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古诗乐      更新:2021-02-26 16:50      字数:5034
  “快去快回来!”
  一到街道上,家家老少都在门前桌旁坐了,指着月亮说长论短,这一桌和那一桌,互相敬着酒,孩子们却满街乱跑,大呼小叫。小月向每一个桌子问好,每一个桌子,都有人站起来让她尝尝点心。刚刚走到弯柳下的界碑石边,门门从树后闪出来,手里拿着烟灯说:
  “你们家开什么会了,那么严肃?”
  “你怎么没有去放?”
  “我等着你呀!等得急了.才让这些孩子骗你出来的。”
  “我知道是你的鬼把戏!”
  孩子们围着他们,嚷着要看放烟灯,听了他俩说话,一个说:
  “哟,哟,你两个好!你两个好!”
  门门一巴掌打在那小光头上,骂道:
  “好你娘个脚!谁要喊,谁就滚回去!”
  几个孩子又讨好地叫道:
  “你两个不好!你两个不好!”
  门门更生气了,骂道:
  “去你娘的,臭嘴喊些什么?!”
  小月只咯咯地笑着,要门门把烟灯拿到河滩去放。孩子们便蜂一般拥着他们去了。
  河滩里,月光像泻了一层水银,清幽幽地醉心。门门让孩子们清理出一块平整地,就叫小月帮着,将烟灯点着。小月这才看清原来烟灯像个纸糊的瓮,里边有一根铁丝,下端系着一叠火纸剪成的圆块,蘸了煤油,放了松香。点着那火纸,烟雾和热量“唿”地就鼓圆了纸瓮。这时,用手严严地捂了烟灯下沿,叫声“一二!”几双手一齐托起烟灯,猛地向空中一送,那烟灯就悠悠乎乎腾上空中去,越腾越高。沙滩上就是一片雀跃。
  “这能呆多长时间呢?”小月问。
  “那火纸不烧尽,它就会一直浮着的。”
  “真有趣。”
  正伸着脖子看着烟灯,忽地刮起了轻风,门门叫声“糟了!”就见烟灯顺风向大崖方向飘去了。
  门门和小月就在沙滩上跑起来。孩子们也一起要去追,门门唬住了,只许他们静静坐在这儿看着,一个也不许乱跑。孩子们只好坐下来。门门和小月从水边往前跑,小月叫道:
  “门门,水里也有个烟灯哩!”
  门门低头一看,果然水里有一个大圆满月,也有一个红红的烟灯。
  “还有两个人哩!”
  “哪里?”
  “你往水里看。”
  小月一看,看到的却是自己,就一石头丢过去,落在门门面前的水里,溅了他一身的水。
  两人就一直头看着天空跑着。天上是月辉弥漫的云的空白,地上是月辉银镀的沙的空白,他们在追着红红的散发着热光和黑烟的烟灯奔跑着。
  烟灯飘到大崖前,河湾正好在这里拐了个弯,过山风忽地又顶过来,烟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却变了方向,又极快地向大崖这边的山坡上飘去了。两个人赶忙往坡上爬,脚下的松动的石块不断地滚落到河里,发着“哗啦”“咕咚”的响声。
  “小月姐,你行吗?”
  “我当然行。”
  爬到山坡顶上,烟灯正好向他们头顶飘来。两个人就坐在一块大平面石头上,一边解了扣子敞着风凉快,一边盯着空中的烟灯。小月突然说:
  “门门,你这次出去真的赔了?”
  “赔了,把他娘的,那龙须草子没有扎紧,到了老鸦滩,排撞在礁石上,那草捆子就哗啦全散了,漂了一河,紧捞慢捞,一半就没有了。到荆紫关集上一卖,价又跌得厉害,卖了一半,一半只倒换了几十斤全国通用粮票。”
  小月说:
  “我那儿有三十斤通用粮票,明日我给你吧!”
  “我哪能要你的?你别看我这次赔了,要是赚上了一下子就又是几十元哩!”
  “你常出门,给你就给你,我又不是耍嘴;你以为我是在巴结你吗?”
  “小月姐,我怎么是那种人?”
  “我爹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心上去,他偏爱教训个人。你不知道,你一走,他就又说了一堆前朝五代的老话。我真恨我不是个男的,要不,也去风风火火干一场事哩!”
