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
古诗乐 更新:2021-02-26 16:50 字数:4917
一直到老毛的媳妇大声开门,叫嚷要牵牛进栏了,他才赶忙猫了身,从那边矮墙头下溜走了。
他趿着鞋,扑沓扑沓走到才才的院门口,才才娘丢了魂似的,正倚着门扇向外瞧着。她赶忙招呼亲家进去,口里说着去倒茶,但拿出了茶碗,却忘了提水壶,水倒下了,才又发觉还没有放茶叶。
“你怎么啦?”王和尚说。
“他伯,才才怎么还没有回来,我怎么心里慌慌的?”
“小月早回去了,他一定又去地里了,这才才,一到地里也就丢了魂了。”
正说着,才才却回来了,谁也没有理会,一声不吭就钻到炕上去。两个老人一脸的疑惑,才才娘跟进去用手摸摸他的额头,以为是病了,却摸出一手的泪水,便抱住儿子问怎么啦?才才“哇”地哭了。王和尚也跑进来,越是逼问,才才越是哭得伤心,王和尚就火了:
“你哭什么呀?你没长嘴吗?你还要我们给你下跪吗?!”
才才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才才娘靠在界壁墙就不动了。王和尚打了个趔趄,脸上像是有人搧了一巴掌一样火辣辣的烧着疼。他开门走掉了,走到院里,撞在桃树上,鞋掉了,提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跑。才才和他娘出来喊他,他像聋了一般。
小月的小房里亮着灯。门已经关了,王和尚喊了三声,没有回应,一脚便把小房门踹开了,指着脱了外套正呆坐在炕沿的小月破口大骂:
“你个贼东西干出这么好的事啊!你叫我这老脸往哪里放呀?家里这么不安宁,原来是你这没皮没脸的带了邪气!你那么想穿衣服,你是没有吗?你把先人就这么个亏啊!”
小月看着爹,没有言语。
“你给我说!你给我说你干了些什么丑事!”
小月从炕沿上溜下来,胸部一起一伏,说:
“既然你全知道了,你问我干啥?说也说不清.你看怎么办?”
“好你个不要脸的!”
王和尚一把揪住了小月的尼龙衣高领,猛地一搡,小月踉跄着跌在后墙根上,尼龙衣撕烂了。
才才和他娘赶了来,门口已经有人在听动静,忙“砰”地关了院门。才才娘就用头把王和尚羝出了小房门.小月“哇”地一声哭起早死的娘来了。
屋里一起哭声,院门外的人就越涌越多,三三两两趴在墙头上往里看。王和尚心里一阵搅疼,抄了铣把又要扑进去打,才才一下子跪在岳丈的面前,说:
“大伯,你不要打她了,我求求你,你心里不好受,你不要生气啊!”
王和尚拉着才才,老泪纵横,拍着手走到院里,突然扑在山墙上钉着的那张老牛皮上,一双青筋累累的枯手死死抠着牛皮,悲声大放。
“啊啊,我怎么这样苦命啊!我死了牛。我在人面前直不起了腰,牛是我害的啊,好好的牛,怎么到我手里就死了,它得了结石,我只说牛吃了草就会长膘,怎么会想到牛吃了草还能结了石头?
“啊啊,小月,小月,你来把你爹杀了啊!我受寡把你拉扯大,你就这样报应我吗?冤家,冤家呀,你让我也得了结石,你来把我这脸上的老皮剥了,也钉在这墙上吧,我怎么见人啊,我还有什么脸面到人面前去呀吗?!”
他使劲地拿头在牛皮上撞,浑身痉挛,哭一阵牛哭一阵他,骂一声小月骂一声自己,末了就抓着牛皮倒下去,抱成一团,呼天抢地。才才又赶过来,替他摸着胸口,王和尚又语无伦次地哭叫起来:
“才才,你打你无能的伯吧,是伯害了我娃啊,啊啊,伯不是人,伯对不住你,伯没有把牛养好,伯没有教管好她,唉嗨嗨,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才才也流下了眼泪,说:
“是怪我,伯,怪我啊!”
