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1-02-26 17:08      字数:4863
  孩娃的堂叔坐在那儿没有动,他把他的裤腿撕开了,撕开了就有了几百上千的钱。
  在外出演活到了一百二十一岁的那个老拐子,他没有到他的衣裳里边去取钱,没有回耳房去取钱,他到列宁水晶棺旁的脚地上,爬着往水晶棺材的下面摸,就摸出了一个城里人才用的皮钱包,那钱包胀着大肚子,里边塞满了簇簇新的百元大面票。他不知从那百元大票中到底抽了多少张,嘴里嘟嘟囔囔说:“日他祖奶奶,人都没命啦,还要钱干啥。”他没有买那蒸馍哩,也没有买水哩。他买了三个油烙馍,买了三碗面汤儿。油烙馍果然烙得黄焦喷香哩,面汤也果然做得稀稠适口哩。三个油馍三碗汤,他从窗口把碗、馍接下来,先放在脚地上两碗汤,左手端碗右手拿了那三张油烙馍,过去摆到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才回来又端了那两碗汤。水晶棺材又光又亮呢,他的汤馍摆上去,像摆在皇帝的玉石饭桌上。那样儿,不像是他饿了要吃哩,是要对人们说,吃吧,喝吧,能活着就行哩;对人们说,钱有啥用儿,有啥稀贵哩,吃食才是天下第一贵重的物。他嚼馍嚼得牛吃草料一样响,喝汤喝得水过沙地一样响,只管了吃,只管了喝,谁也不看哩,像他是在戏台上演一个饿汉一样儿。
  就有许多人都在看着他的吃相儿,又有许多人不知从哪摸出了钱,也和他一样手大脚大地去买面汤、油馍了,买着说:“奶奶的,人都活不下去啦,既吃就吃好的吧,就喝好的吧。”
  这当儿,断腿猴是一直躲在人群边上不动的,只在那儿看着别人吃,看着别人一冷猛地从哪摸出了钱,那就看见那演一百二十一岁的老拐子,一边趴在水晶棺材上吃喝着,一边又不时儿要低头看一眼水晶棺材的脚地边,看那一刚儿他去水晶棺材下摸钱的处地儿,猴跳儿他就在心里存下疑处了,骂了一句说:“日你奶奶呀!”不知是骂那老拐子叔,还是骂自个,接下就把自个在台上跳刀山、过火海特制的硬底鞋子脱掉了,就从那臭鞋窝中摸出了十几张的百元大票儿,买了馍汤也吃了喝了起来了。
  吃着和喝着,猴跳儿还不时地四处张望着,不时地把目光落到老拐子叔要不断偷偷瞅着的水晶棺材下的脚地上。
  厅堂里,是一时儿腾闹起来了,你要两个馍,我要一碗水的唤声从这、从那、从一老天下里叫了出来了。庄人们都拐着瘸着朝纪念堂的门口挤。学着老拐子的话儿说:“就是呀,他妈的,人都饿死了,还要钱干啥!”
  说:“吃呀,喝呀,吃死喝死也不能饿死、渴死哩。”
  说:“别说是一百块钱一碗水,就是一千块钱一碗我也不再受这死罪啦。”
  就满厅堂都是吃馍,喝水的声响了。
  满厅堂都是朝着窗口递钱的手和胳膊了。
  日头是闷热黄朗哩。有人一口气喝下一碗水,又把碗和一百块钱朝那窗上递,大声叫着说:“再给我一碗水,再给我一碗水。”
  有人几口就吞下了一馍,叫着说:“再卖给我一个馍,再卖给我一个馍,我也要那油烙馍!”
  可是呢,就是这当儿,纪念堂大门上的四个小窗都被推开了。四张圆全人的脸露在那儿了。中间那司机的脸上,没有别旁圆全人那得意的笑容哩,他把头从窗外伸着朝里看了看,扯着他的嗓子大声说:
  “你们早几天这样还用饿这几天嘛!”
  他又唤:
  “对不起你们啦——馍涨价了——八百块钱一个哩,水也涨价了,二百块钱一碗哩。”
  猛冷地,厅堂里的受活人都一片鸦静了,没了声息呢,像那司机冷猛在一片火上浇下了一桶水。那举着钱要买馍、买水的,有的把胳膊缩了回来了,有的愣怔着,胳膊还举着,钱还在手里边,窗口的圆全人猛地就把他手里的钱给夺走了,她就对着窗口的大声地叫:
  “你抢我的钱——”
  “你抢我的钱——”
  那夺钱的人,就冲着厅堂里朗朗笑着说:“不为了抢钱,谁在这等你们三天三夜呀!”
