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冥王      更新:2021-02-26 18:05      字数:4848
  没人答话。身后传来沉沉的笑声。我警觉地回头,拓拔弘一身大红衣饰,正站在我背后一尺之外。
  “是你?”大婚盛筵,宾客如云,他怎么有空跑到这里来?
  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被衣服映的,拓拔弘脸色略显微红,眼里的光芒倒十分清醒,依然深黑黝暗,看不见底。
  “你倒抄得很高兴吗。”他走到桌前翻看我一天的劳动成果,“不愧是东齐第一才子,连抄个礼单都笔体丰富,变化无穷,而且还尽得个中三味,比寻常人照帖临摹还要传神得多。”
  我微笑,“不敢当。多承谬赞,惭愧惭愧。”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当然。”都说了我不是白天逸吗!又不是我心爱的女人要嫁人,我伤心什么?
  拓拔弘的目光倏然一冷。
  “好一个负心薄幸的轻浮浪子!枉自她对你挺身相护,还夜夜为你偷声饮泣到天明。你却在内院拈花惹草,勾三搭四,多半已忘掉她这个人了吧!”
  嗳?我一愕,接着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怎么他竟是替清宁公主抱不平来了?可是为什么说我拈花惹草……呃,想起那几名热情可爱千伶百俐的小丫鬟,我不禁尴尬地一笑。
  “这个……好象有点误会……”
  再不向他解释清楚,我洁身自爱的清白名声就要不保了。
  “什么误会?是你根本就不爱她,还是她没有爱过你?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真是个儇薄无行的花花公子!你就那么见不得女人?只不过几个小丫头,就让你高兴得乐不思蜀了?”
  乐不思蜀?在拓拔弘词锋凌厉的指责中,这个无心而发的词语却如针一样刺痛了我。乐不思蜀,乐不思蜀……我的目光一黯,手中的笔也不知不觉地落到了地上。可不是吗,我现在的处境、身份、地位、甚至所作所为,与蜀后主刘禅又有什么分别?
  可是我又能怎么样?我的国家并没有灭亡,而是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被治理得更加繁荣兴盛,我就在一边眼看着它一天天地变得兵强马壮,国泰民安。难道一定要回去争个你死我活,不管它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也要把属于我的东西硬生生地抢回来吗?
  何苦?何必?
  我垂下头,幽然一叹,一时间心绪纷乱,意兴阑珊,就连向拓拔弘澄清误会的心情都没有了。
  看到我垂头不语的黯然情状,拓拔弘冷冷斜我一眼,再也没说什么,摔门走了。
  只余我一人空对着室中满眼的喜气,红烛高烧,欢声盈耳,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小楼昨夜未东风,故国依然不堪回首月明中……
  麻木地抄完剩下的礼单贺帖,天色已经大亮了。
  我揉揉酸涩刺痛的双眼,舒一舒疲累不堪的手臂,才想起自己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里空空如也,饿得全身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主人大婚,府中的佣人自然要辛苦几日,收拾昨日的残局都忙不过来了,肯定不会有人顾得到在屋中埋头抄写的我。我摸摸肚子。还是自己去厨房找点吃的吧。昨天的点心那么多,肯定有不少剩下来的,管它什么酸甜苦辣,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沿着后院的九曲回廊缓缓行来,庭院里人声寂寂,四下无人。大概下人们昨晚都累得要命,又知道拓拔弘新婚燕尔,留恋春宵,多半不会起得太早,也就都贪懒多睡片刻了。
  转过一角回廊,我突然停住脚步,目光愕然地落到了亭中独坐的一个背影上。
  那个人,分明是拓拔弘……
  大清早的,他怎么会一人到了这里?昨晚不是他的新婚之夜吗?
  他已经换下了昨日的吉服,一袭简简单单的青色长袍,微垂着头,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即使是背影仍透出无形的威严气势。
  这个人还是不招惹也罢。我悄悄后退一步,打算顺着原路溜走。
  “站住。”
  我四下望望,好象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的……该不会就是我吧?