十三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王家的风波,山窝子里的人都在议论。他们凭着自己一贯的立场、观点,作出不同的结论,有向东的,也有向西的,说什么话的都有。小月三天没有出门,丹江河渡口就从此不再开船,过路行人,有紧急之事,赤身蹚水;无紧急之事,便绕道走那湾后的吊桥了。
河面上安安静静起来,大崖上的石洞里,鸽子可以一直飞过来;水光波影的投映,现了,逝了,永远按着它的规律反复变幻;小船用粗粗的铁索系在西岸的树根上,早晨顺潮而起,夜里顺潮而伏,一堆一堆碎木杂草,水尘浪沫,集在船尾,夜里一阵风起,方位横横地斜了;那些黑色的,闪着红色尾巴的水鸟安然落栖在拉紧在河上空的铁索上,一动不动,像是铁索上打下的结。
门门还不知道这事。
工地上,正发愁着急用一批木料,但是,因为是三省的三个队合办的工程,各省的所在县都借口不是纯粹本省利益而互相推诿,不给批木料指标。工地上猴急了,四处想门路,老秦就毛遂自荐,说丹江上游的韩家湾公社文书是他的小舅子,小舅子的丈人是商君县林业局长,只要他去走通,二十多方木料是打了保票了。工地上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老秦却提出条件:一是必须送礼,烟要好烟,陕西省名牌“金丝猴”五条,酒要名酒,丹江口市的玫瑰果酒五瓶。二是必须全包他的吃住花费,还要每天一元二的补助。众人都骂他黑了心,但是又没有办法,只好咬咬牙答应了他。临出发的时候,老秦却把门门叫去,要门门去问问小月能不能把那些牛黄卖给他,他可以带到山里去倒换些东西。门门当场碰了他一鼻子灰。老秦落个没趣,就又打问说:
“门门,你消息多,那一带老鼠多吗?”
“又去卖那些假老鼠药?你是去买木料,还是去做生意啊j”
“顺路嘛!钱还嫌多吗?”
“怪不得你断子绝孙!”
“你当我不会生儿子吗?我第三个娃应该是个儿子,让‘计划’了嘛!你他娘的,连个媳妇还没有呢!”
老秦走了,门门受了一场奚落,心里就想起了小月。谋算着请假回村一趟,一可以给工地灶上买些牛肉来吃,还可以再见见小月。那天在院子里发生的事,一想起来心里就止不住泛出一阵得意和幸福,每天夜里,他都要做些不想醒,但醒来又要重新温习一番而常常陷入空落的美梦。她对那事反应怎样呢?是从此更亲近他,还是嫌他轻狂?
可是,第二天里,村子里的风声就传到了工地。中午去灶上吃饭,炊事员们见了他,都拿着白眼睛看他,他说了几句俏皮话,竟没有一个接碴的。一群姑娘们蹲在油毛毡棚后的小溪里洗手,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一边就喊:“一二——流氓!”“一二——流氓!”他抬头看时,喊声就噤了,才一掉头,喊声又起。
端了饭回到房东家,自己的铺盖已经被人撂到门外,房东老太正在门前的麦田里撒草木灰,一见他,身子就要倒下去,瘪瘪的嘴抖抖地颤着,说不出话来。他吃了一惊,放下碗去扶住老人问怎么啦,拿过篮子帮着撒起灰来,灰扬上去,却落了他一身,眼也涩得看不见了。老人说:
“门门,你这没德性小子,兔都不吃窝边草,你把咱河南人的脸面丢尽了!到现在了你还这么大胆,你不怕王和尚和才才来倒了你那一罐子血吗?”
