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大热      更新:2021-02-26 16:49      字数:4994
  紫鹃、晴雯恐怕夜深露重,催她进房,上床歇着。可黛玉哪里还睡得着。晴雯见状,便备办宵夜,把小银盆架到火炉上,烧着开水,冲化百合冷香膏,紫鹃又将五加皮酒化了人参养荣丸,劝黛玉吃些,她两人也陪着吃了些,说着闲话,消磨长夜。紫鹃提议:“反正也睡不着,咱们玩嘎啦哈吧,好久没玩了。”
  黛玉一时兴起:“好,今儿个咱们就玩个痛快。”
  紫鹃提着灯笼,到阁子上把一个红漆盒子取来,对黛玉道:“你这一百零八个子儿,号称一百单八将,完完整整,一个不少。”
  晴雯道:“姑娘不爱玩抓嘎啦哈,咱们玩数大点儿吧,三个子儿就够了。”
  紫鹃把盒盖打开,递到黛玉面前:“就请姑娘选三个码儿吧!”
  “玩嘎啦哈可不分大小辈分,你就选出三个纹面清晰的吧。”
  紫鹃把三个码儿放在炕桌上,问道:“玩多少钱一个点的?”
  “你说吧。”
  “一点一枚清钱。谁坐庄?”
  “从你那儿开始,轮大襟儿。”
  紫鹃出手,掷出一背儿,一轮儿,一坑儿。不算,重掷,掷出双轮儿一背儿,五点;黛玉掷出双背儿一珍儿,六点;晴雯掷出双坑儿一轮儿,两点。坐庄的紫鹃赔黛玉一枚钱,晴雯输给紫鹃三枚钱。紫鹃净剩两枚钱,赢家继续做庄。
  紫鹃刚把码子掷出,忽听得外边喧喧嚷嚷,有人叩门,三个人十分诧异。开门看时,只见贾府的管家周瑞,陪着一位老人进来,说是南边来人了。
  黛玉听说家里来人了,不禁大喜,方才还在感叹着“无枝可依”的凄清,转眼间自家人到了,忙问道:“来人是谁?”
  周瑞在外间答道:“是林大爷。”
  黛玉更觉欢喜,便说道:“请他进来。”
  这林大爷,叫林元,原是林如海的父亲林运台的旧门工,也是林家的三代老家人,年已七十,忠心护主,在林家的地位也就像贾府赖大的身份;虽然也有些自家产业,只因一心为了小主人良玉,还在林府总管着一切事情。他这番进京,是有许多重大事情要办的。
  当下,林黛玉敬重他是祖父、父亲两代老仆,就用了一个请字,然后又彬彬有礼地立身起来。
  林元走进来,翻身跪下。黛玉忙道:“你老人家就免了罢!”林元磕了三个头,道一声:“请姑娘的安。”
  黛玉忙叫紫鹃去扶起,道:“你老人家还这么硬朗,路上也辛苦了。”
  林元回了声“不辛苦”,打了一个千,垂手立在门旁,替良大少爷请了姑娘的安。然后卷起马蹄袖子,弯转腰,从怀中取出书信:“这是大少爷亲笔信。”说罢,双手递给紫鹃,紫鹃双手捧过来送给黛玉。
  黛玉把书信接到手,且不去看,先问起家事来:“大爷好吗?”
  “大爷很好!”
  “家中事情可好?”
  “家中一切都很好!”
  又问:“大爷是几时动身的?几时到京?”
  林元道:“小的临起身时,大爷吩咐说他在一个月内起身,至于这到京的时间,小的还拿不准。”
  黛玉又问:“有给这里大老爷和二老爷的信吗?”
  林元回道:“已经投了,当面请过安,政老爷吩咐小的到姑娘这里来。同来的还有十几个家人,因为牲口车辆多,都投在店里,小的先带着他们的手本来请安。”说着,便将手本递交紫鹃。紫鹃接过来放在桌上。
  黛玉道:“你老人家也乏了,歇着吧!”
  林元道:“小的明儿个还要上来回话,还有事要请示姑娘的吩咐。”
  黛玉道:“晓得了,先歇着去吧!”
  林元应了一个“是”字,慢慢地退出来。
  林元去后,黛玉这才拆开家书来看。
  林黛玉接到哥哥林良玉的家书,十分欢喜。林元出去之后,她便坐下来拆信,晴雯忙剪亮了灯烛,把高檠灯移近黛玉身前。紫鹃却吩咐小丫头们,把玻璃罩灯、壁灯、吊灯全点亮了——霎时间,潇湘馆像节日似的,灯火辉煌。黛玉的心头,也霎时亮了,多年郁闷的心胸,敞开了,亮堂了。她暗自感谢紫鹃:“多谢君心知我心,此时不亮何时亮!”
