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1-02-26 17:08      字数:5006
  事情是不消再说啥儿的。茅枝婆想一会,回到她睡的耳房里去,一会便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叠儿钱,都是一张一百的红票子,如瓦那么厚。待她拿着那钱往门口儿走去时,她的四个外孙女儿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个墙角上,脸上先是木然着,后来就暴冲冲地血红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飞着到了外婆的身边上,去外婆手里夺那一叠儿钱,把外婆扯得一个趔趄着差点倒在脚地上。
  好在茅枝婆重又稳稳立住了,她惊惊地望着槐花的脸,忽然就把一个耳光掴在槐花的脸上了。茅枝已经人老了,一夜间老了许多呢,那耳光虽不重,可到底还是一个耳光呢。槐花的脸上立马便一片红亮了。
  “那是我的钱!”槐花叫着说,“我连一件裙子都舍不得买。”
  茅枝婆说:“你买得还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的外孙女,她就到那铁门的后边在门上拍了拍,门外就立马有了兴奋的回应声,说就是嘛,你们受活人都有一身绝术哩,每出演一场能挣一大把的钱,哪还在乎这些呀,说着又朝磕台的下面唤:“喂——快上来。”
  又对着门里道:“把钱从门缝下边塞出来,塞出来就把门开开。”
  茅枝婆就把那一叠钱从门缝下边塞到外边了,人家把钱从门缝抽着接走了。接走后,又对着里边唤:
  “快塞呀。”
  茅枝婆说:“真的都没啦,只有这八千块。都在昨儿被人家偷抢啦。”
  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兴了:“你们糊弄鬼去吧,糊弄猪去吧。我们不是鬼,不是猪,不会让你们糊弄哩。”接着说:“这是一个八千块,还少七个八千哩,不把那七个八千塞出来,就让你们饿死在里边,渴死在里边。”
  说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静里。沉静过后呢,听见了那司机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领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脚步大声地说:
  “喂,真是没钱哩,那八千块是大伙从身上凑了起来呢。”
  人家回应说:
  “别喂啦,你少说放屁的话。”
  茅枝婆唤:
  “不信了你们开门进来搜。”
  人家说:
  “去你妈的吧,你以为你们残缺就能耍过我们圆全人?”
  茅枝婆说:
  “你们不怕王法呀?”
  人家说:
  “圆全就是你们的王法哩。”
  茅枝婆说:“你们不怕柳县长?”
  人家就哈哈大笑了。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3)
  “给你们说了实话吧,柳县长犯了大事啦。柳县长不犯事那县上的乌龟王八敢抢你们的钱?柳县长不犯事我们也不会把你们锁进列宁纪念堂。”
  茅枝婆也就哑然了,任由着人家边说边朝磕台的下边走,只留下脚步声锤样敲在那青石磕台上,敲在纪念堂的砖石墙面上和受活人身上。
  天像已经闷热到连呼吸都不再顺畅的田地呢。人都心慌气乱哩,都是一身的汗,口干舌燥了,都有些果真渴起来,饿起来。孩娃儿本是因了渴他才起床的,才最先知晓纪念堂的门从外面锁上了。这一会,他已经渴到极处儿,渴得发不出要喝水的声音了。聋子嘟囔说,日他奶奶哩,去哪弄些水喝喝。哑巴指着自家的喉咙直跺脚。水龙头里没有水,可每过一会儿,就有人去拧着龙头试一试。茅枝婆想起了孩娃了,她扭身瞅了瞅,看见孩娃不知啥儿时候和他堂叔一道团在一个墙角儿。他躺在堂叔的怀里边,像一个吃奶的娃儿躺在娘的怀里边。堂叔过了六十三岁了,是跟着出演团烧饭的,他摸着孩娃的头,扶着孩娃的腰,对走来的茅枝婆一连声地说: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得弄点水来呀,孩娃发烧哩。”
  茅枝婆把手放在孩娃顶门摸了摸,像摸了一团火,忙迭儿又把手往后闪一下,再接着摸了一阵子,就又去拍了几下纪念堂的大门儿。
  门外的说:“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茅枝婆说:“孩娃烧成火炭啦,求你们递进来一碗水。”
  门外的便对着别旁的处地里唤:“要水哩——”
  别旁处地儿的司机答:“让他们掏钱买——”
  门外的又对着堂门道:“想喝水?拿钱来。”
  茅枝婆怔一下,对着那门说:“你们还有一星半点良心吗?”