  那尖叫就哑然不语了,忙慌慌从门口往后退着了,用手捂着她布衫上缝了口袋的那个处地儿。猴跳儿就又老远看见老拐子本能地又往水晶棺材下边瞅了一眼儿,看见列宁纪念堂满厅堂里的人全都鸦静了,都把目光看着立在那儿的茅枝婆。
  茅枝婆是始始终终都立在厅堂当央的柱旁的,可槐花已躲闪到一边了,她手里拿着半个馍,端了半碗水,吃喝得香香甜甜,又悄无声息。谁都不知她是啥儿时候从哪儿掏钱买了的,这时正躲墙角里吃,吃着还不停地用她那依然水灵的大眼扭回头来瞅瞅她的外婆、盲姐和儒妹。日头还如原样火烈烈地从窗口照进来,空气中除了原先的浑臭味,眼下多了许多馍香和因了慌张洒在地上的水润气。没有吃完的,还在那儿嚼着他的馍,喝着他的水,可比起其原先,那吃声、喝声却是小到了不能再小了,像生怕被人听到样,像一群老鼠、雀子在偷着样。没有从那窗口买到馍、水的,在厅堂里苦哀哀地望着茅枝婆,像望着她就立马会有吃的和喝的,都一满脸的灰黄的后悔,如错失了活着的机口样,像立马要饿死、渴死样,个个都软绵绵地瘫坐在墙根儿下,看一会茅枝婆,看一会窗口上圆全人的脸,把头钩了下去了。
  事情是从这儿又一冷猛地变化了,窗里的那几张圆全人的脸上,都挂着赖赖的笑。从那些脸边透过来的日光是炽白金黄的,刺着受活人的眼。那日头悬在圆全人的头顶上,他们也都是了满头满脸的白汗儿,都把布衫、褂子脱下了,每个人大裸的肩膀都红亮堂堂如涂抹了黑红的油。他们的组领司机是还依旧站在中央的一把梯子上,把脸闪在中间的窗口上,依旧在声大气粗、又不慌不忙地对着里边说:
  “我知道你们好多人身上都还藏了好多的钱。出演一场每个人都有一把、两把椅子钱,这半年不知道你们挣了多少哩。别人偷走的也不过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哩,眼下我对你们实说了吧,你们就是给我十万、八万块钱我也不再要了呢,我就守在这儿卖馍卖水哩。水又涨价了,三百块钱一碗水。馍也涨价了,一千块钱一个馍。想吃了还有咸菜哩。咸菜便宜呢。只要二百块钱就够了。”
  又说道:
  “要还是不要吧,要了就是这个价,不要等到明儿怕还要涨价哩。”
  再望了茅枝婆一眼说:“我是外面圆全人的领头儿,你是里边残缺人的领头儿。我知道你经了许多世事哩,过的桥比我走了的路还长几百里,这时候你可千万别糊涂,别在屋里受了罪,到末了钱还没落下。”
  盯住茅枝婆的脸:
  “就这价,馍和水你们还要不要?”
  又盯住茅枝婆的眼:“要还是不要呀?对不起你了茅枝婆,不要这馍我又涨价了,一个蒸馍一千二百块,水也涨价了,一碗水五百块钱啦,一袋儿咸菜三百块钱啦,就是这价钱,要饿死你们就不买。想想吧,我下去歇晌③啦,想通了让他们喊叫我。”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7)
  厅堂又回到了其原先的死静了。没喝完水、汤的,压着嗓儿几口就喝咽下去了,只有空碗放在脚边上;没吃完蒸馍、烙馍的,不知是把馍都吃了,还是藏了起来了。总之呢,受活人又一老彻地安静下来了。窗口那儿恢复了原样了。那组领抢劫的司机,他说完了涨价的话,最后对着受活人,在窗口笑了笑,让他的人都从窗前下去说:“喂,茅枝婆,你劝劝受活人,要买早些买,再不买过一会惹我生气了,我还要打着滚儿、翻着番儿涨价呢。”
  然后哦,他就从那窗口消失了。
  厅堂里呢,就又彻底地落陷到原先墓样的静寂里了。受活人,就陆陆续续地,都又从厅堂回到他们睡的耳房里边了。到耳房都躺着或坐着,像在等着死一样,或等着门外的圆全人会一冷猛地把门打开来,让他们活着出去还都带着他们身上的钱。
  猴跳儿没有回到耳房里去。他看见老拐子从水晶棺旁离开时,又弯腰在水晶棺下摸了摸,不知是从那摸走了啥,还是又往那儿放了啥。猴跳儿他决计儿也要去那水晶棺材下边摸一摸,就先自去茅厕立站一会儿,像尿了一泡尿,待从茅厕出来后,看厅堂里空无一人了,都到耳房里自个的铺上躺着、坐着了,连茅枝婆也一手拦着盲桐花,一手拦着四蛾子,三个人坐在铺头上,自个儿把头仰在墙上闭着眼。
