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梦幻天书      更新:2021-02-26 17:29      字数:4943
  她浅笑的脸,新阳熠熠,一如她的人温暖和煦。她爱他爱得那样静好,似是甘心陪衬,为他隐没在不见天光的地方。
  他站在这里,立在残阳疏窗之下,看见落叶萧萧。是西风又来过,轻轻翻动心底片片往事。才会骤然间,想起那么多与她生活的枝蔓,被回忆和后悔之心扩大,如同放置在显微镜下的植物,连细胞和脉络都一一巨细无疑。
  你看得见我沁入血骨的深悔么?彼此可以生死契阔,执子之手的人,却轻轻放过。是的,我爱你一定不及你爱我深,才敢这样地潦草而轻率。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曾同我一样,我不知道。
  亦仿佛是在黄昏的街道,邂逅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她的逆光侧脸、睫羽,和脸上细微的痣记亦看得清。而你又惊觉你不是因为看见而只是记得,记得她眉间的圆痣,她笑起来,眼角有细小的纹。
  一切这样清楚,但是业已分开太久。时间如水,中间仿佛有河。你过不去。车流穿梭,她,转瞬湮灭在人潮中。
  你回首,看见梦里花落知多少?
  思量,思量,焉得不思量?
  这样血肉相连,当时也只道是寻常。呵,失去以后才消魂蚀骨的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一部分第五节 浣溪沙
  浣溪纱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惆怅客】
  传说明珠罢相后,在家中读起容若的《饮水词》忍不住老泪纵横,叹息道:“这孩子他什么都有了啊,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快活?”若明珠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句话,或许他就能更深切地了解儿子的悲哀。容若心里想要的,偏偏是他给不了的。物质的极大丰裕会有两种作用:让人懈怠,或者是激发人有更深远的追求。往往,越是万事无缺的时候,我们越会觉得掌心里一无所有。
  你听,那个捷克人说——生活在别处。
  幼抱捷才,仕途虽平顺,却不受大用的容若,恐怕也心知肚明——自己这御前侍卫的荣衔只是皇帝御座前的摆设。明是用来安抚功臣之心,暗地里却是用来阻止他父子权势进一步扩张。明珠的权势那样大,长子又是如此精明而富有才干。不把他带在身边,而放到六部去历练,万一羽翼丰满尾大不掉,对皇权来说是不小的威胁。八岁登极,深谙帝王心术的康熙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对容若,明是亲近,暗藏挟制。可以说是明珠的权势阻挡了容若的仕途,任他有“经济之才,堂构之志”也只得匍匐于皇权之下,身不由己地成为皇帝和自己父亲政治较量的牺牲品。
  他便时时落落寡欢,虽身在富贵之家,气质却逾近落泊文人。如此心意牵引付诸词章便满纸落寞。这一阕《浣溪纱》身世之感犹重。院子里的残雪映衬着月光折射在画屏上,使得绘有彩画的屏更看上去也显得凄冷。夜已三更,帘外月色朦胧,人声寂绝。不知何处落梅曲笛声响起,呜呜咽咽地惹断人肠。下阕是容若因笛曲起意,自伤身世的叹息。由词意看来,更应该是灵犀暗生的独自感慨,而不是朋友间当面的对谈倾诉。
  本来词句至此,已令观者唏嘘不已,不料还有下一句,“断肠声里忆平生”更是伤人欲死。见惯了哀而不伤,隐而不发,反而更容易被这样痛彻心肺的凄绝之美打动。闭上眼睛仿佛依然能看见容若在那一片断肠声里,落泪神伤。
  这阕我本解作爱情词。以后是容若为了不遂的情事而自叹惆怅断肠。直到某日翻见岳飞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惊见此词不但上阕和容若词中意境相似,连壮志难酬,英雄寂寞的心境也相同。才知之前思路太狭窄,风花雪月地辜负好词。
  《宋史…岳飞传》载,朱仙镇大捷后,岳飞“大功垂成”,却“一日奉十二道金牌”,令其退兵。他“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南宋陈郁《藏一腴话》亦载:岳飞《谢收复河南赦》及《罢兵表》中有云:“莫守金石之约,难充壑之求”。就是说他在宋金合约之后依旧反对和约,力主抗战。而《宋史…秦桧传》也说:岳飞“以恢复为已任,不肯附合议”,“屡言合议失计”。据此可见,岳飞此词当作于退兵之后。其中“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是指其河南老家已成为沦陷区。即使他解甲归田,也是无家可归。“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是感慨投降主和派占了上风,作为主战派的他,自然少了知音,报国无门。
  然而最惹人感慨的不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而是那句“白首为功名”。连岳飞这样戎马一生的铁血英雄发出这样的感喟,想来是心灰之至,与功名世事皆有不堪回首的沉痛。成为王败为寇总要看天命。物换星移,芸芸众生中谁又真能青史留名?
