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古诗乐 更新:2021-02-26 16:50 字数:4977
门门打老远就又戏谑起他了,手里提了一瓶酒,走过来的时候,一口的酒气。才才没有恨他,也没有接他的话,看看他步伐不稳的样子,知道是心里窝了气,借酒浇愁,又喝得带上了。这会儿又一把拉住才才,硬要才才到他家去再喝几盅。才才拗不过,到了门门家,门门敬了他一盅,自个一连三盅,喝得十分痛快。才才倒又好生纳闷。
“门门,那事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事?”
“唉,你还瞒我呀?是谁这么坏了良心的……”
“没事了,才才。”门门却笑了,“喇叭是铜锅是铁,他谁能把我怎么样?已经没事了,公社那个干部也走了,你没去河边看看吗,那机子又开起来了!”
才才猛地醒悟过来,叫道;
“你原来是喝高兴酒了!”
“可不,一张黑状子,倒使我破费了两瓶酒,昨儿夜时,那一瓶子都叫我闷喝了,来,才才,有人说我发了‘抗旱财”咱就是发了,这酒真是没掏钱呢!再来一盅!”
才才也喝得有些头晕了,说:
“门门,事情过去了就好,可你听我说一句话,以后你就是再有钱,在家咋吃咋喝都行,出去却要注意哩,在人面前夸福,会招人忌恨呢!”
门门倒哈哈大笑起来了:
“好才才,你真是和尚伯的女婿,你是要我装穷吗?”
才才落了个大红脸。
包谷地通通浇了一遍透水,褪了色的山窝子又很快恢复了青绿。过了半个月,天再作美,落下一场雨,几天之内,地里的包谷都抽了梢,挂了红缨,山坡上显得富态了,臃肿了,沟沟岔岔的小河道却变得越来越瘦。人心松泛下来,该收拾大场的收拾大场,牛拽着碌碡在那里内碾一个莲花转儿,外套一个八字环儿;家家开始走动“送秋”,女儿女婿提着四色礼笼来了,酒是白酒,糖是红糖,那挂面一律手工长吊,二十四个白蒸馍
四面开炸,正中还要用洋红水点上一点。客人要走了,泰山泰水要送一个锅盔一一名儿称作“胡联”一~将全部手段施在上边:划鱼虫花鸟图案,涂红绿蓝黄颜色,一直送着从石板街道上哐嗒哐嗒走进包谷地中的小路,落一身飘动的包谷花粉。更有那些孩子们编出各式各样的竹皮笼子,将蝈蝈装在里边,屋檐下也挂,窗棂上也挂,中午太阳一照,一只狗扑着将竹皮笼子一撞,一家的蝈蝈叫了,一街两行的蝈蝈就叫得没完没了。
七
大凡世上,锦上便容易添花,第五天里,陕西洛南县来了一个串乡的木偶戏班,叮叮咣咣在街口那边的大场里演出。三个晚上,都演的是《彦贵卖水》。门门看着,心里就热起来,拿眼睛在人窝里扫描,但终没有看见小月。他退出来,就立即到小月家去。月光下,王和尚正在门前的一台碾盘上修理石磙子拨枷,见门门往院里一探一探的,问他干啥?门门慌心慌口应道:
“大伯,我来借借桶,去卖卖水去。”
把担水说成了“卖水”,脑子里还是彦贵的事。说完,就吐了舌头。王和尚耳朵背,倒没听出这个字眼来,说:
“桶在门后,你自个取吧。”
他走进去,蹑脚儿到小月的房子一看,门上搭了锁,心里暗暗叫苦,心想:她人呢?要是她也看了皮影,他一定要问
“咱村里的彦贵是谁?”门门空落落走出来,对王和尚说:
“大伯,家里就你一个人?”
“可不就我一个人。”
“没去看皮影啊?”
“我修修这拨枷,包谷一收,就用得着这碾子碾嫩颗儿做粑粑吃了!”
