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1-02-26 17:07      字数:4927
  茅枝把这规矩写在白纸上,逼着一家一张都贴在灶王爷的神像边,且还在村里成立了民兵组,民兵组是有几个二十几岁的圆全小伙组成的,让他们一日一日地在村里转悠着,尤其是在饭时候,他们端着碗,背着枪,让各家都一如往日样把饭碗端到门外吃,谁家都不能关着门儿吃好的,一旦发现时,圆全的民兵就把他家的捞面、油馍端到村口上,让汤饭最稀的人家吃他家的捞面和油馍,让他家喝那清汤稀水饭。
  时光是就这样一日一日过。结了腊月,入了正月。到正月就发生了一串大事情。公社的麦书记领着几个圆全壮实的人,赶了一辆铁轮马车到了受活庄。到庄里几句话说完,便把受活麦场屋里的两圈小麦拉走了。麦书记是先找到茅枝的,把茅枝叫到村头上,说茅枝,你们受活庄的坟地咋没有一个新坟哩?
  茅枝说,没有新坟不好吗?
  是好呀,书记问,庄里人一天吃几顿?
  茅枝说,老三顿。
  书记说,一世界人都在地狱里,只有你们受活人活在天堂上。说麦天都过去半年啦,都过到隆冬了,可我们一入庄就闻到你们打麦场上有股麦香味,顺着那味走过去,就闻到那麦场屋里堆的是麦天没分完的几囤儿麦。
  书记说,老天呀,外面一家一家饿死人,你们还有吃不完的粮。
  书记又望着一片的受活人们说,你们都说说,你们能忍心看着同是一个公社的百姓,都一个一个活活饿死吗?能忍心看着逃荒要饭的到了门口不给一碗吗?说到底都还在共产党的天底下,都还是阶级兄弟嘛。
  就把那三五囤的小麦装上马车,一粒不留地拉走了。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2)
  拉走了,也就拉走了。可过了三日后,又有几个圆全的壮年一人挑着一副担子,拿着书记的一封亲笔信到了受活里。信上说:
  茅枝:
  槐树沟大队四百二十七口人已经饿死了一百一十三口,全村连树皮也没了,能吃的生土也没了,见信后务必从你们受活庄的每户给他们挤出一升粮。切切!切切!别忘了你和你们受活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的一员,彼此都是同一阶级的兄弟和姐妹。
  茅枝就领着那些人,拿着书记的信,到每户给那些人收缴了几担小麦、谷子或者红薯面粉再或红薯干。那些人走了,几日后又有人拿着书记的信来了,就又从各户给他们挤出两担粮。到末了,还未过正月,就有三五帮人担着担子夹着布袋拿着盖有公社的公章、签有麦书记名儿的信来受活要粮食。不给粮食就坐在村头不肯走,或坐在茅枝家里不肯走。末了就还得从瞎子家给他讨一升,到瘸子家给他要一碗。受活就如公社的一个粮食库,有一批一批的人来要粮食,这要着要着就把各家罐里、缸里的粮面要完了,碗或瓢伸进缸或罐里挖粮挖面时,听到碗、瓢碰着缸、罐底儿的丁当声,各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便有一股荒寒从心底升上来。
  可是到了正月末尾这一天,村里又来了两个县上的年轻人,穿戴都和公社来的不一样,他们都是中山装,上衣口袋都别着几枝亮钢笔。茅枝一眼就认出他们中间的一个以前是杨县长的秘书,现在是县里社校的柳老师。柳老师拿来的是县长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
  茅枝:
  你我都是红四的人,现在社会主义革命又到了危急关头,连县委、县政府都有干部饿死了,见信后速将受活的粮食交出一些来,以解革命的燃眉之急。
  信是一张黄草纸,字写得东倒西歪,如一片干草落在那纸上,可在信的末尾处,不光有县长的签名、手章,还有县长用大拇指按上去的红手印,手印旁还有别在草纸上的杨县长保存的红四方面军的五星红帽徽。手印红得如鲜血一模样,指纹是一圆罗圈环,而帽徽却旧得如干枯了的血,五个角都磨出了铅灰色。茅枝望着信,把那五星取下来在手里捏了捏,二话没说,就把来人领到上房屋里的山墙下,把两个大缸的盖子打开来,说那个缸里是小麦,这个缸里是玉蜀黍,要多少你们就挖多少。
  柳老师说,茅枝呀,要背我们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马车到了村子里。
  茅枝说,来吧,来了我领你们一家一家收粮食。
  来日,马车果真到了村子里,不是一辆,而是两辆胶轮大马车。马车就停在村子正中央,孩子们没见过胶轮子,都围着那胶轮看热闹,用手摸,用棒敲,用鼻闻。闻着胶皮有一股怪味儿,摸着那胶轮像摸半干的牛皮样。用锤和棒子去敲那胶轮,那胶轮把棒子和锤一弹就又弹回来。接着就有一向未曾出过远门的瘸子、聋子去看那胶轮车,有瞎子在一边仔细地竖着耳朵去听别人说那胶轮车。就在这一村人都围着胶轮看不休、问不休的时候里,茅枝领着县里的干部一家一家收粮了。
  到了东邻里,茅枝说,瞎三叔,是县里来收粮食的,有县长的亲笔信,打开缸盖让干部们去挖吧,人家说连县长的腿都饿得浮肿啦。
  到了西邻里,茅枝说,四婶呀,四叔不在吗?是县里来人啦,这是咱们受活上百年来第一次有县上来要粮,你就打开缸盖、面罐,让人家可着力气挖了吧。
  四婶说这收完以后还收吗?
