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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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 更新:2021-02-26 17:07 字数:4875
县长就让人从场子边上找来了一枝麻雀毛,灰黑色,毛根那儿是雪雪的白。他把麻雀的毛紧紧地握藏在手里边,把拳头举到她眼前,摇摇晃晃说:“我手里有根芦花公鸡毛,你说这是啥颜色?”
她说:“黑色哩。”
县长又取出一根白杆钢笔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啥?”
“啥也没有哩。”
“这是一杆笔,它是啥颜色?”
“黑颜色。”
县长就把那雀毛从他手缝展露出来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举在她的脑后边,说你听着,看这鸡毛会落到哪儿哩。桐花把她的眼睛睁大了,黑眼上雾丝丝的模糊也都没有了,眼就亮得如了假的一样了,动人诱人得没法儿细说了。场子上这时厚了一片奇静哩,原本要走的外庄人,也都又折回身子了。坐在凳上的人,也都站到了凳上了。坐到砖上的人,也都立站到了砖上了。从树上下来的孩娃们,又爬到树上去看了。那些瘫子、瘸子和瞎子们,他们看不见,就在台上或台下一动不动儿,等着边上的人给他们说着结局了。一世界就都沉静下来了,落日的声音隔着山脉也都有了响动了。所有的眼睛呢,也都盯在了台上县长那拿了雀毛的手上了。
县长手里的雀毛就从他松开的手里落下来,打了几个旋,飘到桐花的右脚边儿了。
县长问:“落到哪儿了?”
桐花没有答,她弯下腰,抬着头,一摸就摸到她脚边的羽雀毛儿了。
台上台下便一片黑嘘嘘的惊异了。榆花的脸上是一片红亮了,四蛾儿的脸上也是一片红亮了,可那槐花的脸,惊异着,挂了热红的羡色儿,那羡色不仅是红亮,且红亮里还闪着黄金白银的光。县长呢,他在那一片的唏嘘中,盯着桐花的眼,从她手里要过羽雀毛,又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那双黑大的眼珠依是漂漂亮亮地木然着,就把它递给秘书了,暗谕他把那羽毛从半空丢到台子下。
秘书就把那羽毛丢到台下了,像把一口气轻轻吹到了台下样。
县长问:“丢到那儿了?”
桐花说:“丢到我前边的一个坑里了。”
让人把那羽毛捡上来,县长把羽毛举在半空没有丢,他问她:“这回丢到哪儿了?”
桐花想了好半天,便一脸失神地摇摇头:“这回我啥也没听见。”县长就过来站在她面前好久一阵子,给她手里塞了三张百元大票子说:“你听了我三次丢这雀毛儿,给你三百块的奖钱吧。”看桐花接了钱,一脸喜色地在摸着那新哗哗的百元的票,像摸着啥儿时,县长立在她对面,盯着她的脸儿问:“你还能听见啥?”桐花她就把那钱收叠起来装在口袋里,问:“还给奖钱吗?”
他说:“不是听的,是别的绝术我还给你钱。”
她就笑着说:“我用拐杖敲敲树,能辨出哪是桐树、哪是柳树、哪是槐树或者榆树和椿树。”他就领着她到场子边上敲了榆树、楝树和两棵老槐树,她也就果真都听辨出了哪是榆树、哪是槐树、楝树了,他就又给了她一张一百元的钱。让人搬来一块石头一块砖,还有一段青石板,让她接着用那拐杖敲,也竟都敲出了一个分别了,就又给了她一张百元的奖钱了。到了这时候,台上台下就一片乱乱嗡嗡了,看见桐花转眼间挣了五张簇新百元票,就都到处是感叹了、说论了。二妹子槐花,也就第一个忙不迭儿爬到台上去拉桐花的双手,去扯她的胳膊了,声声口口说:“姐,姐,明儿天我牵着你到镇上去赶集,想要啥我都给你买。”
日头是终将落过西山了,一抹红色在受活也淡得似了烟尘了。那些想表演啥儿的,也不能表演了。外庄人也都从惊异感叹中抽着身子回家了。庄子当央间为受活庆做大锅饭的人也来唤着让人们回去吃白菜熬肉了,喝大米煮汤了。就是这当儿,县长心里那个最初不明不白的一丝芽草儿,在一冷猛的瞬眼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轰轰隆隆长成了一棵参了天的摇钱大树了。