  黛玉正要看信,心头不知怎么就跳起来;心一跳,指头颤抖得拿不住这封信,泪珠儿簌簌地滚落下来。
  原来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金陵望族,嫡亲兄弟两人。哥哥是林如海,弟弟是林如岳。林如岳的夫人是南安郡王的表妹龙氏,生下良玉后因失火而亡。当时正值贾夫人头胎生子夭折,就抱了良玉来亲自抚养。直到良玉五岁上才生黛玉。林如海夫妻过亡后,黛玉被接到贾府,良玉承袭长房,这林良玉便成为林如海的承嗣人。林良玉决心继承伯父的遗志,成就功名,重振家业。在扬州苦读十年,不肯娶妻,将一切家务分派给林元管理。这林元,为人忠直能干,一面料理地亩粮食,一面在外路经商,又在盐务里经营官盐、官运,十几年间,把林府兴隆起来,竟有了八万八千八百万两的财产。良玉不忘伯父伯母抚养之恩,发誓要把这全份儿家产统交给妹妹黛玉,以报答林如海夫妻的深恩大德,告慰他们在天之灵。黛玉之死,贾政愧疚在心,一直没有发丧,也没告诉过林良玉,只说是要等待送黛玉灵柩回苏州时,再去说明一切,可是老太太留给外孙女送灵柩的五百两银子,早已被王夫人挪用了。林良玉中了举人后,立即派林元进京买办宅院,一则准备他参加春试,一则要把黛玉接到自己家中,把家产交给妹妹。
  黛玉手捧着家信,想起了父母之恩,想起了哥哥的情谊,也想起贾母“白疼了”的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不觉落下泪来。
  停了半响,又叹了几声,方才把书信拆开细看。看了就哭,哭着又看,也不知看了几遍,哭过几回。
  晴雯道:“为了这封信,天天盼着望着想着;信到了又这样苦恼,真不知大爷来了还要怎样呢!”
  紫鹃道:“是呢,大爷写这信时的心情,想来也是和姑娘一样的,也是哭着写着,姑娘若是疼大爷,就疼疼自己吧,还这么伤心做什么!”
  黛玉看完了良玉哥哥的亲笔信,又看了林元送上来的家人的手本,约有六十多人。从南方带来的,除林元外,还有他的两个跟班的,三喜儿和四喜儿,车夫张六儿和侍候衣食的庆儿,管家林福胜、李秉义和他俩的媳妇。余下的账房、买办人等以及丫头媳妇们,黛玉也未及细看。引起她注意的是,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们林家在京城里还有两家银楼。一家是东大街的福源号银楼,一家是西大街的宝丰号银楼,两处银楼掌柜的、外柜、经纪各三、四人,伙计二三十人。她做梦也没想到,林家的生意竟然做到京城了,心中格外高兴。
  第二部分谁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1)
  次日清晨,林元吩咐完众人应办的事务,便到贾府来。
  赶车的张六儿,套上玻璃后挡车,铺了狼皮褥子,请林元坐上去;跟随林元的三哥、四喜儿也把水烟管、槟榔荷包、擦手绢子等带了,跨上车辕,“驾!驾!”甩着响鞭,吆喝着牲口,直奔荣国府。
  荣府的管家吴新登,认得是林元的车子,远远出来迎接,接林元进账房坐下,大家喝着茶说着闲话,等着日上三竿,到了辰正初刻才能上去回话。
  林元悠闲地吸着水烟,看着贾府里一起一起送进来的年账,上百两的、百两以外的,几十两的都有。吴新登接过来,戳上铁扦子,一一分发。
  不多时,一辆轿车来到门前停下,小厮先送进帖子,上写着“王公茂”三个字。那人不等回话,径直走进账房,朝着吴新登道:“我的路远,先替我回了吧!”
  吴新登厌烦起来,抬头看了看自鸣钟,应道:“这才卯正三刻,回也是这么等着,不回也是这么等着,就等着是了。”
  那王公茂忍不住这种措大的派头,就发作起来道:“晚上来,说迟了;早上来,又早了;只管躲着,躲到什么时候也得还债!你们家琏老二,拉了账不还钱,躲着还算是汉子吗。”
  吴新登喝道:“在这府里还有你闹的份儿吗?滚吧!”