  外边的说:“你就权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茅枝婆想了一会儿:“多少钱一碗水?”
  外面的大声答:“一百块。”
  茅枝婆惊了一下儿:“多少呀?”
  “一百块。”
  “你们真的一丁点良心都没有?”
  “说过啦——你就当我们的良心喂狗啦。”
  孩娃烧得和火炭一样呢。”
  “那就快把钱从门缝塞过来。”
  也就不再说啥了,人们都望着茅枝婆的脸。茅枝婆万般无奈地瞅着墙角处地儿孩娃的叔。堂叔的脸上便挂了一层慌张把头钩了下去了。庄人们又陷在死静里,像人都落进了坟墓样。死静里,猴跳儿就从哪儿到了堂门后边了,他对着门外大声地说:
  “一碗水哪值一百块钱呀。”
  人家说:“人都快死了,你要钱干啥呀。”
  “一块行不行?”
  人家说:“去你妈的吧。”
  “十块行不行?”
  “去你妈的吧。”
  “二十呢?”
  “去你妈的吧,五十也不行。”
  猴跳儿便再不言声了。这当儿,茅枝婆回了一趟耳房屋,拿了几张十块的和一叠儿零碎钱,过来对着门外唤:“八十块钱行不行?”人家说:“一百块钱一碗井拔水①,二百块钱一碗白面汤,五百块钱一个馍,要了你们要,不要你们就死在里边吧。”茅枝婆便二话都没说,把那一百块钱从门缝塞了出去了。过一阵,门外就有了乱纷纷的声音了。以为会把门打开,端一碗水从门缝递进来,可人家却把一把梯子靠在了门上方,爬上去,敲了敲门上方的小格玻璃窗,让从里边把窗子打开来,把一碗水从窗子递了进来了。从里边开窗接那水,是猴跳儿站在哑巴的肩上上去的,他看见窗外是一张二十几岁的脸,平头儿,泛红色。他对那张红脸小声儿说,你今夜把这梯子靠在窗口上,我给你一千块钱行不行?那张脸立刻就白了,说我还要命呢。慌忙走下去,把梯子移到一边了。
  时候置在午间里,酷毒的日头烈烈炎炎悬在正顶上。天像已经热到要烫死人的田地了。受活人都如晒蔫的草样回到了各自耳房的屋里躺下了。因为从窗上接了水,猴跳儿的心里就有些窍开了,他和几个男人们在纪念堂各个屋里的角落、门道就找到了两个空箱子,一把旧桌子,垒起来,人是正好可以够着窗子的。悄悄地爬上去,就看到外面又空又静的山脉了。不知昨儿还满山遍野的游人都往哪去了。为啥今儿游人连一个也不再上山了。拉了半年道具的大卡车,就停在纪念堂前的一棵大树下,那些圆全的男人们,果真七八个,也都躲在大车旁的树阴里。他们已经吃过午饭了,碗筷西北东南地随处儿扔。有人在树下打扑克,有人在树下铺了草席歇午觉。不消说,那三十几岁的矮胖司机是他们这些人的组领哩,他单穿一个裤衩儿,睡在人群边的一张光床上,好像并不为受活人不把钱从门缝塞出来着急哩。好像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当妥帖呢。通往山下那宽敞的洋灰坡道上,在日光下泛着白色的光,像生了一层烟尘哩,亮堂洁洁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也许是因了天气热,昨儿上山的人都下山回家了,今儿又因了天热人们都不再来山上游览了;也还许,昨儿山上的人是今早被管理的人赶了下山的,被啥儿谎语骗了下山的;而今儿,要来山上的,又在山下的哪儿被人挡了回去了,骗了回去了。总之哟,山脉奇静着,除了那七八个圆全的男人们,再也没了别旁的人。
  从窗上望出去,能看见纪念堂四周的松树、柏树,沟崖边的栗树、槐树都在炎热里碎芽齐全呢,一片绿色儿。有了绿色,知了也就悄然生成了,在枝叶间叫得水流潺潺呢。坡脸上的野草和荆棘儿,转眼间都撑着蓬蓬绿色了,那绿间也有了许多的蚂蚱和别的虫儿的鸣叫、飞跳了。
  满山野都是绿色的清新哩。
  日光越酷烈,那绿便越发地旺茂着、诱人着,山野也越发地显着广阔无边哩,因了此,也就越发地觉出被锁在纪念堂里的困顿和憋闷,人如被锁进了笼子一模样。他们在这个窗口看一会,又把箱子、椅子移到那个窗口看一阵,就明证了困在纪念堂是被锁在箱笼了,且那箱笼还是悬吊在半空里,任你从窗里走出去,也是无法下落到外面脚地的,后边、左边和右边,三面的窗下都是崖壁儿,距地几丈高,只正面窗下稍低些,窗子离地也还有两层楼房的模样儿。倒是磕台前,门框上的窗子是用肩扛了就可爬上爬下的,然恰在那儿,留着两个年轻的哨子守在门口上,且为了万中的一,他们也都始终在身边放了两根三尺长的棍棒儿,以备万一时猛地持着棍棒打上去。
  从窗上逃走是万不可能的事情哩,更别说受活人绝多都是残缺了,就是圆全人又哪敢从窗户跳下哦。又哪能从人的眼皮下面下了山去哦。
  从窗上爬下时,下面的人都看着猴跳儿的脸。他的脸上是一层土灰色,像正走路的迎面碰在了墙上样。
  问:“咋样儿?”
