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古诗乐 更新:2021-02-26 16:50 字数:5078
“小月姐,你爹让了我这一袋烟,我什么也都够了!”
“你也是贱骨头!”小月说。
“咱这也是向才才学习哩嘛。”
这天夜里,王和尚和才才娘在地头经管着畦子,才才前后跑着看水渠堰儿,小月也学过机械,便守着抽水机。月亮清亮极了,她脱了鞋,将双脚浸在水里,一声儿听那马达的轰鸣。
水进了地,一片嗞嗞的响声,像是万千的蛐蛐在奏鸣,包谷叶子很快就精神了,王和尚在地里拍着地说:
“你旱嘛,你龟子怎么就不旱呢?!”
哈哈哈地笑。
门门披着衣服,叼着香烟来看了几次马达的转动,就和小月说一阵话。听见王和尚的笑声,两个便抿了嘴儿也笑了
“你爹还会恶我吗?”
“不知道。
门门眨眨眼走了。小月温温柔柔地坐在那里,想着门门的
话,真盼爹从此就会变。一时间。心里清净起来,歪身躺在地上,看夜空没一点杂云。三只四只蛐蛐从地里跳过来,在她身前身后“曜曜”地叫。这些生灵,也是喝饱了水,在唱一曲生命之歌吗?
“才才,才才!”她坐起来叫着。
几天来,日夜挑水浇地,才才黑瘦得越发不中人看,眼睛烂得更厉害了,用两片冬瓜叶拍薄了贴在太阳穴上。他从地里走近来,问小月有什么事?
“水渠修好就是了,用得着不停地跑吗?”
她把手巾扔给了他,让他在水里擦擦脸,自个就将爹放在地边的衫子和自己的衫子泡在水里,一边洗,一边说:
“你瞧瞧,一样是种庄稼,你累得像黑龙王,人家门门,香烟叼上转来转去的。”
“我怎么能和他比?”才才说。
“怎么不能比?人家庄稼浇得比咱早,产量不一定会比咱低呢。”
才才无言可答。
“你别跟着我爹学,他是上一辈的人,想事处事都过时,你学他的,总会吃亏哩。”
“大伯毕竟是做了一辈子庄稼。”
“他还不是求乞门门吗?”
小月最不满意才才总是这样放不开,心里就老大不高兴。
“才才,你是不是嫌我老对你说这些,说得多了吗?”
“……”
“你知道我为啥要对你说得这么多?”
“……”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会这样!你听见了吗?l”
“我听着哩。”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才才看了一下小月,绽了个笑,也不开口,却抓过衣服帮着洗起来。小月心火哄地腾起来了:
“谁稀罕你这样j你以为把什么都替别人干了,别人就喜欢了?你去吧!你去吧!”
才才落个没趣,走不行,不走也不行。可怜为难了许久,蹴过来又说:
“小月,大伯和我娘刚才在地里说……”
“说了什么?”
“说了那个事……”
“什么那个事,你连一句来回话都说不了吗?”
“就是……”
唉,小月真气得想把才才一把扼在水里!她也明白了才才说的是什么事了,说:
“说咱俩的婚事?”
才才倒惊了一下,点了点头。
“都说什么了?”
“我娘叫你到地里去,她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去。”
“她说咱们的事,得有个媒人了,把事情正式定定。”
“这是你娘的主意?”
“嗯。”
“那我不去!”
“不去?”
“不去!!”
“那你?”
“那你呢?你是傻了,聋了,哑了,死了?!”
