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雨帆      更新:2021-02-26 18:07      字数:4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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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还不倒下?你真迟钝。”
  正玩得高兴,有人在旁边接了一个电话。上前低声在小谦耳边叽里咕噜地报告。小谦的表情淡淡的。只冷哼一声道:“做了他。”
  来人退下,小谦的注意力又回来到我身上。他说:
  “阿翰,我们兄弟十五年没见,应该日日庆祝才是。”
  “你不是有事吗?”我问,目光盯着那个被吩咐不知要“做了谁”的人。
  小谦说:“没事没事。什么事也不及和你庆祝的事要紧。你说我们今晚要去哪里吃饭?”
  “随便。”我有点心不在焉,眼光老是离不开那人。
  “你怎么可以什么都随便随便。做大事就要拿主意!怪不得你什么都得过且过,做生做死也只是个小职员,我要纠正你这个坏习惯。”小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坐过来的时候,身体正好挡过我的视线。
  “那在家里吃好了。”我说。
  小谦挑了挑眉:“别这么闷啦,我们今晚去天奴。”
  早有了决定还来问,问完又要批评,最后还不是他说了算。我也懒得抗议,一副心思都飘飞到十万八千里,做了他,做了他,那个他是谁?
  即使坐在豪华的餐桌前,看着一桌豪华的美食,也没有一点豪华的胃口。
  小谦心情愉快。他不停点着奇奇怪怪的菜,精致的食物一小碟一小碟,轮流送上,款款都有名堂,款款都有哲学,教人看了不敢吃。
  我想起麦小龙的吃法。他也喜欢叫很多菜,不过最好一次送上,把整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就算吃不完,看着也好。
  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我只记得他最后的被傅境明抓到警察厅去,然后呢?最多拘留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再然后呢?他回到医院,发现我又失踪了。他会干什么?
  他会紧张吗?会担心吗?会找我吗?但他想像力再好,也猜不到我现在就跟他最大的对头在此共进晚餐吧?
  “阿翰,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小谦看着我说。
  我回过神来,问:“吓?你跟我说什么?”
  “和我吃饭这么闷的吗?”
  “我没有这样说。”
  “还说没有,你的表情哪里像吃饭,像在吃砒霜。”
  我刚想说话,下面有人走上来,不知又在小谦耳边报告着什么。小谦表情毫无变化,一边切着手中的牛排,裂开的肉片泛出幼嫩的红丝,里面渗出如血般腥甜的肉汁,我看着自己面前的牛排,突然双手颤抖起来。
  来人退下,小谦就如什么也没听到一样,继续回到与我刚才的话题。杂七杂八的扯了一大堆,我食不是滋味,早早便放下刀叉。
  小谦在“公事”和“私事”上的界限划分得十分清楚。我永远无法在他在办理“公事”的时候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端倪。而到了私人身份的时候,他又仿佛摇身一变,幻化成当初与我分别时一样的可爱弟弟。
  他特别喜欢提往事,时时刻刻都提着过去,如此这般,这样那样,他的回忆经过特别的剪接组合,每个镜头都与我有关。
  或许是他故意挑选二人的回忆述说一番。也或许是他在暗示我些什么。
  “阿翰,为什么你这晚总是神不守舍?”小谦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酒杯。
  我自那清脆的叮叮响声中再度醒来,我说:“告诉我你在忙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停地来报告?”
  小谦暗含深意地微笑,他取起餐巾轻拭嘴角,缓慢而休闲:
  “原来你一整晚在烦这个?”
  “你在怕什么?”他的目光带着了然一切的尖锐,直接看穿了我的心:“怕我现在追杀的人是麦小龙?”
  “你不可以放过他吗?”我问。
  “为什么我要放过他?”小谦反问。
  “他是我……朋友。”
  “朋友,”小谦哈哈两声:“朋友!”
  他像听了个笑话,强忍笑意,拿起酒杯轻啜一口。然后问我:
  “你知道你的朋友对我做了什么吗?”
  “你说过他只是个小角色,你何必跟他认真。”我说。
  “一个小角色为何又让你认真?”
  “我说过他是我朋友。”
  “别在我面前说这么恶心的一个词。”小谦毫不在乎,丢下餐巾,冷冷地看着我:“我和你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你要站在我这一边。沈翰云。”
  “小谦,我和你是兄弟跟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两回事。”
  “根本就是一件事。”他瞪着我:“我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听着,我不允许任何人背叛我!”