  茅枝说是最后一次收粮啦。
  瘸四婶就把她家的粮缸盖子打开得大口朝天,由县上的人把缸里的粮食全都挖走了。到了下一家,主人是个断胳膊,是石匠的本家弟,他见了茅枝的第一句话就说嫂子呀,你又领人来家收粮食?茅枝说,把粮缸打开吧,这是最后一次啦。
  本家弟就领人家走进上房让人家随意挖着粮。那两辆大车就大袋小袋装满了,把受活庄地面上的粮食全都拉走了。横竖也已过出正月,冬去春来也就不远了,也都说好公社、县上不再来村里讨要粮食啦,所以各家各户都十分慷慨。可是,县委、县政府拉走了这批粮,县农业部又拿着县委的信来要粮食,组织部也拿着信来要粮食,武装部不光拿了信,还赶着车、扛着枪来村里要粮了。
  出了正月,把县上来的打发后,受活是谁家都不再慷慨了,来了人至多管你一顿饭。这一管,几十里外就有人专门来受活讨饭吃,日常间,并不见讨饭的在哪里,到了饭时就一批一批的不知从哪冒出来,都扯着孩子伸着手,把碗递到受活各户人家的门里边,伸到各家锅前去。
  从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子里,受活是遇了粮灾,更患了人祸。各家门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圆全人。临街的房檐下,有日头的地方准会蹴着一家讨荒的。到了夜里,他们就睡在各家的门楼下、房后边或街上的避风处。冷得睡不着时,他们就在街上跺着脚,跑着步,闹得通宵满村落都是脚步声。有一夜,茅枝从家里走出来,看见有好几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剥着受活村边的榆树皮,就过去说树都死了呢。那男人就停着斧子望着她,说你是受活的干部吧?她说我是呀。男人就说我家有个女儿,十五岁,你在受活给她找个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给我们一升粮食就行了。她又到了村中间,那儿正有一家人在围着一堆火,她说你们总在受活咋办呀?受活也没有粮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说我认出你是干部啦,听说你们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里落户呀?茅枝说,这就是一个瞎、瘸、聋哑的村,圆全人没谁会在这耙耧的深处住上一辈子。那人说,要这样,我一家人今夜儿圆全着,明儿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儿你可千万分给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
  茅枝就不敢再往前边走去了,每走几步都有朝她跪下来讨粮、要饭的,都跪着抱着她的双腿哭唤着。夜冷得很,月色凉得和冰一样。睡在街上的人,把麦场上的麦秸垛扒了抱回来铺在大街上。把麦场屋的房草揭了铺在村头上。还有人睡在村头的牛棚里,因为冷,就把身子贴着牛肚子,如果那牛诚实时,他就让他家孩子抱着牛腿睡。
  还有七拐子家的猪窝是在大门口,猪半大,猪窝里新铺了草,有一户人家就和那猪睡在一起了,孩子就抱着猪崽睡觉了,去猪槽抢吃猪食了。
  茅枝到那和猪睡在一起的人家里,说不怕猪咬了孩子呀。
  答说猪比人都好,猪不咬人人还咬人哩,说他们村已经有人吃了人肉啦。
  茅枝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多言一声,来日就通知各户人家,每顿饭必须多烧两碗,端到门口给逃荒落难的人。这样,事情就越发坏了,就招来了更多的讨荒人,闹得受活日日都像赶会样,人山人海,云云雾雾,受活人在吃饭时就再也不集中到村头饭场了,好坏都是闩着大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吃。然而,受活有粮食,受活的坟地里没有一个新坟堆,这都是人人见了的,到受活你只要拿着盖有公社和县上公章的信,就能要到一些粮,把讨饭碗拿出来,就能讨上一碗饭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像风一样吹了一世界。