  “江逸,过来。”
  这一下我确定无疑了。光听足音就能认出是我,这人的耳力倒也够惊人的。
  我慢慢走过去,在他的身后垂手而立。拓拔弘头也不回地指指对面,“坐下,陪我下棋。”
  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局残棋,行到中盘,黑白二子厮杀激烈,缠斗不休。局势上旗鼓相当,一时倒也难分胜负。
  我依言在他对面坐下,注目棋局,只觉得局面错综复杂,混乱不堪,黑棋与白棋全搅在一处,如果用真实的状况形容,简直象贴身肉搏了。我暗自皱眉。拓拔弘看上去气度恢宏,眼光高远,实在不象个小家子气的人,他怎么会把棋下成这样?
  都说文如其人,其实棋风亦如文风,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真实性情。照这样看来,我似乎是有些高估了他。
  “为什么皱眉?”拓拔弘用棋子敲敲桌面,唤回了我的注意。
  “哦,没什么。我对下棋一道没什么研究,也一向没有多大兴趣,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是么?”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书画琴棋诗酒花,这不是风流才子的必修功课么?”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对它没什么兴趣,就下也下不出好棋来。”
  书画琴棋诗酒花?那是人酒足饭饱,闲情逸致下才有心思玩的东西。现在我整整一晚没睡,累得要命,饿得要死,只想填饱肚子后倒在床上大睡一觉,要是还有兴趣跟他下棋才叫怪呢。
  “你现在对什么有兴趣?”他玩味地看着我微笑,“吃饭?睡觉?昨天一天都没人给你送吃的,你大概已经饿坏了吧?”
  原来他也知道!等等……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怀疑地看着他恶意的笑容,几乎没办法相信这件事竟是出于他的指使。堂堂的一位皇长子,怎么会无聊到这种程度,以这种手段来对付我一个无名小卒的?如果是为了清宁公主,他的醋劲也未免太大了吧?
  “乖乖地陪我下棋吧。”他淡淡地说,“如果你赢了,那就可以有饭吃。”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吃饭是我生存的权利,几时要靠下棋赢他才能获得恩准了?
  “如果我输了呢?”我忍着气问。
  他没说话,抛给我一个含意鲜明的恶毒微笑,抬手拈起一粒黑子落到了棋盘上。
  在人矮檐下,焉能不低头。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生平下过无数局棋,消遣时日者有之,好强争胜者有之,怡情养性者有之,甚而兴之所至,一赌输赢者也并非没有。可是为了一餐温饱殚精竭智地与人争胜,我倒还真的是第一次。
  虽然感叹自己竟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但为了我饿得不时抽痛的胃,我还是使出了生平本领全力以赴。
  可是下棋和比武一样需要体力,以我这样饿得头昏眼花,困得睁不开眼,打着哈欠勉强与他对局的状况而言,除非在实力上远胜于他,否则要想取胜,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这个坏心的家伙又故意跟我耗时间,一颗棋子拈在手里好半天,还是迟迟不肯落下,眼光只管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地看我按着肚子哈欠连天地强自支撑,一副存心看好戏的模样。
  早知道就该事先规定双方用时的。否则以他的速度拖下去,这盘棋拖到明天也下不完,我等不到分出输赢已经饿死了。
  好饿……好困……
  好想…………掐死他。我咬牙切齿地想。
  “该你了。”
  “唔……”
  “该你了!”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
  “啊?!”我浑身一震地从朦胧中惊醒,抬头看看拓拔弘,再低头看看棋盘,“你刚刚下在哪里?”
  “这里。”他随手指指一粒黑子。
  “哦。”我撑着脑袋拿起一颗白子,昏头昏脑地想了片刻,放在了边路的一个角落。
  “啪!”一颗黑子重重落到棋盘上。“吃。”
  “啊???” 他这次怎么下得这么快了?我睁开刚刚合拢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棋盘。
  先手一失,全军尽墨。
  我顿时呆若木鸡。
  看了又看,总觉得有点地方不大对劲。“你刚刚那粒黑子是下的这里吗?”
  “对啊。”
  “我怎么记得这是你前几手下的?”
  “你记错了。”
  “不可能。那一手你明明下的这里。”我指指刚才拓拔弘指给我看的地方,“然后我下这里,你又下这里,然后……再然后……”我指点棋局,滔滔不绝地从中盘一路复述到最后两手。
  拓拔弘惊讶地挑眉看我,不敢相信我在半睡眠状态中还能清楚地记下棋局的每一步。其实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凭着我过目不忘的天资,再加上韩太傅严厉苛刻的魔鬼训练,我早就练就了一身亦梦亦醒,亦学亦睡的神奇本领。否则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而我做为皇位继承人,要学的东西又那么多,打死我也学不完哪。
  “那你说我刚才下的是哪里?”