  王公茂跳起来,挺着肚子嚷道:“什么府里府外!咱们只知道欠账还钱,谁管你什么府里府外!”
  吴新登迎上去要动手,周瑞急忙拉住。
  正闹着,又有三辆车子到了,递进的名帖上写的是孙茂源、叶隆昌、王大有。三人早听到了账房里的吵闹声,已猜知里边发生了什么事,进得门来便朝王公茂拱手道:“王老五真是直性人,看把你气的。难道这堂堂荣国府还能欠你我几个小钱不成!咱们将本求利做生意,不是拿钱买气生的,既是多年的主道,两下都得顾全些前后的交情、留点体面才是。”
  这话,虽是劝王公茂,可句句刺着荣国府。孙茂源等人反话倒说,王老五直来直去,讨债人向着讨债人,一抬一夯,弄得吴新登、周瑞、林之孝等贾府管家,硬不得,软不得,好不尴尬。
  林元从旁看着,已知贾府吃了亏空,债台高筑,年关难过。不觉暗自叹道:当年我跟随我家老爷进京,也曾到过贾府。那时的荣宁二府,是何等的显耀啊!在南方也曾听说过,他家的琏二奶奶管家如何得体,如今看起来也是名不副实的,若不然,几年的光景怎就败落到这等地步。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难道说这贾府连印子钱都使起来不成。想到这里,脑际突起一个念头:我们林家正要在京城置办房产,何不就把这贾府买了下来,充其量也不过七八万两银子。这念头一起,马上自己又否定了,堂堂国公府,何至如此呢!
  周瑞忙着接待来人,林之孝上去回话。
  可巧,贾琏刚要到账房去,恰恰赶上吴新登和王老五吵架,那些话他已全听见了,忍着气,无可奈何,只得做个缩头乌龟,转身回房,让管家们先挡一阵子。
  大早晨账房里大吵大闹,贾政在书房里也听到了,叹了一声,骂道:“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
  欠人家的自短,也无可奈何,吩咐丫头把贾琏叫过来,把黛玉给的叶子金拿出五十两,交贾琏去开发。贾琏不敢嫌少,有了总比没有好,急忙领了出来,派人到门房,请讨债的四个人到外书房兑换。五十两叶子金,按当时的换数,二十换,黛玉的叶子金成色好,二十二换,不过兑一千多两银子,不够开销这四家的,贾琏便央及孙茂源,先总欠着他一家的,其余三家尽数开发了。
  才打发走四位讨债的,上房又来传呼:“老爷叫快请琏二爷。”
  贾琏急忙进去。贾政把一个单子劈面掷到他面前,气呼呼地说道:“你看,这还看得下眼吗!”
  贾琏忍着气弯腰拾起来,一看,这是通州、三河、宝坻、香河等八处总庄头莫进孝送来的年货单子:先写些拜年贺节的话,后开着年货单子,再后便是些苦穷的话:开春大旱,夏天水涝,四、五成的年景,仅够人吃马用,满打满算,全年的粮谷收入各项,折合纹印五千六百两。贾琏看完单子,也回不出话来。只怯怯地小声道:“今年的春旱夏涝也是实情。”
  贾政也知道,这事是怨不到贾琏身上的,只叹着气说道:“各房的份例若是减了,祖宗留下的好处,到我们手里全栽了,这个年可怎么过呢!”
  这时,赖大进来回话,说莫进孝要进来磕头。贾政气呼呼地一挥手,说声“罢了!进来做什么,还不是那套老话:今年年成实在不好。”接着便对赖大道:“这些光景你都知道了,推不过去的。同你二爷算一算,到底要多少才能打得过饥荒?”贾琏道:“外面账目约有五千上下是拖不过的,连里头合起来,一总要一万多两才可以敷衍。最要紧的是那几笔西账,过了年关,要大加一的驴打滚利呢。他们不急着催讨,可我们不敢不紧着还哪!”
  贾政翻着白眼摇着头道:“这可就难了。”
  赖大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受主子的恩典,儿子才能在地方为官,如今又寄来了贺年的银子,求老爷赏脸,外边的西账约摸不到三千两,就让奴才招架了吧。”
  贾政听了,不无感慨地摇头叹道:“怎么,堂堂荣国府,竟落到这个份儿上,连奴才的钱也使起来!”他知道,赖大的家产,全都是从贾府捞去的,但花奴才的钱名声不好听啊,这要是传扬出去,有什么脸面在官场上混呢!暗自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