  说:“一点半星都不行。”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4)
  也都死下了这条逃的心。倒是把几扇窗子打开来,使纪念堂里通风顺畅啦,呼吸里有了山野气,人可以静静地呆在各自的耳房屋里坐着、躺着了。时间像牛马的蹄子落在草地样,无声无息又慢慢腾腾地熬过去,到了终于日过平南时,门外的对着纪念堂里有了大声的唤:
  “喂——饥不饥?”
  “喂——渴不渴?”
  “——饥了、渴了把钱从门缝塞过来,我们把汤、饭给你们从窗口递过去。”
  那唤声从门缝挤进来,在纪念堂里响得亮亮闪闪着。可受活人却是没有一个回应哩,就让那唤声、叫声如风样吹了一阵自个散消了。然而散消了,却是把人们的饥饿都唤醒过来了,如把一群群的牛羊从昏沉的梦里叫醒了,每个人的肚里便都有了一群牛羊在奔着跳着了。一天的时日就这样要走将过去了,黄昏快要来了哩。就在这当儿,忽然间纪念堂的窗子上有了丁当声。有人从耳房出去看了看,回来说人家把所有的窗子钉死了,像谁都知晓人家肯定会钉死窗子样,像横竖他们都残缺,谁也没能耐从窗上走出去,就索性由人家钉了去,于是谁也没有理讪说话的人,理讪那钉窗子的丁当声,依旧都软塌塌地靠墙坐着或躺着,不说话,用死默抗着饥和渴,像用蚊虫去抗着越烧越近、越烧越烈的火一样。
  钉窗子的锤声惊蛰雷样响在人们空格朗朗的胸膛上,响一下,每个人的胸膛就要朝上轰隆掀一下,从日过平南,直到黄昏降临那上百里漫长的时光里,受活人就在轰隆当当地响声中熬了过去了。
  渴和饥饿又一次在往日的黄昏饭时袭着过来了。有人睡着了,这时醒了来,有人沉昏着,这时还仍然沉昏着。窗子上的日光已经由炽白转成灿黄,又变成血红了,已经从堂前窗上,移过列宁的像和水晶棺,转到纪念堂后的窗上了。那一格一格的玻璃上,如挂了红绸一样呢。从屋里能看见露在外面钉窗的大钉盖,像举在那窗上的小帽呢。说到底,他们都是圆全人,几丈儿高,下边又是陡崖和沟壑,也竟能轻易地把那钉子钉上去。茅枝婆是一直没有躺下的,一直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门口儿。从那门口恰巧能看见大堂中央的水晶棺,能看见水晶棺上那只有十几、二十个人按了退社手印的生白布。没人知晓她整整一晌望着那儿想了啥,直到这落日时分里,她把目光从那水晶棺上收了回来了,望了望她的四个外孙女,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又望了望瘫坐在耳房对面的瘫媳妇,像对着她们问,又像随口自语样。
  “都饥吗?”她问道。
  她们就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了。
  “有钱就买吧,”她说,“人不能饥死哩。”
  “天黑了,”瘫媳妇说,“也许明儿人家便会开门哩。”
  茅枝婆就到了另一间屋,望着那满地坐着躺着的庄人们。
  “饥了就买吧,”她说,“人不能活活饿死哩。”
  人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