门门怏怏地走了。王和尚见他并未拿水桶,心里疑惑了半天:这小子怎么心神不定的?今秋里多亏了他,但他确实也挣了不少的租用钱——功过相抵,到底是个不安分的刺头儿。
小月这夜里其实也在木偶戏台下,她来得迟,前边没了地方,就一个人爬到场边的一个麦秸垛上去看。麦秸垛上看不得不十分清楚,但东来西去的风特别凉快。戏台上边,木偶儿彦贵和小姐在花园里,一个弓腰作拜,一个蹲身行揖,卿卿我我不能分开,她思想就跑锚了。一下午,她本是早早要拿凳子来占地方的,才才娘来到她家,又提起媒人的事情,小月虽然恨才才不出头露面,但也点头应允了这事,说:“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何必要找个媒人呢?又不是我家要财礼,开不了口,需得有人从中调和不成?”小月的态度虽不能使王和尚和才才娘十分中意,但一场婚事终于确定下来,心里就落了一块石头。小月急盼着看戏,态度一表,才才娘还没有走,她就跑来了,看了一阵彦贵的花园卖水,暗自想道:戏文全是编造出来的了,这彦贵一身好力气,哪里就会这般风流?这么思想一番,就拿眼儿在人群里寻着才才。才才没有在。她又怨恨才才为什么不来呢?他要看看这戏文就好了。木偶戏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小月不觉眼皮打涩起来,后来就迷迷糊糊瞌睡着了。
这当儿,也正是门门到她家借水桶的时间。
一觉醒来,木偶戏早已散了,人走得空空净净,月亮斜斜地挂在场外的一棵核桃树上,像一个香蕉瓣儿。小月“哎哟”一声,就从麦秸垛上溜下来,看见戏台下有一个人提着马灯在地上找着什么,走近去,原来是老秦叔。老秦叔有个怪毛病儿,每每看戏看电影,他先在家里摸摸麻将,或者喝些酒,啃两个猪蹄,蒙头睡觉,戏和电影一完毕,却要前来清理场地:翻翻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觅寻有没有谁遗掉了什么东西。结果这夜一无所获,便将三块人垫屁股的方砖提了回去。
“老秦叔要发财了!”小月笑着说。
“哦,小月,你怎么还在这儿?听你爹说你和才才的事定了,这么晚是去才才家才回来?”
“老秦叔的消息好快哟!”
她扭头就走,老秦叔还在后边说:
“什么时候给叔吃喜糖呀?”
老秦叔终没有吃到喜糖,但过了十多天,却美美地吃了王和尚的一顿长寿面。王和尚自了却了几件焦心的事情,精神一直很好。古历七月二十一日,是他的生日,就早早在村里吵嚷要操办一通,才才娘就过来淘了三斗小麦,用大蓆在村头的地畔处晾了,又去荆紫关张屠户处定了三个猪头、六副心肺、三个肝子和八条大小肠子。
这时候,包谷秆上都大小不等地揣了棒子,包谷颗儿还水泡儿似的嫩,害人的獾却成群结伙地从山里下来了。这些野物夜里常常钻在地里,一糟蹋一大片。到后来,颗粒稍稍硬些,一些手脚不好的人也偷偷摸摸干出些不光彩的事来。王和尚家的包谷长得最好,竟一个夜里丢没了十五个棒子。家家就开始在地里搭了庵棚,鸡一上架就有人坐在那里看守,沟这边,沟那边,河这边,河那边,夜夜都响着锣声,叫喊:“过来了!过来了!”獾就被火枪打死过几只,而小偷虽没有抓住,但那跑丢在地里的一只破胶鞋被高高挑在街口的树上,让人查证。
才才第一个在两家地头搭了庵棚,夜夜跑着看守。岳父的生日越来越近,他又想不出该给操办些什么寿礼,去请教过老秦叔,老秦叔趁机推销了他货摊上的二斤白酒,两包点心,一顶火车头丝绒帽子,一双毡毛窝窝棉鞋,最后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寿礼:包一场电影,让全村人都去看,一是让岳父在全村人面前体面体面,二是公开了和小月的婚事。才才就花了四十元,去荆紫关请了河南一个公社的放映队。
消息传开来,人人都觉得新奇,交口称好。山窝子里看一场电影不容易,七月二十一日,从下午起。丹江河那边的人家逮住风声也赶过来看电影,小月的渡船就撑了一趟又一趟,心里也高兴才才办了一次漂亮事。
这一天,她穿戴得十分出众:上身穿一件隐花的确凉圆领短衫,只显得脖子特别长,又特别白嫩,下身是一条月白柞丝绸裤,有棱有线儿,脚上的鞋也换了,是一双空前绝后的白色塑料凉鞋。“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她一站在船上悠悠地过来,岸边的人就都直了眼光。
“这就是才才的那一位吗?这妮子吃的也是五谷,喝的也是丹江河水,怎么出养得这般好人材!”