他决定要在受活组建一个绝术团,到世界上的四野八面去出演,那出演的门票钱,也就正好是集凑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笔巨大款项了。
第五卷 干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1)
受活庄是在瞬眼之间腾闹起来了,如了大深的夜黑里,原本该是月亮升将起来的,可升起来的却是一轮日头哩。起原先夜里那千百年的月色没有了,照亮了夜的是黄烂烂的日头光。就决定要在受活办下一个绝术出演团儿了,要到耙耧外的世界上出演了,要穿着戏服在城里的剧院台上出演人物了。受活庄里有一丝绝术的,都在县长那儿挂了名号呢。秘书的本儿上,写出了一串名字和他们的绝术名称儿。
断腿猴:单腿飞跑
聋子马:耳上放炮
单眼儿:独眼穿针
瘫媳妇:树叶刺绣
盲桐花:聪耳听音
小儿麻痹:脚穿瓶子鞋
还有庄前六十三岁的盲四爷,因为他一生瞎盲,眼睛虽长着,却是废了用场的,他就敢让蜡烛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眼珠上。庄前的三婶子,因为自小断了一只手,她就能用一只手把萝卜、白菜比两只手切得还薄、还匀称。庄末一家的六指儿,因为他左手长了六根手指头,大拇指上又长了一个大拇指,要说那在受活算不了啥儿残废呢,是近了圆全的人,可他自小恨那多出的大拇指,自小每日用牙去咬那手指儿,日子长久了,那第六指就成了一个有指甲的肉团儿,全都硬了厚茧了,不怕掐咬了,他就敢把那第六指放在火上烧烤了,像烧烤一段老木与铁锤啥儿的。庄子里,老的和少的,凡有残疾又因残有了强长①的,是都记在了秘书的本上了,都要成为绝术团的演员了。
要立马离开受活不再种地了,每月领着一份儿工资了,且那工资一老高的吓人哩。县长说谁的绝术节目成了能压了轴的戏,出演一场可以给它一百块钱哩。倘是一天演一场,二十九天就是二十九场,三十一天就有三十一场哩。一场一张大票子,那一个月该是多大一个钱数哦,就是你家有两口圆全人,守在受活种地,一年间风调雨顺着,把所有的地都种成天堂地③,过上倒日子⑤,怕也难种出那笔大票儿钱。
谁能不想去参入那绝术团的出演哦。
断腿猴家已经请木匠给他做那特别的拐杖了。瘫媳妇已经回娘家借钱要置办外出的衣裳了。聋子马也已经去找硬柏木做那耳边放鞭炸炮的隔板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症,他爹、他娘把他准备出门的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呢。
绝术团是在一夜之间成立了起来呢。明天就要离开村落了。统共六十七个成员人,有十一个瞎子,三个聋子,十七个瘸子,三个断腿,七个残手和坏胳膊,一个六指,三个单眼,加上有个脸上烧烫伤的疤痕人。剩下的都是几个圆全人和差不多的圆全人。在那团里呢,残人是人的主角了,圆全人才是配角呢。他们因为圆全,就只能为出演的残人做些后台的事情了,比如搬搬箱子,抬抬道具;比如帮残人们洗洗戏服烧烧饭,比如道具坏了修理更改一番儿,出演完了要到别的处地儿,圆全人就必须替残人们干那些死卖力气的搬运活儿了。
桐花呢,不消说桐花是团里的主角呢。槐花呢,听说庄子里要成立绝术团去外面世界出演时,便去找了石秘书。石秘书说你会啥绝术?她说不会啥绝术,可我会梳妆,我能把演绝术的人梳妆得干净漂亮呢。秘书就把她的名字写在本上了,还笑着拿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亲昵得像摸自家亲生孩娃的脸。这一笑一摸哦,她回家竟一个夜里没睡着,来日里满脸上都是挂着笑,都是粉淡淡的漂亮哩,人就像只蝴蝶儿,一整天都在庄子街上晃动着,走来走去着,见了人家就说我是出演团的梳妆了,昨儿夜在床上一夜没睡着,一老满身都有股气儿在身上流动着,天亮时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从崖上飘着跳了下来了。
她问:“叔,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她说:“人家说做跳崖梦是在长个儿。婶,你看我是不是又高了一些了?”