包谷地里,才才娘叫起了小月,小月一声不吭,装作没有听见。
六
鸡打鸣的时分,小月家的地浇完了。王和尚和才才娘累得腰直不起来,小月则趴在渠沿的一个土坎上瞌睡了,一双脚还泡在水里。才才没有叫醒她,他一会儿去帮两位老人经管畦子里的水,一会儿又跑过来看看渠,几次想叫小月躺到地边的平坦处去,又怕打搅了她的瞌睡,蹲在渠边只静静地看一阵她的睡态,就赶忙提脚儿走了。他毕竟腿肚也酸得厉害,谁只要轻轻在他的腿弯处捅一下,就会“噗嗵”一声倒下瞌睡去了。他在心里说:“这两家人的口都在你肩上扛着哩,你要顶大梁呢!”等整个地的角角落落都浇饱了,才关机子。小月呼地倒醒了,直怨怪着才才不叫醒她。才才看看王和尚,口羞得说不出来,忙闷着头去收拾那皮水管子,不小心却连人带水管子一起倒在泥水坑里。王和尚忙去把他拉起来,问碰着哪儿没有?才才只是笑笑,说没事,王和尚就把烟袋装好烟递给他,一边让小月回去取几个木杠来,好把抽水机抬到才才家的地里去浇。小月说:
“爹真是不要命了,人都累得没二两力气了,明日再浇吧。”才才娘也同意,让回家都去歇一歇。这时候,来了几个人,是门门的本家爷们,要将机子拉去后半夜浇他们的地。才才说没有给门门打招呼,他们就拍拍腔子,说门门是自家人,他还能不让浇吗,别说浇,就是浇水钱他门门还能红口白牙地要吗?才才想了想,也便让他们将抽水机抬走了。 ’
才才回到家里,在笼里抓了几个冷馍啃了,趁娘睡下,他又拿了锨出了门。因为他家的地离河畔远些,抽水机的皮管又短,必须将水抽上来,再修一道水渠才能浇到地里。这么一直修到天明,去要机子的时候,门门的那几个本家人却变了卦,说他们还有几块地没有浇完。才才嘟囔是他让他们得空浇的,不能这么不讲理,他们倒说门门是他们族里的晚辈,理所当然先尽他们河南人浇。两厢争吵起来,好一场热闹。门门正在家里洗衣服,当下提了棒棰跑来,坚持要让才才先浇,理由是:才才家已经交过了钱。
“门门,你认钱就不认人了?”本家的爷们以势压迫。
门门说:
“这机子是我用钱租来的,我当然要钱。”
“好好好,我们给你掏钱!”
“掏钱也有个先来后到,一村子的人都排了队了。”
“门门,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啊!你爷还把我爷叫爷哩!”
“我知道,爷!”
本家的爷们恼羞成怒,偏要先浇不可,门门倒上了气,没说二话就将机子关了,让才才抬去浇。那些人就倚老卖老要过来打门门,门门一口将嘴角的烟唾了,手中的棒棰往空中一甩,正好打在身边一棵柿树上,三、四个青涩柿子应声掉下。他接住棒棰,叫道:
“我的机子倒不由我了?来吧,要打可不要嫌我门门是六亲不认!”
对手自知理短,先怯了场,手在屁股蛋子上拍着,一边走去,一边还在骂:
“门门,你这小杂种j你爷们不用你那机子了!”
“不用了好呣,你就不缺柴禾烧了嘛!”
“你不认咱,咱也不认你了,你发你的财吧!”
“那自然了!”
门门偏将口袋拍着,那里边的钱币就哗哗地响。
才才傻了眼,不好意思地说:
“门门,这样好不好?”
门门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叼在嘴上,打打火机的时候,手却抖抖地几次没有打着。见才才还愣在那里,倒没好气地说:
“你还呆着干啥?没你的事!”
整整浇过了一个早晨,又浇过半个中午,才才家的地浇完了。才才松了一口气,抱住枕头就在家一气儿睡到天黑,鼾声打得像雷一般。吃晚饭的时候,王和尚来叫他们母子到他家去吃饭,说是做了些凉皮子。才才娘说还要喂猪,推辞了,却打发才才拿了一瓶子老陈醋去了。
吃罢饭,王和尚把电灯泡儿拉出来挂在屋檐下,和才才轮唤着吃“一口香”,小月就关了门在屋里用水擦身子。月亮明晃晃的,才才又去门楼下的葡萄树上摘了几片叶子,在手心里拍着往额角贴,王和尚就叫小月擦洗完身子,去温些热水。说是这几天又急又累,都上了火,眼下心松泛了,该剃剃头了。就让才才先给自己剃,剃得光光的,在灯下直闪着亮。接着,他又要给才才剃,小月却将那洗头水端起来在院子里泼了。
“现在年轻人谁还剃个光头?难看不难看!”
“咱农民嘛。”才才说。
“农民就不能留着发型?人家门门,还是个小分头哩!”
王和尚说:
“大热天,门门那头发看着都叫人出一身汗哩。是啥就要像个啥,别装狼不像狼,装狗尾巴长!”