  耙耧山脉和耙耧山外天下的人,一群一股地朝着耙耧深处赶。受活这地方,住下的讨饭人比受活人多了好几倍,同乡的,同县的,还有逃荒走难到了耙耧的安徽人、山东人、河北人。受活一下子便名扬天下了。大榆县和高柳县,也派人拿着证明信到了受活里,从历史的沿革上说起来,从地理环境说起来,说都和受活曾经是过一个郡、一个县,至少眼下是邻县,同一专区,希望能接济出一些粮食来。
  第九卷 叶絮言——大劫年(3)
  熬出正月中,受活是谁要粮食也不再给了,谁伸出饭碗也讨不到一口饭。各家都如临大敌,整日里关门闭户,吃在家,拉在家,不和人来往,不和人说话,任你在街上爷呀奶的叫破血嗓子,也少有人开门送出一碗饭或者半个馍。
  茅枝是干部,是干部就要和村人不一样,她就每天吃饭时还把门开着,让石匠烧一锅红薯面糊汤,自己家里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把锅端到大门外。如此,三天后石匠就不烧一锅了,只烧大半锅,又三天就只烧少半锅。茅枝就盯着石匠厉声说,石匠呀,你也忍心啊。石匠委屈地说,你去看看罐里还有几把面?
  茅枝就默着无言了。
  又三天,茅枝家里也没了粮,要去邻居家东借一碗西借一瓢时,那讨饭的就有人饿死在受活庄里了。
  埋在受活的山梁路边上。
  又有人饿死了,埋在受活村口上。
  受活村里有了一片外村人的坟。
  到了又几日后的一个深夜里,一桩巨大的事情发生了,如同爆炸样,把受活炸得七零八落了。每年的正月尽时,在耙耧总要有几日往死处冷的天。要往日这么冷,街上的逃荒人会在村街上跺出一世界的脚步声,可是这一夜,没了脚步声,也没了野火的噼啪声,村子里安静得像压根就没有一户逃荒的人。偶尔有谁家孩子饿极了的唤,也在一声、两声之后,就又戛然而止,归了宁静。茅枝不知道这静里正孕育着一场大爆炸,她如往日样熬了半锅红薯稀汤给门外的逃荒人端出去,回来后,她男人石匠已经把她睡的这头被窝暖温了,她就脱掉衣服说,石匠,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暖这被窝了,吃不饱饭,你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呢。石匠就笑了,坐在床那头,说茅枝呀,今天我洗磨的錾、锤、兜儿在墙上挂着,它自己平白就掉在地上啦。平白掉下来,我怕家里要出大事了,怕我想暖也给你暖不了几天啦。
  茅枝说,石匠,新社会你还迷信呀。
  石匠说,茅枝,你给说句掏心窝儿话,你嫁给我石匠后悔不后悔?
  茅枝说,你问这干啥?
  石匠说,你就对我说句心窝儿话。
  茅枝就不说,往深处沉默着。
  石匠说,你说一句怕啥呀?
  茅枝说,你真的让我说?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那我就说啦。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总有一点后悔哩。
  石匠便一脸黄白色,痴怔怔地看着茅枝的脸,看见她年纪轻轻。才三十过几岁,可人已经很老了,像过了四十样、近了五十一模样。
  石匠问:
  ——是嫌我年龄大?
  茅枝说:
  ——是嫌受活庄子偏,又一庄子都是瞎瘸聋哑人,说要不是为了你,我在入社时候就调到县上,当了县里的妇女主席或者县长啦。可现在,我还在受活领着人种地,我都不知道这种地算不算干革命,要不算,我就后悔我这后半辈子在受活没有革命了。
  话到这,事情爆发了,轰轰隆隆爆开了。先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