  “女的怎么不能干呢?依我看,女的要能行了就比男的强得多.要不能行了,就比男子又差得远,女的是容易走两个极端的。”
  “这倒有意思。那你说我呢,我是哪个极端?”
  “你比我强。”
  “没出息,你只会讨好儿!”
  “小月姐,我盼不得叫你一块去干事哩,但我不敢。”
  “害怕我爹和才才?”
  “就你爹说的,我是担风险的人。或许事就干成了,或许又干不成。那岂不是害了别人?”
  小月却说:
  “干成干不成,你总是干哩嘛,单在那二、三亩地里挖抓,能成龙变凤?我倒不在乎担什么风险,只要政策允许,能成多大的精就成多大的精,啥事不能干,啥事不是人干的?!哎,门门,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老实给我说……”
  “什么事?”
  “听说你一直在偷税漏税?”
  “这谁说的?”
  “老秦叔说的。前天税务局人来收他的税,他和人家争吵,说他干些小幺零碎的生意,税就收得这么多,门门尽干大宗买卖,为什么任事儿没有?”
  “他满口喷粪!我哪一次不是主动缴税的?我有收据!明日我就让他看看,看他臭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这就好了,你明日在街面上和他把这事抖明,让村里人都知道知道。你知道吗,你名声不好哩。”
  “这我知道。”
  “你千万不要有个什么过错,别让人抓了你的把柄。”
  “嗯。”
  这当儿,那烟灯里的火纸快要烧尽了,慢慢往下落,往下落。小月从石板上跳起来,举着双手,“呀!呀!”兴奋得直叫。但是,又是一股风旋来,烟灯撞在了一棵柿树上,“哗”地腾起一团火光,烧着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再没有喊出声来,举着的手软软垂下来。
  “这一股风真坏!”
  “这是恶风!”
  “妖风!”
  两人想着词儿骂着,就坐在山坡上。小月感到十分累,心里气堵得难受。
  “烧了罢了,咱有的是手艺,明日再做一个吧。”门门说,“也好,等于咱赏月来了,那月亮真好!”
  “真好。”小月说。
  门门回过头来,看着小月,月光下小月显得更是妩媚。
  “小月姐,你真好看……”
  “什么?”小月似乎没有听清。
  “你穿上这尼龙衣真好看。”
  “是不是要我再感激你?”
  “我真要感激你哩!”
  “感激我?”
  “我真担心你今晚不会来了。”
  “我说要来就要来的。”
  小月说着,就动脚往山下走,一时又想起了她家的±院子里,还坐着爹和她未来的婆婆和丈夫。她走出一丈多远了,回头看见门门还呆在那里,叫道:
  “回吧。”
  两个人走回渡口,孩子们还都坐在沙滩上。她打发门门领着孩子们先回村里去,独个儿看起月亮来,心里乱糟糟的。
  十
  门门看见小月的情绪突然变化,心里好大的疑惑。他检点着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思来想去.却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在这以后,他们又一块呆过几次,每每情绪正高涨,但只要一看见才才,或者话题一提到才才.小月就黯然了。聪明的门门终于晓得了其中的窍隙,他暗自高兴着自己在小月心目中的位置和价值。这天,他又遇见了才才,他问起小月,才才回答说是病了,他大吃了一惊,忙问什么病。
  “谁也说不清。”才才说,“这些天来,她一直神色不好,昨日一早,就睡下没起来,饭也不吃,请医生也不让请,眼圈都黑青了。”
  才才说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门门,你去看看她吧,你会说些故事,你多劝劝她,让她要吃饭啊!”
  门门先看着才才的时候,眼里就射出一种忌妒和蔑视的光芒,听了才才一番话,心里却万分同情起他来了。他答应一定去劝劝,但已经到了小月家的门外,他却悄悄走开了。此时此刻,他深深感到了自己对不起才才,更对不起小月,自己的那种得意,原来竟使小月陷入了痛苦。夜里,躺在床上吸了一包烟,还是睡不着,就将收音机又开到了最大的音量,而不知不觉睡着了,致使收音机整整响了一夜,天明时就烧坏了。
  小月又躺了一天,才才和他娘三晌又看望了几次,王和尚更是唉声叹气。当才才得知门门没有来过,当着小月的面责骂门门没有良心,说话不算话,小月却突然和才才吵起来:
  “你让人家来劝什么?门门是我未婚夫吗?”
