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节
作者:
蒂帆 更新:2021-02-26 16:44 字数:4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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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傍晚,高建中赶牛回家。他神神秘秘地对杨克和陈阵说:老王头买的那头病牛让狼给掏了,就在他们房前不远的地方。
两人听了都一愣。杨克说:对了,工地上那帮人没有狗,这下他们亏大了。
高建中说:我去他们房前看了,那头牛就拴在房前十几步的柱子旁边,只剩下了牛头牛蹄子牛骨架,肉全啃没了。老王头气得大骂,说这头牛是用伙房半个月的菜金买来的,往后工地上又该吃素了。高建中笑道:其实这头病牛也没啥大毛病,就是肚子里有寄生虫。老王头懂点兽医,他弄来点药,把牛肚子里的虫子打了,想利用这儿的好水好草,把牛养肥了再宰。可没想到刚养胖了一点,就喂了狼。
杨克深深地出了一口恶气说:这帮农区来的盲流哪有牧民的警觉性,夜里睡得跟死猪似的。额仑的狼群也真够精的。它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些外来户,就敢在民工的家门口掏吃牛。杨克解恨地说:这不是欺负贫下中农吗?这年头谁也不敢,就狼敢!
陈阵说,这不叫欺负,这叫报复。
杨克忽又长叹:在枪炮时代,狼群已经没有太大的报复力量了,内蒙古草原上最后一个处女天鹅湖还是失守了。如果我以后还有机会回北京的话,我可再也不敢看舞剧《天鹅湖》了。一看《天鹅湖》,我就会想起那锅天鹅肉,还有酱油汤里的那个天鹅头,它活着的时候是多么高贵和高傲……我过去认为中国的农耕文明总是被西方列强侵略和欺负,可没想到农耕文明毁坏游牧文明,同样残酷狰狞。
高建中打断他说:别扯那么远,狼群都杀到家门口了,咱们包尤其得小心,要是狼群一拐弯,闻见小狼在咱们包门口,那咱们的两群牛羊就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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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穆公……灭十二个戎国,开地千里,成西戎霸主。西周覆灭后,西周故地,戎狄杂居……西周文化为戎狄俗与商文化所摧毁。秦采用这些落后制度(包括君位兄终弟继制)与文化,虽然已成西方大国,却被华夏诸侯看作戎狄国,不让它参与盟会。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
内蒙古高原的夏夜,转眼间就冷得像到了深秋。草原上可怕的蚊群很快就将形成攻势了,这是最后几个宁静之夜。刚刚剪光羊毛的羊群紧紧地靠卧在一起,悠悠反刍,发出一片咯吱咯吱磨牙碾草的声音。二郎和黄黄不时抬头仰鼻,警惕地嗅着空气,并带领着伊勒和三条小狗,在羊群的西北边慢慢溜达巡逻。
陈阵握着手电筒,拖了一块单人褥子大小的毡子,走到羊群西北面,找了一块平地,铺好毡子,披上破旧的薄毛皮袍,盘腿而坐,不敢躺下。进入新草场之后,放羊、下夜、剪羊毛、伺候小狼,读书做笔记,天长夜短,睡眠严重不足。只要他一躺下马上就会睡死过去,无论大狗们怎样狂叫,再也叫不醒他。本来他应该趁着蚊群爆起之前的平安夜,抓紧机会多睡觉,可是他仍然丝毫不敢懈怠,草原狼是擅长捕捉“侥幸”的大师。
