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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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 更新:2021-02-26 17:08 字数:4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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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这,事情爆发了,轰轰隆隆爆开了。先是有人敲门,敲了一会儿就有人从院墙外边翻过来,石匠说谁?那脚步声就到了屋门口。茅枝说你们是谁呀?是不是又有人快要饿死了?是有人快要饿死了我去给你们烧一碗汤饭吧。那人不言不语,便把茅枝家的屋门摘下来,哗哗啦啦冲进屋里五六个,都是圆全的壮年汉,他们手里都拿着棍子、棒槌和铁锨,一进来便竖在床前边,把棍棒、铁锨对着石匠的头、茅枝的脸,说对不起你们了,这老天不公平,我们圆全人一个一个活饿死,你们缺胳膊少腿的瞎子和瘸子,竟全村儿没有一个挨饿的,全村的坟上没有一个新坟堆。说话间,那说话的取出了县上让来受活要粮的介绍信,上边盖了县委、县政府的章,他把那用毛笔写在草纸上的介绍信扔到茅枝面前床上说,这信你都看过了,你不让受活给粮食,我们不能不自己动手了,不算抢,是来取政府让我们来拿的粮食呢。他说着,给边上的人递个眼色,就有两个中年,提着布袋去另外一间屋的罐里找面了,去那灶房的锅里找寻吃的了。这时候,石匠已经从床上跳到床下,抓起了床头洗磨的家什袋,已经将一把锤子抓在手里了,可就在这时,有一柄漏锄举在了他头上,吼着说,你别忘了你家是个瘸子户!石匠瞟茅枝一眼,就在那床上不动了。还有一个人,他把棒槌举在茅枝的头上说,聪明点,亏你还打过仗,革命哩,竟不知道把粮食给劳苦的百姓分一份。这时候,女儿菊梅被响动惊醒了,哇哇地哭着往茅枝的怀里钻。茅枝拦着菊梅,盯着揪她头发的壮年汉,认出他是她每天给他家孩子一碗汤喝的那男人,便冷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男人,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那男人说,没办法,我得让我一家活着呀。
茅枝说,活着就抢呀?没了王法啦。
男人说,啥王法,圆全人就是你们残疾人的王法。人都饿死了,还说啥王法。说我也打过仗,跟着八路军干过哪。
过一会,灶房那边的锅碗冷丁儿响成一片,不用说,是碗掉在地上打碎了。另一间屋里的缸、罐,也都响成了一片,找寻粮面的声音冷哇哇地传过来。从界墙门里望过去,石匠看见有个男人把藏在门后窑窝罐里的一升玉蜀黍翻出来,他往袋里倒着玉蜀黍,又猛抓一把玉蜀黍塞到自己嘴里嚼。石匠说,你慢些吃,那罐里放了闹老鼠的毒药呀。那人说,毒死才好,毒死比慢慢饿死还痛快。石匠说,真的,那毒药夹在一块烙馍里,你别毒着你家媳妇、孩子呀。那人就把灯举在布袋口,从布袋里找出一块干馍扔在门后了。
屋子里一片乱响。菊梅在茅枝怀里,清刺汪汪的哭声像穿堂风一样蔓延着。茅枝撸起衣服,把奶塞进她嘴里,那哭声就吞吞吐吐停住了。屋里只剩下了脚步声和翻箱倒柜声,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有一个人没有找到粮,也没有找到别的啥,他就极失落地从灶房走出来,立在茅枝面前拿着菜刀说,我啥也没找到,我啥也没拿到,我家孩子才三岁,又冷又饿,你得给我一点啥。茅枝就顺手把床里姑女菊梅的棉袄递过去,问他说,这袄小不小?