  “我也是为了你好。”才才说。
  “为我好?这就是你才才为我的好吗?”
  “我劝你不听嘛。”
  “你那么好的本事,我还不听你的?门门为什么不来?他不来,你为什么不去打他,揍他,让他知道你是才才?!”
  “小月,你说的什么呀?我平白无故去打人家?要不是隔壁毛家占咱地界,我一生动过谁一指头?”
  才才哭丧着脸对小月说,小月越发伤心了,抓过枕头向才才打去,自己便呜呜哭得没死没活了。
  谁也劝说不下,小月只是个哭,哭声使两家人心乱糟糟的。
  才才娘更是害怕,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补衣服,几次针捏不住,掉在地上。王和尚发起脾气,骂着“谁骂你了,谁打你了,你哭的是哪路道数?!”才才娘忙拉住,他只好钻进牛棚去,对着瘦骨嶙嶙的病牛,千声万声地咳嗽,身子就缩个团儿,咳不出那一口痰来。才才去关了院门,堵住了街坊四邻来看动静的孩子,木呆呆地站在院里,抱着头倒在一堆柴草窝里,眼泪从脸上滚下来了。
  但是,好像神鬼作祟似的,小月哭过之后,到了下午,她却从床上起来了。再过一夜,她没有吃药,也没有打针,在自己小房里洗脸,梳头,走路虽然脚步儿不稳,却无论如何看不出有什么病了。
  这突然的转变,两家人十分纳闷,又不敢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才才娘便回到她家去,半夜偷偷在院里烧了几张黄表。
  过了五天,门门来过一次。以后总是隔好多天了才来,一来就总是先和王和尚,或者才才说话。显得极有人情世故。王和尚和才才也正眼看得起他来,说天说地.说庄稼,说米面。小月看着他们在说着话,她立即看出门门这一切都是为着应付,似乎要在完成一件什么任务,心里也便不觉地惊叹门门的善良。
  “他是在消除因他而引起的这个家庭痛苦?!”她就也内疚起自己对不起他了,便拿温柔的眼光看他。才才也有些奇怪,将门门的事说给他娘,他娘忙问:
  “门门一直对小月好吗?”
  “这是小月说的。”
  “人是捉摸不透的肉疙瘩啊,这些天里,怎么什么都乱得一塌糊涂,小月也不像以前的小月,门门也不像以前的门门。小月无缘无故哭那一场,我心里就纳闷,门门又是这样,我心里怎么就有些慌慌的?咱不可一日有害人之心,也不可一日没有防人之意,这门门长得比你好,又有钱,嘴上又能帮衬,你要给小月说说,不敢上了这种人的当呢。”
  自此,才才也真的长了一个心眼,每每等门门走了,他就要说些不三不四不恭敬的话。小月指责过他的不应该。才才说:
  “我对他好,你嫌我对他好了;我不理他,你又嫌我不理他了,你这是怎么个心思?”
  小月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
  到了这月月底,县上分配给了公社六台电磨机指示,公社又分配给这山窝两台。小街面上的人都想买下,但有的一时拿不出钱来,有的有钱,却没人会管理,结果一台就转让给荆紫关那边的河南人了。小月鼓动爹买下另一台,爹嫌忙不过来,反倒要赔了本;小月就又动员才才,才才又说没钱,也是拿不定主意。小月就主张和门门合买,门门当下同意了,提出钱由他掏,具体由才才经营,所得盈利,二一分作五。才才扭不过小月,勉强通过。不几天里,电磨子就安装开张了。不到一月,门门果然撒手不管,而一些熟人来磨粉,才才碍着面子不好收钱,又缠住了身子,顾不得去地里干活,月底盘账,仅仅收入了十元钱。王和尚一肚子不满,说这样下去,无利有害,若机子再出个事故,就将老本全贴上了。才才便不想再与门门使用。门门倒埋怨才才不会找赚钱的门路,坐等着村里人来磨粮食,那能磨了多少?又都碍了脸面不收钱,当然要赔本了。他自个跑到荆紫关去,和粮站挂上了钩,定了合同:每月承包加工五千斤小麦,一千斤包谷。先磨了一个月,果然收入不错,但才才累得不行。门门就提出招雇一个帮手,每月付人家四十元钱。才才却吐舌头了:
  “我的天,咱这是要雇长工了吗?”
  门门说:
  “按劳取酬,咱那儿是剥削他了?这是国家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