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1-02-26 17:07      字数:4970
  说到底还是夏天哩。
  菊梅领着三个姑女儿,每人把持着一耧三行的麦,扒着剪着,像一排机器从雪地犁过去。雪是平整的,剪过去就乱乱糟糟了,像一群鸡狗在雪地打过了仗。别的人家从梁上过去时,望望梁道上堆的麦穗儿,便会惊惊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对着菊梅唤:
  “老菊呀,今年我要到你家借粮哩——”
  菊梅回过头:“只要有余粮,你就可着劲儿借。”
  人家说:“没余粮就把你家姑女往外嫁个嘛。”
  她也就一脸喜意地笑了笑,没了声儿了。
  人家就走了,去自家雪地扒剪麦子了。
  一个山梁的雪地都忙将起来了。有瞎子的人家里,倘是人手少,那瞎子也是要忙着收获的。他被明眼人牵到田头上,明眼人从雪地扒出几棵麦,塞到他手里,让他一直沿着麦畦儿往前摸着剪,剪到摸不到麦棵了,就该调转回头了。瘸子、瘫子和圆全人⑤,是要一样干活的,他用一块又平又滑的木板坐上去,每剪一把麦,把身子往前挪一挪,那木板就朝前滑动了。木板在雪地上是比圆全人拔腿行走还快呢。没有平滑木板的,就坐在柳条编的簸箕上,只是让那簸箕纹在雪地顺直着。哑巴和聋子是无碍啥儿干活的,听不见,说不出,就不消有啥闲心思,干起活来就比常人一心了,快捷了。
  晌午了,一道山梁上都漫着湿润的麦香了。
  雪是悄没声息地小了去。
  菊梅一家刨剪到田地那头时,梁道上站了三个人。都是圆全人。都是城镇人。他们朝雪地那头打量着,手在嘴上喇叭着,哇哇啦啦不知唤了啥。旷野和雪地把他们的声音吸干了,像井把飘下的雪花吞掉了。菊梅立起身,朝梁上打量着说:“去看看他们干啥呢。”话音一脱口,槐花要站起拔着雪地走去时,幺蛾儿便先自如一个真的蛾样从白皑皑的雪面上朝梁上飞了过去了。
  槐花说:“蛾儿,鬼吧你。”
  蛾儿回过了头:“姐——你盼我死了做鬼呀?”
  小蛾儿就吱喳吱喳跳着雪,轻飘飘到了梁上去,像一只小虫、小雀落在田头上。她的那个小,把三个男人惊着了。有一个男人朝前走几步,蹲到她面前。
  他问她:“多大哩?”
  她说:“十七呢。”
  他问:“多高呀?”
  她就羞怒了:“你少管。”
  他笑笑:“我看你也就是三尺高。”
  她恼道:“你才三尺呢。”
  他仍然笑着在她头上摸一下,说我是乡长;又指着站在雪地上披了大衣的人,说他是县长,那个是县长的秘书,你去把你们庄上管事的人叫过来,去把茅枝婆找过来,说县长来庄里亲自走苦问贫哩。
  她笑了,说:“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头剪着麦子呢。”
  乡长看着她,脸上有几分怪奇地笑着问:“真的呀?”
  小蛾儿说:“真的呀。”
  乡长又扭头去看县长的脸。县长脸上缺了表情呢,不知啥时挂了蜡黄色,嘴角上有了一筋一丝的动,像他们说的啥话牵了他的心,像谁上前在县长脸上扯拽了一把呢。可是哦,一瞬儿后,县长把目光从幺蛾儿头上漫过去,望着山那边的一世界白,脸上的蜡黄又不知为啥淡落了,一脸膛都是平静了。
  秘书是个年轻人,条条个,润长脸,先先后后都在看着田那头的槐花、榆花们。槐花穿了一件红毛衣,人样儿小巧哩,漂亮哩,灵灵秀秀水嫩呢,可那红毛衣让她在雪地又如了一团儿火,使那秘书始终没有正眼来看小蛾儿,可蛾儿只一眼,就见了他心里的私事了。就知道他始始终终都怪异异地在看着她的次姐槐花了,也便恶怒怒地瞪了他一眼,回身大叫着唤:
  “娘——人家找你哩——找我外婆哩!”
  蛾儿就又如蛾样从梁上飞回到田头了。
  第一卷 毛须受活庄人,又忙将起来了(2)
  姑女们就都把目光落在了娘身上,仿佛有人找娘是桩意外的事,是本不该的一桩儿事。娘的挂兜里的麦穗也又剪满了,她转过身儿时,如怀了孕的媳妇一样难,缓缓重重旋过来,把一袋麦穗从脖上取下搁在雪地里,用冰红的凉手擦了一额门子的汗,盯着蛾儿问:
  “蛾子,梁上来的都是谁?”