  我也瞪着他,紧张的空气弥散在餐桌上,在那一瞬间,与小谦初次重逢时的那种生硬感又再次逼进眼前的气氛里。
  他的眼神暴戾而凶狠,强制又专横,仿佛世上所有逆他而行的人和事,通通都要被彻底剿灭。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我说:“让我走吧。”
  “你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还是无法忍受在我身边?”小谦邪恶地抿嘴一笑:“你要走可以,不过最好想清楚。”
  这已经是最明显的威胁了。我知道他什么也做得出来。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我还是住在那个房间里,日日还是躺在那张沙滩椅上,身边还是有四个保镖。
  唯一不同的是这天的早晨,我意外地发现房间里多出一份报纸。
  这显然是拿给我看的。以前报纸一向只会出现在小谦的早餐桌上。我随手拿起那份报纸,翻来覆去地寻找什么特别的报导。然后就看到了。
  “……东区第十六街昨夜发生连环惨杀,多名身份可疑之男子被发现死于同一公寓,初步怀疑系属黑帮内部争斗以引起的仇杀,此案已交由东区重案组着手调查。……”
  我快速地扫过文章内容。最后我只知道有很多人死了。不过里面应该没有麦小龙。
  死的人是豹哥。那个我在月色之下始终无缘窥看到面目的黑帮老大。他密谋要与小四作对,结果小四先下手为强,把他“做掉了”。
  一种不寻常的低温袭过脑海,我全身颤抖,连拿着报纸的手也镇不住。
  以前看到这样的新闻我通常都会跳过去,因为与自己无关。我以为穷这一生也不会跟这样的事件拉上什么关系。
  但现在我却是知情者。
  走出大厅,凶手一派气定神闲,坐在二楼阳光丰沛的露天茶座里享用着美味的早点,看到我时他并没有与我打招呼。
  昨天的不愉快仍然继续着。小谦正在给时间我“考虑”。
  考虑只是形式。他不介意耐心地去等我完成这个毫无实质意义的形式。
  我把报纸放在桌面上。小谦自另一份报纸上抬头看我一眼。请了一个手势。我只好坐下。
  他的目光还留在财经版上,声音却在问我:“你考虑得如何?”
  我不肯作声。小谦在一段死寂的沉默之后放下报纸,终于认真地对上我的眼睛。
  “你杀了人?”我单刀直入。
  小谦并不躲避,他说:“沈翰云,你不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听起来很蠢?”
  “是你杀了豹哥。”我说。“为什么?因为他不服你?”
  “这是原因之一。”小谦这次意外地坦白:“这家伙私吞了我一批货,虽然损失不多,但如果我稍加纵容,以后这样的事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这场戏我是要做给所有人看的,他硬要在这个风头来试刀,我只好成全他。”
  “小谦,这是犯法的。”我说。我知道这种劝告听起来也很蠢。
  “我知道。不犯法的事,我从来不做。”他把点心夹起,送到我的碗子里。
  “你怎么可以这样冷血!”我叫。
  “我一向这样。”他对我神经质的反应不以为然:“早上看这种新闻真叫人倒胃口,丢了罢。”
  他从我手里抢过报纸扔到楼下的草坪上。
  “点心要凉了,快吃。”
  小谦如无事一般,继续吃他的早餐,完全没有任何不适。
  我看他一口一只虾蛟,吃得滋味,只觉痛心。
  “你为什么不吃?”小谦指点着上面的东西,继续殷勤地把点心一样一样地夹过来:“这个这个,你以前最喜欢的,来试试。”
  “小谦。”我清醒地叫唤他,努力搜索他的视线,企图寻找他遗失在当年的真挚和纯朴。
  他抬起眼来:“什么事?”
  “你不可以放下这一切吗?”我说:“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别再干下去。”
  “你觉得可能吗?”