  人活一世赢来黄土三尺,青史又算什么?光辉的墓碑,引你用光阴和才华献祭的祭台?男儿唯一可以自许不悔的是拳拳报国治世之心吧。于是,我们再来读容若的“断肠声里忆平生”,感慨会更凉深。
  江山折腰,功名误人,这道理无人不知。可惜贪一世英名追权贵烟云,从来是男儿宿命。谁都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唯是谁也不肯先勒马。就连陶渊明那样淡泊的人,归隐还带着无可奈何的色彩。给他五斗米不折腰,要是十五斗估计也折了。
  往事如风,将生平飞落如雪的悲苦,尽数吹散开来,如同蝴蝶的翅膀掠过干涸心海。生是过客,跋涉虚无之境。在尘世里翻滚的人们,谁不是心带惆怅的红尘过客?
  注:捷克人:米兰昆德拉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一部分第六节 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心】
  和朋友去K歌时,“十年”几乎是大家必点的歌。其实未必是每个人都经历着分手,或者此际逢着别离。但这首歌总是让不同的人一样很有感觉。歌词写得很好: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苏联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说“二月,足够用墨水来痛哭”,而十年似乎“足够用来怀念”。一年两年太浅,五年太短,二十年太长,就算能活一百年都已经过了五分之一。即使等得到也已经心上生苔藓。十年,十年刚刚好,足够用来怀念,又不会太浪费。如果来得及,你我还可以赶在华发未生,心血未涸之前,重逢。
  我想起,词也是可以唱的。顾贞观就曾感慨:“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那么容若这阕“虞美人”,也许当时和“十年”一样被唱成了街知巷闻的“流行金曲”。应该还有更久远的生命力。我们无法证明,再过三百五十年后还会不会有人记得这首“十年”。不过,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记得容若这阕《虞美人》,记得那句:“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词中的十年,容若是实指还是虚指尚有争论。但我可以确信容若立在回廊花阴下,心里一定岁月沧沧,充满了沧海桑田的遗憾。
  读这首词俨然看见一个伤心的男人,逗留在荒芜的秋草蔓地的庭院里,这是和她曾经一起游玩的地方。那是夏夜,蟋蟀声声,两人在花下乘凉,她着香云纱,扑着流萤,一团欢喜热闹。而如今蟋蟀声已消失,她也已经不见。他只在草间捡到当年她无意间遗落在此的翠翘。
  ……
  十年之后,苏轼对着万顷松涛,一座孤坟;十年之后,容若拾得一只翠翘有恨不能言。但他们的身边都有了新人随侍在侧,真应了歌里那一句:“才明白我的眼泪不只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
  不可言,不可说,没有人会喜欢乐意看到每天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还珍藏着十年前情人的旧物。每个人对感情的需索都是持续而贪婪的,因此看见旧物,俨然是看见入侵者,会被刺激,有惶恐不安的心理。这些道理容若都是明白的,所以才有“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的矛盾。
  苏轼在十年之后写下悼念妻子王弗的《江城子…已亥记梦》,其他的话还没开口,起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将凄惶扩大到无尽。而容若的结句说“十年踪迹十年心”,更将凄凉意深深蔓延。