  安静哩,死静哩,连屋里飞着的尘灰的响声都能听到呢。
  这时候,断腿猴就从茅厕走出来,去那水晶棺材靠里的下脸那儿贼偷着摸了摸。水晶棺材是摆在大理石的台上的,台上有两根石杠儿抬着水晶棺,棺材下除了落着一层儿灰,别的并没啥儿呢。不消说,老拐子的钱原来是放在棺下的,可一刚儿,他把那钱全都摸走了,只把尘灰儿留下了。断腿猴有些扫兴着,有些恨自个儿一刚儿往这看得太多了,准是被老拐子发现了。
  他把手从棺材下边抽出来,将一手灰抹在水晶棺材上,心冷着,却又死不了心,就瞅瞅各个耳房屋门口,又趴在脚地上往棺材底下看。这一看,他不光看见灰地上有三处老拐子放过钱包的长方印痕儿,都在大理石台上那担着水晶棺的石杠儿旁,还看见水晶棺下的台面正中间,有半本书大的一个黑洞儿,像铺那水晶棺下席似的台地时,那儿忘铺了一小块儿大理石。
  他狠着劲儿趴在脚地上,把手伸到了那半本书似的黑洞里。不知晓他自个在那黑洞摸到了哪,按了啥儿呢,忽然地,忽然他脚下踩着的两块大理石,竟沉缓缓地往地下沉去了,相跟着,不等他灵醒生发了啥儿事,那两块一尺见方的大理石,沉下去了几寸深,又往两侧沉缓缓地挪了过去了。
  脚地上出现了一个深黑黑的洞。
  他被吓得坐在了脚地上。
  看着面前水晶棺下靠里二尺长、一尺宽的洞口儿。他知晓刚才他把手伸进棺材下的黑洞里时,是触着了这洞口的一个机巧了。厅堂里空无一人哩。各耳房门口也空无一人哩。厅堂门上的窗口那儿也空无一人哩。断腿猴的手上出了两手心儿汗,他的脸成了苍白色。借着从列宁水晶棺里透过的光,从脚下尺宽倍长的方口望下去,他惊异地看清了列宁水晶棺的下面还有一个地坑儿。那坑儿比上边的大理石台脸小一点,有着五尺儿宽,八九尺儿长,三尺多的深。坑池子壁也都是大理石砖砌成的,乳白色,像坑池子墙上挂了白绸一样呢。就在那乳白的地坑池儿里,竟还又摆了一副水晶棺材哩,和上面列宁的水晶棺材一模样,也许哪儿大一些,也许哪儿小一些。可大模样是一个模样儿。这地坑儿里的另一副水晶棺,把断腿猴惊吓得出了一满脸的汗。因为他的腿就垂在坑儿里,他觉得他的双腿又寒又凉,又有些抽筋似的麻,有些哆嗦哩。他想立马把双腿从那地坑里抽出来,可坑里像有啥儿拽着了他的腿,让他用不上力气呢。他就钩着头儿往那地坑里看,就听见从身后纪念堂窗里透进的偏西的日光鲜红亮亮地落在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把水晶棺照成了的淡红色,像那水晶棺是粉红的玛瑙做制成了的。接下来,那柔柔的光亮折着照到地坑里的水晶棺材上,地坑里的水晶棺就成了墨玉的颜色了,一样的发亮哩,却是那亮光沉得很,混沌着,像墨玉落进了水里样。这当儿,这一瞬儿间,断腿猴看清了地坑里的水晶棺盖上,竟有一竖行儿字,亮黄色,不发光,却是鲜明哩。每个字都如碗口那么大,从棺盖的大头排下去,每个间隔有几指儿宽,是隶体,横窄竖宽,鼓出棺面一树皮儿厚。
  字是镶在棺盖上边的,共九个,断腿猴从第一个慢慢朝最后一个拾豆儿样认下去。那九个字竟然是:
  柳鹰雀同志永垂不朽
  断腿猴有些惘然了,不知所措了。他冷猛地明白原来这地坑里的水晶棺,竟是柳县长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哩。可他不明白,柳县长为啥活着就要为自己准备棺材了,还是水晶棺,还要摆在列宁纪念堂的厅堂哩,和那叫列宁的大人物的棺材摆在一处儿。他盯着地坑里柳县长的水晶棺,盯着那棺盖上的九个字,等不到他往更远更深的处地儿想。那九个镶鼓的隶字黄亮亮的颜色把他吸引了。不发光,却是黄亮堂堂的凸在地坑灰昏的光色里,如一排九个躲在云后的日头呢。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九个字,盯着那字的颜色儿,想那字是啥儿做制成了的,自然哩,若了那字儿是黄铜,在潮湿的地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