相较亦毫不逊色。
  我本来是满心好奇,想看看萧冉修订的文字,但一看之下,便被他的书法吸引住精神,反而把书写的内容放在一边了。
  “你爱喝什么茶?尝尝这‘碧烟’好么?”
  我正看着那一页纸出神,萧冉不知何时已取出了一套精巧的茶具,放在一边的小几上,开始生火烹茶。
  “哦!好!萧冉,你的字写得真好,一定下过不少功夫吧?”
  “是吗?”萧冉淡淡地笑了笑。“我天天也没什么事可做,除了看书、弹琴,也就是经常写写字了。”
  萧冉的口气很平淡,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来,却让我听得有些心酸。
  抬眼看看萧冉的表情,他却丝毫没有半点自怜之意,脸上的笑容平和恬淡,很专心地扇着风炉的火,好象根本没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
  水滚了。萧冉开始有条不紊地温壶、注水、洗杯、斟荼。一连串繁琐的程序被他做得从容细致、优雅无比,脸上更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看去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这时的萧冉,就象刚刚写字的时候一样,身上散发着一股平和宁静的恬淡气息,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受了感染,就连本来想说的话也咽了回去。
  我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接过萧冉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第九章
  我今天来找萧冉,原本是想提醒他留心自己的处境,小心防备萧代的暗算。
  可面对这个样子的萧冉,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他谈论世间险恶、人心黑暗,如何警告他提防自已至亲骨肉的暗中加害。就好象看着一件纯净美好的东西,让人怎么也不忍心用肮脏污秽来污染和打破。
  “江逸,你今天来,想跟我说什么事?”
  萧冉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放下茶杯,安静地望着我。
  “嗯,也没什么。你们东齐又派了一位使节来接你回国,你已经见过了么?”
  “你说的是林大人吧?我当然见过了。”萧冉点点头。“不过,北燕应该不会轻易放我回国,他只怕和安国侯一样,也要白跑一趟了。”
  “萧冉,安国侯……他……”
  我迟疑了一下,考虑着应该如何措辞。
  萧冉笑了笑,道:“你其实是想说,让我小心安国侯的暗算吧?”
  我怔住,意外地看一眼萧冉,他的脸色仍然平静无波,口气就象在评论茶质的优劣一样淡然,完全不象是谈及自己安危的模样。
  “原来你心里都清楚?”
  “当然。我毕竟不是傻子,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我皱眉。“……竟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别人宰割?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吗?”
  萧冉又斟上一杯茶,凝视着杯中升腾而起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