  看起来会很简单,悼亡词不需要玩弄技巧,不需要堆砌辞藻,只需要人有真实切身的感受,可以将它饱满地付诸纸上。实际上却是从苏子开了悼亡词的先河,之后历代悼亡词就少有佳作出现,几乎成了真空,直到纳兰的出现。容若比苏子更投入地写悼亡,他生性没他洒脱豁达,在恋情的周折,襟怀未开的抑郁矛盾中辗转一生。
  十年踪迹十年心,是为爱情,亦是为了知己散失而沉默悲伤。爱人,妻子,是温情的容若最坚定的支持和依靠。他喜欢在她们身上获得滋养和绽放。一旦失去,他即以外人不可见的姿态慢慢萎谢,悼亡词是他最后的光华闪现。
  注:悼亡词的由来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一部分第七节 虞美人(秋夕信步)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啊O薪仔×⒈痘牧埂;故>墒痹律阡煜妗!   ?br />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为伊书】
  院子里种的虞美人开了,这冷艳的花叫我想到了《霸王别姬》。
  垓下一战,艳绝古今,那种艳丽是霸王泪美人血、楚地将士的英魂铸就的。霸王悲歌,将士垂泪,虞姬自刎,这种恩爱互酬在刘邦和吕后身上绝不可能出现,霸王虽败犹荣。血泪之地后来长出一种极其艳美的花——世人称之为虞美人。
  虞美人入词也有一种艳,有一种凄,宛如虞姬在霸王面前舞剑作别,绝世风流不可再现。最最著名的《虞美人》是后主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玉砌雕栏应尤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因李煜此词太过出名,此调又名《一江春水》。李煜的成就和际遇都是旁人无法企及的,亡国之痛换来词家绝响,他诚然是个失败者,却也是个成功者。千古以来的词家,为个排行名次没有不惹争论的。唯有李煜,只有他,是当之无愧,舍我其谁的“词中之帝”。李煜的阶下囚生活,他因这词招来杀身之祸,死时所受的“牵机”酷刑,所有的一切痛苦和罪孽,不过是因为,他是个是生错了帝王家的可怜人。而皇帝这职业本来就是最不适合搞世袭制的。
  纳兰被清代人推崇为“李重光后身”虽不乏溢美之意,然容若小令善用白描写情语这一点还是颇得后主神韵的。其词品贵重处,又和后主相通,这大抵是因为两者一为君王一为相国公子,都是身份贵重心性不俗的人,平常人比不了,因此即便是频作情语也没有轻狎下流之意。而容若自己也很欣赏后主的词,尝言:“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可见他极称许后主。
  红楼的后四十回不爱看,写黛玉死后宝玉的悼念,且不说语言功力悬殊,单是感觉已不对,总感觉是应付之作。宝玉对黛玉的感情,不是高鹗那只世俗淡笔可以摹画出来的。容若这阕《虞美人》倒应了红楼事,颇有些“宝玉对景悼颦儿”的味道。“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啊O薪仔×⒈痘牧埂;故>墒痹律阡煜妗!倍恋秸獯实纳香拙秃孟罂醇τ癖ё怕车某钚髯叩戒煜婀荩律绿凵钋常妒嘀瘢驹诳瘴抟蝗说奶ń咨弦R?茨且丫章涞奈葑樱肫鹨丫肟娜耍闹衅嗔雇涎印!   ?br />
  纳兰词中每多往事粼光碎影,都是昔日相处小事,读来欲断人肠。唯其沉湎往事不能忘情才感人至深,达到王国维说的“真切”境界。我所爱的,正是最后一句:“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想起当年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