  “是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呢。”
  哗一下,菊梅的脸上先是挂了白,紧步儿,白里透了嫩色的红。大冷的天,额上的汗倒也擦过了,可那汗却又旋急旋急地渗将出了一层儿,像冷猛儿被掀起的蒸笼熏了一下呢。立站着,她手扶着那胸前的麦穗袋,眼从她一群姑女们的脸上扫过去,冷冷淡淡说:“都是干部呢,是干部去找你外婆嘛。”
  槐花听说是县长和乡长,脸上怔一下,立马荡起一片兴烈烈的红。一群儒妮儿,大模样不消说是一样的,可你仔细去看时,也就觉察了槐花的长相更为端正些,皮肤也更为白嫩些,她知晓她比姐和妹们出众一点儿,所以就争盼着有头有脸的事,也就盯着梁上的人看了许久一阵子,回头说:“娘,外婆是疯子,也许真是县长呢,你过去看看嘛。我也跟着过去看一看。”
  老远的蛾儿对着槐花道:“人家说最好找外婆,外婆才不是疯子哩。”
  菊梅就又让幺蛾儿回庄里去找了姑女们的外婆了。
  槐花望着梁上,便生下满脸的失落了,用脚狠狠在雪地踢几下,踢得一老满脸都是急焦的通红色,像了一处儿崖梅艳在她的脸上了。
  不消说,外婆就是县志上为之豪傲的茅枝婆。她已经过了六十九周岁,手里的拐杖都换了几十根。一段时辰后,茅枝婆跟着蛾子从庄落里一瘸一拐地朝着梁上爬过来,说到底,她是经过无数无数世事的人,连她拄的拐杖也早就和庄里拐子们拄的不再一样了。她的拐杖是城里医院的那一种,铝合金,铅白色,是两根细铝管的一端夹着一根二尺长的粗铝管,用两个螺丝旋固着。细的也没细到哪,粗的也没粗到天上去,拐下的落脚头,用铁丝捆了胶皮儿,预防捣在地上打滑颤;拐上的脑横梁,裹了十几层的布,夹在胳肢窝,是极为贴切舒适呢。庄里有十多个的瘸腿拐子哟,他们的拐杖都没有茅枝婆的好。最好也不过是一根锄把般的槐木、柳木棍,请木匠在头上锯出销,在一段脑横上凿下方眼儿,销往眼里一插,钉上木钉或铁钉,那也就是他们的腿脚了。
  这哪儿有茅枝婆的拐杖做派哩,又好看,又耐用,还有些身份和威严。是真的威严哩,庄里有天塌地陷的事,茅枝婆只消一出面,用她的拐杖在地上捣一捣,那天坑似的陷窝也就捣平了,填上了。上个月,乡政府来受活庄讨要一个人头一百元路款费,威武凛凛的几个圆全人,不是被茅枝婆用拐杖在他们头上、脸上指指戳戳就又回了吗?那年冬天政府让受活庄人每人上缴二斤的白棉花,不是茅枝婆把自己的棉袄一脱,颤着她那垂耷的老奶,把棉袄往收花的政府员面前一放说:“这够吗?不够了我把棉裤脱下来。”政府员们还未及明清生发了啥儿事,茅枝婆就当众去解她的裤带了。
  政府员们说:“茅枝婆,你干啥?!”
  茅枝婆就用她的拐杖捣着政府员们的鼻尖儿:“你要收棉花,我把棉裤脱给你。”
  政府员就闪着她的拐杖走掉了。
  她的拐杖是她的矛器呢。今儿她又拄着拐杖,拔着深雪出来了。蛾儿在前,她在后边瘸瘸拐拐着,身后还又跟了她喂的两条瘸腿狗。受活庄人已经知晓县长、乡长来到梁上了,是来走苦问贫哩,耙耧山脉遇了大热雪,一下七天,一尺来厚,麦子尽皆儿埋在雪下了,政府当然该来问慰问慰呢。该来给受活庄人送些钱,送些粮,送些鸡蛋、白糖、布匹啥儿的。
  受活庄是双槐县的一个庄。是双槐县柏树子乡的一个村庄哩。
  受活庄的人看见县长在梁上等得焦急呢。
  还又看见茅枝婆往梁上走得不急不慢哩。
  有两个瞎子相互牵着从梁上走下来,各人的手里都提了一袋麦穗儿,老远就迎着茅枝唤:“是茅奶吧,一听就是茅奶哩,别人的拐棍儿捣在雪地硬喳喳的响,你的拐棍儿捣在雪地是噗噗噗地响。”
  茅奶说:“剪麦回来了?”
  瞎子说:“你给县长多要些钱,给庄里一家分上一万块。”
  茅奶说:“能花完吗?”