小月说:
“对着哩,用抽水机浇地倒不像是农民干的,是农民用桶担
才像哩。”
王和尚噎得没有说出话来,就对才才说:
“好了好了,留什么头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不剃就不剃吧,赶明日让门门用推子给你理去。”
才才说:
“我可是打死也不留他那种小分头!”
小月说:
“你也就是上不了席面的——”
她没有说出“狗肉”两个字,因为看见才才娘急急火火从院外进来了。
才才娘脸色很不好看,一进来就顺手将院门关了,偷声唤气地说:
“他伯,不得了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了?才才娘颠三倒四说了好大一会,才把事情头头尾尾道清:原来河南那边的公社里来了一个干部,说是收到一份反映材料,告门门搞非法活动,以抽水机发“抗旱财”,专门来调查这件事的,机子已经命令暂时停了。干部走访了好多人家,刚才去找才才,才才不在,向才才娘问情况,才才娘吓得只说什么也不知道,那干部就让才才回来后写个材料。
“哎呀呀,”王和尚当下就叫了苦,“怎么会出了这事!是不是上边又要来抓资本主义倾向了?”
小月叫起来:
“那算啥资本主义倾向?!到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
王和尚一下子上去捂了小月的嘴,低声吼道:
“你是吃了炸药了,喊叫那么大的声,是嫌外边人听不见吗?”
“听见又怎么样?”小月还在愤愤在说,“不是门门搞来这抽水机,庄稼还有救吗?这一定是他们本家子那些人告的黑状,这些人的心让狼掏了!那干部为什么要让机子停下来,耽搁了庄稼,把他啃着吃了?!”
王和尚一句话再说不出来,开始吃他的“一口香”了。“一口香”因为每次只是一口,吃起来火柴就费得可怕,他就将烟袋眼里的火蛋轻轻弹在鞋壳里,装上新烟了,在鞋壳里将火蛋按上去;如此传种接代,一根火柴就可以吃几十次“一口香”了。大家都没有言语,看着他已经吃过十五次了,突然一口大气将那烟袋眼里的火蛋吹散,扬手把烟袋丢在台阶上。
“唉,世事就是这样,街坊四邻的,为好一个人艰难,得罪一个人就容易了!谁也见不得谁的米汤碗里多一层皮。我老早就估摸他门门须出个事不可,怎么着?话说回来,这次抗旱,也多亏了这小子,可人万万不敢太英武了,老老实实的还是安稳,常言说:看着贼娃子吃哩,还要看着贼娃子挨打的时候哩。”
才才娘就说:
“他伯,人家明日一早就来取材料,才才该怎么去写呀?咱就什么都说不知道算了。”
小月说:
“门门真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了,咱就怕成这样?人家还不是为了咱浇地,才得罪了那些本家人吗?咱现在不为他说话,咱良心上能过去?”
才才说:
“门门也太张狂了,说话口大气粗的占地方,让人就忌恨了,你瞧他那嘴上,什么时候碰见都是叼着纸烟……”
小月说: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挣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你想那样,
你还没个本事哩!材料上,你刚才那样的话也休要提说一字半句。”
才才就不言语了。
王和尚说:
“才才,人家要你写材料,你就写,是啥就是啥。咱还是本分为好,别落得惹人显眼,那说发‘抗旱财’的话,咱可不要昧了良心去说。”
第二天一早,才才将材料交给那个公社干部了。公社干部看了看,又和他说起来,他自然是能少说就少说,实在不说不行了,就说说事情的经过,结结巴巴的,出了一头的汗。送走了公社干部,他就可怜起门门来,想去给门门说些宽心话,但又考虑自己口拙舌笨的,便掮了锄又到地里去看包谷去了。
包谷得了水,精神得喜人。咯吧咯吧响着拔节的声,才才就不觉又念叨起门门的好处。回来经过门门的地边,见那地边的草很多,心里就说:女人锅沿子,男子地堰子,这门门地边的草长成这个样子,怪不得人说他不务正业呢。就帮着锄起来,一直收拾得能看过眼了,才慢吞吞走回来。在石板街道上,没想却又碰着门门了。
“才才,又去地里忙活了,是在你家地里,还是你老丈人家地里?”
门门打老远就又戏谑起他了,手里提了一瓶酒,走过来的时候,一口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