“才才那个黑瘦鬼,又没有多少钱,嘴拙得没个来回话,倒能有这么大的艳福?”
“听说是她爹的一个好劳力。”
“哦,他能守得住吗?”
“守不住你去行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丑的,配一个俏的,哪儿就有十全十美的夫妻?”
小月隐隐约约听见了,心里就骂这些人碎嘴烂舌,只当没有听见。摆渡完了,正要收船回去,却见门门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也没有打口哨,也没有跳跃的脚步,见着路上有了石头,就用脚去踢,石头没动,脚却踢疼了,抱着脚丫子哭不得、笑不成地打转儿。
“门门!”她叫了一声。
门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快地过来,冷冷地说:“有事吗?”
“你这几天到峨嵋山成佛了,怎么不见你的面?天要黑了,又到哪儿喝酒去?”
门门的红卫服的口袋里,果真一边揣了一个酒瓶,当时闪了一下笑,说:
“到荆紫关去,听说那边供销社收购桐籽,我去问问,如果收购的话,我明日沿河进山去,山里的桐籽是四角一斤,供销社是五角一斤哩。”
小月板了脸说:
“改日去吧,今夜里有电影哩。”
“看不看无所谓。”
“什么有所谓?钱就看得那么金贵j”
“钱算个屁哩!钱是为人服务的,要是让钱支配了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去运桐籽,全是为着畅快散心哩。”
“那看电影就是受罪啦?”
门门看着小月,鼓圆圆的腮帮子一下子瘪了。
“那是你家包的电影……”
“是在我家炕头演了?全村人都去看,嫌没给你发一个请帖吗?”
“小月姐,你眼里还看得起请我?”
“请你,就请你!”
“是你请,还是别人请我?”
“我请!”
门门跟着小月往回去。小月发觉门门的脸色一直阴着,话也是问一句答一言,就说:
“门门,你得什么病了?”
“没有。”
“那你给我黑着脸干啥,我欠你的帐了吗?”
门门停住了脚步,突然说:
“你真的要跟了才才吗?”
“嗯。”
“是你心里愿意的?”
“嗯。”
“……祝贺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门门还能有什么呢?”
小月却嘎地爆发了笑。
“你碎仔儿肚里有几根曲曲肠子,我小月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说,你是不是在忌恨才才?!”
“我?不是我忌恨他,是他要忌恨我了。”
“他敢?!”小月说,一脸的正经,“你要是好的,你应该高高兴兴看今晚的电影,你要不看,往后你就别叫我小月姐,我也认不得你是谁了!”
“小月姐,你真的还待我好?”
“你晚上去不去?我在大场上等着你。”
“我去。”
但是,吃罢长寿面,当门门拿着凳子靠近小月在大场上正等着看电影的时候,才才来找小月了。才才还是那一身旧衣服,门门却穿着一身皂色新衣,气态风流,咄咄逼人,偏在人窝里,并肩站着和才才大声说话。人们都拿眼睛看他们,评头论足,才才就自惭形秽,一时手脚没处放,眼睛没处看,越发萎萎缩缩。门门却更加落落大方,很响地笑,将带有锡纸的烟天女散花似的发给周围的人,说:“吸吧,吸吧,咱是无妻无子无牵连,有吃有穿有纸烟!”小月也一直看着他笑,眼睛溢彩,羡慕他的风度。但看着看着,就看出味儿不对:他门门是在晾才才了,故意在和才才相比给她看吗?给村里人看吗?火气便冲上来,说:
“门门,给我一支烟!”
“你也吸?哎哟,散完了。”
“怎么不吸?你今天不是显亮排场了吗?怎么只带了一盒烟?!”
门门当场僵住了。小月却掉过头去,兀自和才才说话,一边拿蒲扇给才才掮着,“你找我有事?’’‘‘大伯说今夜放电影,人杂乱,叫咱们到地里看包谷哩。”“噢,走吧。”两个人站起来,一块往外走,再没有回头看一下门门。
到了包谷地,才才就在地的四周查看起来,一边查看,一旁敲着小铜锣,故意叫些“喂——!”“喂——!”的怪声。小月坐在了地头的庵棚里。这庵棚是用桠棍儿搭的,上面盖了草帘,离地三尺,棚里的面积方方不到三米,可以拿眼睛一直看到地的每一个角。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阴得很实。小月晚饭吃得饱了些,刚才又生了些闷气,肚子就不舒服起来,开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