  “如果你怕遭人报复,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小谦定定地凝视我,好几秒之后,那个招牌式的邪气笑容再度浮现在他的嘴边。
  他说:“沈翰云,我真是爱死你了。你怎么可以永远都那么的天真和幽默。”
  然后他扔下了筷子,站起来,大步地离去。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露台上,抵受着无处不在,寒冷的阳光。
  其实我也弄不懂。小谦对我的感情真的还是当年那样单纯的依恋吗?他十岁以后就不再姓沈,他还有三个同样姓郭的“哥哥”。但最后他们却都莫明其妙地消失所踪。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委屈吧。郭氏四个儿子,一个死于疾病,一个死于海难,一个死于失足堕崖。平安无事者,幸存至今唯得小四。
  小四名正言顺继承一切。
  早在当初,郭老大就最属意于小四。不知基于什么原因,或许这也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缘分。
  在满是腥风血雨的黑道上生活经年,小谦已经变成真真正正的小四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天会跟他那个三个倒霉的哥哥一样,不是染上奇怪的疾病,就是掉进海里或是失足坠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小谦目前并没有任何“做掉”我的打算。
  他甚至对于“照顾”我深感兴奋。每天会抽时间来找陪我聊天,他说:“看我对你多好,因为怕你闷呀。”
  我看着他与身份极不相称的幼稚举动,真不知怕闷的是谁。
  难为他这样地“闷”了十五年。
  我也一样。
  无论感不感兴趣,我已经习惯听他旧事重提。十岁前隔壁家的大叔如何,十岁前玩过的那个空地如何,十岁前这个如何那个如何,过了十岁就无话可说了。
  他不说这十五年他过得如何。我也没说这十五年我是否快乐。
  人总是在前进着,但我在散乱暧昧的光线里看着小谦的脸,我会疑惑,为什么他的感情会那么神奇地停留在那样久远的时光里?
  他的回忆真是乏善可陈。
  十岁以前你不会怀疑一个天真孩子眼中的真挚,但十五年后无论多么相似,它到底还是变了质。
  只有一样不会改变。
  对我来说,他永远是沈翰谦。而不是小四爷。
  2
  小谦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也有很多不同地方的居所。他喜欢转换不同的环境,哪里对他来说都一样。每个地方住不长久,这种习惯让我想起麦小龙。
  我失踪时间已经长达一个半月,外面的世界早不知变成何等模样。小谦也有事做,屋子里面只得我一个是闲人。我想我该干点什么好呢?
  其实我应该考虑的是,小谦他会允许我干些什么?
  看见我一脸苦闷的样子,小谦就特别地关心。他问:“阿翰,你是不是很不习惯?放开点啦,我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迟些吧,迟些就好了。”
  他竟拿十五年前的自己跟十五年后的我比,我说:“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小谦没有说话,只笑笑,他说:“不想呆在这里也行,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散散心。”
  他不是听不懂,他只是不答应。
  我有点泄气,如果不能摆脱这种状况,那去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小谦倒热闹地在计划着:
  “不如去斯斯密达尼,可以包一整个湖来钓鱼,拉尔曼也不错,我们可以去冰宫砌雪景,再不就康加维柏纳,我在那边有房子,喂,你到底想去哪?”
  “我哪儿也不想去。”
  “是你说不想呆在这里的。”他听到我冷淡的回答,有点不愉快,一张地图啪的一声摊在面前:“快选!”
  他的霸道来得毫无道理,我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他怒气腾腾的样子,我似乎觉得,想要逃离这里的人并不是我。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也说不出口。沉默地僵持着,最后我只说:
  “我想去卡萨里岛。”
  他得意地笑起来:“早说,不就卡萨里吗?我最熟那边。”
  “行!我们明天就去。”他兴致勃勃,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明天?”
  “你想现在?也行。”
  不是吧——
  我是不是在做梦?当私人直升机特有的噪动声啪啪啪地萦于耳际,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我站在机旁。机翼扫起的风吹得衣服飕飕作响。
  我问:“真的要去?”
  小谦一手拉起我:“你当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心理准备。”
  “神经病,去旅行要什么心理准备。”
  是吧。但我没有什么旅行经验。对我来说,这真是大件事。我最远的旅行也不过是跟学校去到邻县作夏令营。
  “沈翰云,你干嘛?”小谦一半的身体已经登到机上了。看见我还赖在原地不肯动。
  “不行,我怕我会晕机。”
  “我都没晕你晕什么。”
  “你又不是我。”
  他愣了一下,突然发起脾气向我大吼一声:“快上来!”
  我便上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