门门详细问了情况,惊得嘴不能合起来。他第~个念头是对不起小月,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而一切又都来得这么疾速和突然。就说:
“是我害了小月,小月冤枉啊!我要把话说明,我要去见小月,我去给才才说……”
老人一指头点在他的额上:
“你想得倒好!刚才陕西几个人找过你一趟,将铺盖都给你撂出来了,听说湖北河南的一些人也嚷着要教训你,你还想去见小月?这架式有你门门好事吗?你听我说,快出去躲上几天,避避这阵风头。”
门门站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没有了主意,足足呆了十分钟,咬咬牙关,从屋后的山包上跑走了。
他无目的地跑着,脑子乱极了,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山包上的路那么细,那么弯,一会在山顶,一会在沟底,末了就延伸到丹江河畔上了。路面上的石头越发多起来,常常像刀子一样斜立着,那些狼牙刺,蓑草在两边长得密密麻麻,不是滑例了,就是挂撕了裤腿。他平生第一次受到了失败,失败使他比一般人五倍十倍地狼狈不堪。他大声呼叫着,但自己也听不出来呼叫些什么,为什么要呼叫,头像爆炸了一般地疼。
天黑的时候,他跑到一个叫月亮湾的村子。村子座落在河的南岸,丹江河水和从北边下来的流沙河在这里相汇,相汇的西北那个三角地上,兀自突出了一个山嘴。山嘴上有一颗独独的药树,树下一座八角翘檐的小庙,而从庙接连的山嘴脊上过去,那顶端上竟突起一个下小上大的石台,如一个老式灯座;这就是丹江河上远近闻名的王母娘娘梳洗楼了。和梳洗楼遥遥相望的村子,依山势而筑,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分散中却有着联络,恰到好处。每一人家,房屋矮矮的,前墙和后墙极短,山墙却特高特高,屋顶几乎是直立的锥形了。’门后都有一丛不疏不密的青竹,门前木棍又立栽成一道篱笆。三三两两刚从陡得站不住脚的巴掌田里回来的人,端着比脑袋还大的瓷碗扒着糊汤吃。这是最苦焦的地方,却是全丹江河风光最美的去处。门门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就抬头往村后的黑石崖上去看那个石月亮了——黑石崖上凹进一个坑去,呈现着不可思议的白色,那白坑的两角弯弯上翘,活脱脱一个上弦月嵌在那里。啊,月亮湾,这美丽的月亮,是它陪伴着门门到了这里照着他的身,照着他的心呢,还是这可恶的黑石崖镇压、囚禁住了它,使它变成了一块冰冰冷冷的月亮的石?
河那边的岸头,竹林下横着一只小船,却总不见撑过来。竹林里谁在吹箫,箫吹得很柔的曲子,音韵清幽。门门不觉掉下几滴眼泪,心想自己怎么就落到这种绝境呢?
“喂——!摆渡哟——!”
他大声叫喊着。箫声停了,竹林里跑出三四个人扬着手和他对话,河水的响声很大,好容易双方说清了,小船撑了过来。
这船又破又烂,一看见三四个小伙在船头船尾奋力划动,门
门就想起了小月和小月的那只木船。他没心思和这些人攀谈,只抱了头呆呆地坐着。
“荆紫关的?”一个男人问他了。
“不是,”他说,“荆紫关对面村子的。”
“是住小月的那个村子?”
“你怎么知道小月?”门门吓了一跳。
“怎么不知道,这丹江河上下谁不知人材尖儿小月?你们那村子,是出美人的地方。”
门门苦笑了笑。
“出美人,也出坏人。”
“坏人?”门门心又惊了。
“你认识一个姓秦的卖老鼠药的人吗?他娘的不是个玩意儿,拿着砖头面儿充药,一张嘴真怀疑不是肉长的,说得水能点上灯!骗钱骗得昏头了,竟敢破坏计划生育了!”
“破坏计划生育?”
“可不,他说他能医人病治牛疾,善挑猪会阉狗,竟然给一些没出息的娘们动手取节育环来了!”
“啊!”门门叫了起来,“这是犯法的事呀,他人呢?”
“被大队扣起来了,送到公社去了,县上还要来人呢。”
门门心里叫了苦:老秦叔啊老秦叔,工地上叫你来买木料,你竟干这勾当!
到梳洗楼只有山嘴后一条小路可以上去,门门转过山嘴,使他吃惊的是那里竟有了新盖的房子,而且将小路的进口全然包围在一个大院落里了。院门开着,一院子堆满了什么东西,上边用帆布苫着,四五个人坐在一张竹席上说话。站在院子里,听得见山嘴后的平坝子里的又一处村子里狗在一声一声吠着。他说明了来意,那些人就安排他在西屋歇下。
门门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这个时候,那村口的渡口上又该是一片银白世界,野鸽在飞着,小船在撑着……可现在,小月还能撑船吗?王和尚和才才打过小月吗?他后悔极了:我为什么就要跑了呢?这一跑,工地上人怎么议论?村里人又怎么议论?自己跑了就跑了,可小月又会受到什么压力?她还能无拘无束地说,笑,大声地唱歌吗?我为什么不回去安慰安慰她呢?无能啊,无能!他又想:唉,这一下变成万人恨了;万人恨就万人恨,但从此却不能再和小月在一起了,接触有人提防,说话被人猜疑,这是多么痛苦啊!翻来覆去,那床就咯吱咯吱响,他坐起来,推开窗子,让风吹进来,同时却闻到了一股发酸的气味,又听见那四五个人还坐在竹席上唉声叹气:
“他娘的,商君县轻工局头头是吃冤枉的,连个酒厂也办不了,叫咱这五六千元就这么完了吗?”
门门一打问,原来这个大队粮食过不了关,就发动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