他说小就小些吧。
茅枝说是女式。
他说女式也就女式吧。
到这儿,就有一个时辰过去了,屋里能吃能穿的都被抢光了,那几个男人就都又回到了床前边。他们中间有个上些岁的人,他看看茅枝,又看看石匠,跪下给茅枝和石匠磕了一个头,说对不起了啊,算是借的吧,就领着几个圆全男人走掉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4)
像旋风样刮来一阵就又刮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石匠扭头看看原来挂枪的空墙上,说枪不让民兵拿走就好了。茅枝也扭头瞟了一眼床里空荡荡的墙,把菊梅放到床头上,和石匠一块穿上衣裳,到了院落里,要开门时,才知道人家把大门从外面扣上了,他们人被关在家里了。
石匠和茅枝孤孤地竖在院落内,听见有人在村街上大声地唤——他们都把粮食埋在床头地下啦——都在床头地下埋着哪。随后,就又听到邻居家有圆全人找头、铁锨和锄的声音了,有挖挖刨刨的声音了。听到了受活家家户户遭着抢劫的零乱声,像打仗一样响得满天满地,石匠看茅枝在那声响里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说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他就搬过一把凳子放在院墙下,翻墙到街上把大门打开来。月光清明,一眼能望半村子远。村外的田地里,有一团团的黑影在忙着,不知他们都背着什么、扛着什么、挑着什么,有人忙着往村里进,有人忙着往村外出,脚步声零零乱乱,有几个圆全男人牵着牛、又有两个圆全壮汉抬着猪,还有圆全的年轻媳妇抱着人家的鸡。一世界都是鸡叫、猪哼的声响和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牛背、猪背的噼啪声。有圆全人扛着东西跑得急,那东西从他们扛的包里掉出来,滚到路边上,他就又放下肩上的东西去路边摸着找。然后,他放下的东西就又被路过这儿的圆全男人顺手牵羊提走了。大乱了呢,全世界都乱乱哄哄了。受活的各个家户都是万马齐鸣的哭唤声。能看见清白的月光下,受活人那紫色的叫声、哭声如干硬了的血条、血块一样在村里飞舞着。被抢了的瞎子家,瞎子就立在房檐下,抱着他那也是瞎盲的媳妇和儿子,哭着说好人呀,你给我们留一把粮食吧,我们一家都是瞎子呀。好人就背着一袋粮食朝门外走着说,你一家瞎子咋就比我们圆全人的日子过得好?天下哪有残人比好人过得好的道理嘛。又说我们不是来抢你们粮食的,是政府让我们来这要粮的。那一家瞎子就无话可说了,黑茫茫地看着圆全人,大摇大摆地把他家的粮食背走了。聋子他是有一身力气的,可他听不见圆全人进院的脚步声,他就被人家捆在了床腿上。哑巴他也听不见,可他灵敏,他就被圆全人一棒子打昏在屋里了。拐子、瘸子想去阻拦抢劫的圆全人,可圆全人说,谁敢动一下,我就把你那条好腿卸下来,他就想起他是残疾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他们的东西一扫而光了。
圆全人说,灯在哪里呢?
一个女人抬起她仅有的一条胳膊指着说,在桌子角上哪。
圆全人说,去点上。
她就去点上灯,递给圆全人,说满天下都在闹饥荒,我知道你们饿,可我家的孩子才一岁,你们给他留一升杂面好不好?圆全人说,我们也是柏树子公社的人,我们手里有人民公社让来要粮的信,那信上盖有政府的章,不信了我等一会去找来给你看。说你们村没有一个饿死的,我们一家七口就饿死了四口人,可我们有公社的信你们凭啥就不给我们粮食呢?你们凭啥就敢不听政府的话?说着,就把床头地下埋的粮食扒走了,把屋间罐里的最后一升子杂面也挖进袋里背走了。
背走了,到院落还又回头说:
你们想想嘛,天下哪有残人比圆全人过得好的道理吗。
各家都被抢光了。
满街都是脚步声。
一村子都是哭唤声。
整个耙耧都是闹哄和杂乱。
茅枝和石匠就怔在门口的月光下,看着那抢劫了受活的人,水一样从眼前流过去,看见有四五个人赶着村里那头黄牛,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就瘸着腿扑到了街中央,一把抓住牛缰绳,说把牛留下吧,赶明儿大队、生产队都还要犁地哩!人家就横了她一眼,一脚踢在她那只好腿上,她便像一把瘸腿椅子样,被人家踢翻在了月光下。又爬着上前几步抱住了赶牛人的腿,她说咱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你们不能这样啊,咱们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人家说,啥他奶奶公社社员啊,人都饿死啦,还公社社员哩。就牵着、赶着、抽打着那牛往前走,她死抱着人家的腿,人家停下来,又在她的好腿上猛力跺一脚,石匠就从门口跑过来给圆全人们跪下了,做着揖,磕着头,求着说,别打她,别打她,她是一个残人哩,就那一只好腿哩,要打你们就打我,要打你们就打我。