  “……”
  到他下最后一手的时候,我可是货真价实地睡着了。
  拓拔弘嘴边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认输了吗?”
  认输就认输。不就是一顿饭吗?我摸摸饿得隐隐作痛的肚子,推开棋盘,起身就走。
  “你去哪儿?”
  “睡觉。”
  “我说过你可以去睡觉了吗?”
  什么?!我回头怒瞪着他。
  “你只说输了不能吃饭,又没说输了不许睡觉!”
  “是吗?你听到我这么说过吗?”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悠悠然地望着我微笑。“我只说,赢了你就可以吃饭。”
  “输了呢?”我咬着牙道。
  “输了?”拓拔弘眯起眼,望向我的眼中闪过一丝邪魅的笑意。“你赢了就有饭吃,如果我赢了,自然也该吃点什么吧?”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要吃什么东西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力气吗?
  ……
  拓拔弘上前一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想做什么,就已经胡里胡涂地跌到了一个温暖坚硬的怀抱中。我挣了一下,挣不动,那两条坚实的手臂象铁圈一样,把我牢牢固定在怀里。
  一股热热的气息拂面而来,吹得我脸上有点痒痒的。
  “干什么……唔……”两片温暖柔软的东西一下子覆住了我的嘴,把我后面的问题堵了回去。昏沉沉的头脑已经无法发挥正常的功能了。我本来就饿得浑身发软,现在更没有力气多做挣扎,手足被钳制,呼吸被掠夺,只能意识模糊地任凭他肆意而为,随心所欲地侵占所有的一切。
  但是那并不代表我会心甘情愿,相反,在昏乱迷茫的意识中,一股熊熊的怒火从脑海深处直烧了上来。
  我不想咬他,那会让我觉得自己象个女人。可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
  如果我的一身功力仍在就好了……
  “唔!”拓拔弘闷哼一声,愤怒地一把推开了我。
  我踉跄地后退几步,背靠着亭柱,用更愤怒地目光瞪着他。
  拓拔弘抹了抹唇上的血迹,脸色阴沉地向我走过来。
  “你好大的胆子!”
  “是你自找的!你凭什么……”
  “那又怎么样?”他冷笑,“难道你没对我的王妃做过这种事?”
  闹了半天,原来还是在吃醋啊?就知道这人心胸狭窄,忘不了与人斤斤计较。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就是白天逸?”
  “如果你不是的话……”拓拔弘挑眉反问,“那么你又是谁?”
  “……”我语塞。
  “编不出来了?”他危险地逼近一步。
  我想后退,可是背后就是亭柱……
  ……
  ……
  “这是对你说谎的惩罚。”再次放开我的时候,拓拔弘轻喘着对我说。
  我气结。这个世界真是有强权就有公理。惩罚?这算是什么烂理由?反正他力气大,想做什么都可以为所欲为,有必要强词夺理地找这种理由么?
  好吧,说我是就是好了。屈打成招这种事,难道我见的还少了吗?
  我闷闷地转身就走。
  这次他倒没拦住我,只是胸有成竹地抱怀微笑,漫不在意地看着我走开。
  反正我人还在王府里,戒备森严,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他自然可以笃定得很。
  经过这件事,我觉得祁烈的想法还是有点道理的。谁说权力没用?拓拔弘之所以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轻薄我,也正是因为我无权无势,无力自保。如果我还是堂堂的西秦国主,他敢这样对我吗?
  以前我自恃聪明机警,武功过人,就算是孤身行走江湖也足可应付任何意外,从没把权势地位放在心上。只觉得那些争权夺利的行径无聊得很,倒扰了我读书作画、吟游山水的闲情逸致。再加上从小被当作皇位继承人严加教导,每天被繁重的功课和政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对那张宝座更是一点好感都没有。可是现在……
  我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我能把权力地位看得稍稍重一点,现在也不用受这份肮脏气了。
  还好,也许是出过了一口气,以后的几天里,拓拔弘没再来找我的麻烦。我吸取教训,谨慎地与周围的一切闲杂人等保持距离,尤其是初为人妇的清宁公主,以免再给他找到生事的口实。
  只除了小晋一个人。
  这个神通广大的小家伙,我明明住在王府后院的,他居然有办法悄悄从公主的别院溜过来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