  瞎子说:“花不完埋到床下边,还有孙子哩。”
  聋子走来了。
  聋子大声唤:“茅奶,你对县长说啥都不要他照顾,就要他照顾给咱受活庄一人一个城里人用的耳听器。”
  一个哑巴走来了,他用他的比画说,他家受的灾祸重,小麦压在雪下拽将不出来,怕今年他又不能娶上媳妇了,请茅枝婆让县长做做媒,能不能照顾他一个媳妇儿。
  茅枝婆问:“你要啥样的媳妇哩?”
  他比比高,比比低,比比胖,比比瘦,又在半空摆摆手。
  断臂的木匠走来了,他看得明清哩,替哑巴朝茅枝婆解释道:“他说啥样儿的媳妇都行哩,是个女的就行哩。”
  茅枝婆望着哑巴问:“真是吗?”
  哑巴点了一下头。
  茅枝就带着一庄人的想念到了梁上了。
  梁上的县长、乡长们,都已等待烦乱了,各自的脸上都挂了焦急了,看见茅枝婆拄着拐杖爬上来,乡长忙慌慌往前走了几步去扶着,不料茅枝婆到了县长跟前,突然立下来,冷眼看了看,便把目光当啷啷响着砸落到县长的脸上了。县长呢,见了那目光,忽然扭脸把目光搁到了别的处地儿,像望着山梁对岸的山。这时候,事情生发了。轰的一下生发了。乡长正要介绍说“喂,茅枝婆,这是县长,这是县长的秘书”时,她的脸上起了青色了,竟冷不丁儿把手里的拐杖往脚后挪了一点儿,摆出了一个架势儿。她要用她的拐杖抡打啥儿时,总是把拐杖向后挪那一点儿,总要摆出一个架势儿。
  乡长说:“这是新调到县上的柳县长……”
  茅枝婆拧了一眼那县长,又把她老花的目光生生从乡长脸上拽下来,吼着说:“他是县长呀?我的天老爷,他哪是县长呀——他哪儿是县长,他是猪,是羊,是一条死冷⑦的狗!是臭猪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然后,然后呢,茅枝婆就把她落了牙去的嘴唇朝嘴里裹了裹,猛横地把一口老痰吐在了县长的脸上去,那“呸!”的一声,有些惊天动地呢,连山梁上沉浓浓的空气都被她的呸声推动了,如谁一手推动了一团白浓浓的粉坨儿,使空气颤颤巍巍抖动了。
  颤巍过后呢,在天大的冷凝中,茅枝婆猛地车转身,瘸着走去了,回了村里了,留下县长、乡长、秘书和不远处的菊梅和她的几个同胎妮儿都在僵呆着。
  久久远远地僵呆着,柳县长突然朝脚地脸上的一块石头踢一脚,又朝远处吐了一口痰,说骂道:“日你祖奶奶,老子才是革命家!老子才是真的革命家!”
  第一卷 毛须絮言——死冷(1)
  ①大孪胎:在耙耧山脉,超过双胞胎的都称大孪胎,或说多孪胎。农历戊午年的乙丑末月中,耙耧山脉并没什么异常,世界上也没什么异样,除了北京那儿开了一个盛会外,世界还是那个老世界,可是那个会,被后来的电台、报纸说得非非凡凡,和二十九年前的一个己丑年份中,毛泽东宣布了一个国家成立样。那会议历时五天,从甲寅日直到戊午日。可就这段时日里,受活的菊梅要生了。她的肚子大得如了一面鼓。在尖厉刺刺的哭声中,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是耙耧山人只听说尚未见过的三凤胎。女儿虽然小了些,每个都如小猫般,然三个竟都是鲜活生生的人,会哭、会叫、会吃奶。菊梅躺在产床上,血水顺着床腿流下来,汗在她的额门上晶晶莹莹。茅枝婆为女儿的三凤胎惊异不止,手脚不停地把开水一盆一盆端到屋里,递给接生婆。接生婆洗了手,把热毛巾拿到菊梅的额上擦着汗,问肚子受活了吧?菊梅说,我肚子还疼哩,一肚子都是扎扎咕咕的动。接生婆娘吃着茅枝为她烧的一碗豆捞面,说还动呀,我接一辈子生,也就遇了你这一个三凤胎,难道人能生四胎、五胎啊。
  吃完捞面接生婆娘要走了,走前又去菊梅的下身摸,摸着她就惊叫了,说天呀呀,她肚里真的还有孩子呀。
  说完了,菊梅竟真的生了第四胎。
  四胎都是女儿,这就是耙耧山脉远近闻名的大孪胎——四胞女,大的叫桐花,老二叫槐花,老三叫榆花,老四叫了幺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