人家说,她是你媳妇?让你媳妇松开我的腿。
石匠磕着头,说你们把牛留下吧,赶明儿没了牛咋样犁地呀。
人家就又在茅枝的腿上狠狠跺一脚。
茅枝尖叫一声,就把圆全人的腿抱得更紧了。石匠就给人家把头磕得更快了,更急了,雨点样磕着头,求着道,打我好不好?你们打我好不好?她好歹也是到过延安的,也是打过了仗、闹了革命的,是为新社会出过力的呀!圆全人就把目光移到石匠头上看一看,又移回到茅枝身上去,咬着牙说,日你祖奶奶,社会都是给你们闹坏的,不革命我家也还有二亩自留地,也还有一头犍子牛,可你们一革命,我家就成富农了,地没了,牛没了,一闹粮灾五口人就饿死了三口啦。他说着,又在茅枝身上踹两脚,说女人家,不好好过日子,还他妈的革命哩,说我让你革命!我让你革命!我让你革命吧!就又有几脚跺在茅枝的腰上了。
茅枝就怔着,松开了那圆全人的腿。
那圆全人从鼻子里哼几下,就同着别的圆全男人赶着那牛走掉了。走了几步,那人回头说,奶奶哩,你们不革命也不会闹下这饥荒。说完话,气愤愤地出了村,上到梁上了。
村里也便慢慢安静了。
最后离开村落庄子的几个圆全人,他们可怜、懊丧地嘟嘟囔囔说,我啥也没弄到,日他奶奶祖奶奶,我啥也没弄到。不知他是骂受活人,还是骂没给他留一点可抢的粮食、东西的圆全人。
天亮了。
村子里安静着,没有了往日的鸡叫、牛叫和嘎嘎嘎嘎一早晃在村街上的鸭子叫。
街上到处都是空篮子、瘪袋子和散落在地上的玉蜀黍粒和小麦粒,还有盖着公章和有公社书记、县长签名的介绍信。
日头依旧在那个时候冉冉地升起来,黄爽爽地照在山脉上,村子里和各家的院落里。那些介绍信上政府的公章红红艳艳,如花一样美艳。不知是谁从家里出来了,立在自己家门口,紧跟着,瞎子、瘸子、聋哑和圆全人,老老少少,都从自己家里走出来,静静地立在门口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说话,脸上平静着,没有悲,也没有哀,木木然然,脸上都僵着青硬相互打量着。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聋子自语说,我家没了一把粮,人也得饿死哩,连床下边埋的一罐谷子也被人家抢走了。有个瞎子就对聋子道,人家说我家不用点灯,连我家的油灯都给拿走了,那油灯是红铜,闹铁灾时候我都没舍得交上去。这时候,受活人就都看见茅枝走过来,她瘸拐得比先前厉害了,拄着拐杖,还每走一步都要往地上倒下样。她的脸是一种黄白色,头发凌乱,像有八百年没有梳洗过,人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一脸的皱痕,像了蜘蛛网,额角的头发也在转眼间变得花白。她过来立在槐树下,立在往日挂着牛车轮子的钟下面,望望一街两岸的村人们。村人们就朝着她的这边走过来,像往日开会一样走过来,围着她,看着她,沉默着。
这时,从村后就传来了那七十七岁的拐子老人的儿媳的叫唤声,声音沙哑,枝枝杈杈,像刮过来的不定向的风。她蹦着跳着,双手拍打着自个的双胯儿叫:
——快来人呀,我公公死在床头埋粮的坑里啦!
——快些来呀,我公公气死在埋粮的坑里啦!
那七十七岁的老人就死了,死在床头埋粮的坑边上。坑边上还有一张来要粮食的信,信上盖了人民公社的章,也盖了人民县委的章。茅枝领着村人们到那坑边时,把那信从地上拾起来,老人还有一口气。他用那最后一丝游气说:
——茅枝,让受活人退社吧,受活是本不该属这个公社、那个县里的。
说完后,老人就死了。
死了后,也就埋了呢。
埋了,受活也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粮荒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5)
先几天,各家都不出大门。不出门、不活动,人就省力气,也就饿得慢一些。再几天,就有人出门去,想到山梁上寻些草根、菜根什么的。到后来,就有人学着山外的人开始剥吃树皮了。把榆树皮表层的干块削过去,只要紧靠树骨的那层青皮儿,回去放在锅里熬,便能熬出黏黏的汤。这样过了半个月,山上的野草、茅根刨光了,榆树皮也都剥完了,就有人吃山上的生土了。
就有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