叔们、婶们就果然觉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儿,比桐花、榆花、四蛾子越发漂亮一些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倘是三株春时坡脸上草地没开全的花,她就是开全的牡丹、芍药了,是盛时的月季红梅了,就觉得她似乎不是儒妮子,而是小巧剔透的圆全姑女了,是招人眼目的蝴蝶雀子了。觉得她不光该是出演团的梳妆员,还该是出演团的报幕员。回家和桐花、榆花比比个,果然就高过了她们一丁点,她就觉得自己长个是从石秘书摸了她脸开始的,就盼着石秘书多摸她的脸,再亲她几下儿,让自个立马从儒妮子长成真的圆全人,真的做那出演团的报幕员。
不消说报幕员是该有那顶为漂亮的圆全女娃担承的。
榆花呢,榆花好像没有槐花个儿高,可她却还是被任命去做了出演团的售票员,只有蛾儿听了外婆和娘的话,说不去也就不去了,留在家里了。庄子里一拢共是二百来口人,这就走了将近半数儿,剩下的又都是老人和孩娃,都是那些残疾实笨的人。因为实笨,他就没有在日子中磨砺出一招绝术儿,因为实笨,他就只能在家种地了。
这一天,庄子像被人偷了的仓库一样凌乱哩。街上到处都是借东掏西的人。准备出演穿针引线的独眼,他弄来了几板没有用过的针,到各家各户去换人家用熟的大针和小针。因为那些针被人缝衣纳鞋用熟了,针眼光滑了,也便越发地好纫的了。小儿麻痹症的娘在门口给孩娃赶做左脚的鞋,因为孩娃日后的右脚要穿玻璃瓶儿了,那左脚的鞋底就要更加硬实些,站在地上也更加稳妥些。还有许多家户欲要出门时,忽然发现自家是人老几辈儿除了去镇上赶赶集,原是没有真正出过远门的,家里连提包和包袱都是没有的,连装装衣裳和行李的兜儿都是没有的,这就需要一家一家去借了,借了东家再借西家了。
会做衣裳的巧媳妇她是忙将起来了,连三赶四替人家缝制衣裳了。
木匠们也是忙将起来了,那十七个瘸子和两个断腿儿,还有十二个瞎盲人,统共三十一位,却有十八位是离不开拐杖哩。十八个离不开拐杖的,十三个都想换一杆新拐杖。这样呢,木匠也就忙将起来了,他们手下的丁当声在村落里响响亮亮一刻儿不停着。借东掏西的人的吵嚷声在村街上走来串去,川流不息着。谁家孩娃是个半盲瞎,他因为身上没绝术,被县长和秘书从那出演团的名字单上删划了,便就坐在大街中央扯嗓号啕了,边哭边蹬腿,双脚把地上的尘土也蹬飞起来了。
庄子就是这模样儿了。
第五卷 干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2)
明儿一早,这定了名姓的六十七个受活人就要走了呢。菊梅已经有十天没有出门了,从县长和秘书住到庙客房她就没有出门了。
可眼下,她的闺女桐花、槐花、榆花都水样涌在家里卷拾各自的行李衣物了,竟都要随着绝术团离开村落庄子了。
菊梅坐在院中央的石头上,正晌午的日头把院落晒成了蒸笼呢。没有风,汗在她的脸上潺哗哗地流。树阴已经从她身上挪走了,把她抛在那酷烫的日头地,就像把一把菜放在热炒的菜锅里边了。这院子的造构呢,本是两排四间厦房屋,三间上房的簸箕宅,她和盲姑女桐花,睡在上房地,其余的槐花、榆花们,一堆儿住在了两边的厦房地,一间房地两张床,各自的衣物都放在自家床头上。没箱子,有箱子那屋里也没有地处摆了。她们在那屋里挤生了十几年,像在一个窝里挤够了的鸟,终是欲要满月出窝了。这个问娘说,我的那个粉红布衫去哪了?分明明是昨儿还叠好放在床头的,这咋就一瞬眼间不见了。那个问娘说,我的那双平绒布鞋去哪了?前天我脱下来就放在床下的呀。
坐在那儿望着进进出出的姑女们,菊梅是一概不去应言的。她心里的茫然,如了一大片山脸上的野荒地,原是植种着庄稼的,四季分明地春种秋收,秋播夏忙地收成着,可眼下那些种地的人转眼间都要走了哩。地要荒了哩,人心也随之相荒了。她知晓庄里这几天生发了天大事情了。一个出演团要变了受活的命运了,如那个人那时候一下子变了她的命运样,这时要变了一个庄人的命运了。说起来,就像大旱岁月里卷来的一股水,即便是了大洪水,谁也无力去拦阻庄人们朝洪水涌过去。她想,她们要走就走吧,水是要流的,即便是鸦雀,也是终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