一小群狼成功偷袭了工地的病牛之后,他们三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狼群吃掉病牛,是给牧人的一个信号,报告狼群进攻的目标,已经从黄羊旱獭黄鼠转到畜群身上来了。小黄羊早已奔跃如飞,旱獭也更加机警,饥饿的狼群已不满足靠抓草原鼠充饥,转而向畜群展开攻击战。在这新草场,人畜立足未稳,毕利格老人召集了几次生产会议,再三提醒各组牧民和知青不得大意,要像狼那样,睡觉的时候就是闭上眼睛,也得把两只耳朵竖起来。额仑草原又要进入新一轮人狼大战。
陈阵每天都要把小狼的地盘彻底打扫干净,清除狼粪狼臊味,还要盖上一层薄薄的沙土。这不仅是为了狼窝的卫生,保证小狼身体健康不得病,更重要的是怕小狼的气味会暴露目标。
陈阵最近常常琢磨当时从狼窝带回小狼崽之后的各个细节,想得脑袋发疼。他觉得其实任何环节都可能出问题,都会被母狼发现。比如在旧营盘,母狼就可以嗅出小狼的尿味。他夜夜都担心狼群发动突然袭击,血洗羊群,抢走小狼。他惟一庆幸的是,这次开进新草场,长途跋涉的路途中,一直把小狼关在牛粪木箱里,也没有让小狼下过车,因此在路上就没有留下小狼的气味踪迹。即使母狼嗅出旧营盘上小狼留下的气味,它也不可能知道小狼被转移到哪里去了。
空气中似乎没有狼的气味,三条半大的小胖狗跑到陈阵身边,他挨个抚摸它们。黄黄和伊勒也跑到陈阵身边,享受主人的爱抚。只有二郎忠于职守,依然在羊群西北边的不远处巡视。它比普通狗更知晓狼的本事,任何时候它都像狼一样警觉。
夜风越来越冷,羊挤得更紧,羊群的面积又缩小了四分之一,三只小狗都钻进了陈阵的破皮袍里面。刚过午夜,天黑得陈阵看不见身旁的白羊群。后半夜风停了,但寒气更重,陈阵把狗们赶到它们应该去的岗位,自己也站起来裹紧皮袍,打着手电,围着羊群转了两圈。
当陈阵刚刚坐回毡子上的时候,在不远的山坡上转来凄凉悠长的狼嗥声,“呜欧……欧……欧……”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还带有颤音和间隙很短的顿音。狼嗥声音质纯净,底气充足,具有圆润锐利的渗透力和穿透力。颤栗的尾音尚未终止,东南北三面大山就开始发出低低的回声,在山谷、盆地、草滩和湖面慢慢地波动徘徊,又揉入了微风吹动苇梢的沙沙声,变幻组合出一波又一波悠缓苍凉的狼声苇声风声的和弦曲。曲调越来越冷,把陈阵的思绪带到了蛮荒的西伯利亚。
陈阵好久没有在极为冷静清醒的深夜,细细倾听草原狼的夜半歌声。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裹紧皮袍,但是仍感到那似乎从冰缝里渗出的寒冷声音,穿透皮袍,穿透肌肤,从头顶穿过脊椎,一直灌到尾骨。陈阵伸出手把黄黄搂进皮袍,这才算有了点热气。
阴沉悠长的序曲刚刚退去,几条大狼的雄性合唱又高声嗥起。这次狼嗥立即引来全大队各个营盘一片汹涌的狗叫声。陈阵周围的大狗小狗也都冲向西北方向,站在羊群的外围线,急促猛吼。二郎先是狂吼着向狼嗥的地方冲去,不一会儿,又怕狼抄后路,就又退到羊群迎着狼嗥方向不远的地方停下,继续吼叫。沿盆地的山坡排成长蛇阵的大队营盘,都亮起了手电光,全大队一百多条狗足足吼了半个小时,才渐渐停下来。
夜更黑,寒气更重。狗叫声一停,草原又静得能听到苇叶的沙沙声。不一会儿,那条领唱的狼,又开始第二遍嚎歌。紧接着北、西、南三面大山传来更多更密的狼嗥声,像三面声音巨墙向营盘围过来,大有压倒狗群叫声的气势。全队的狗叫得更加气急败坏、澎湃汹涌。各家各包下夜的女人全都打着手电,向狼的方向乱扫,并拼命高叫,“啊嗬……乌嗬……依嗬……”尖利的声音一波接一波,汇成更有气势的声浪,向狼群压去。草原歌手的嗓子也许都是下夜喊夜驱狼练出来的。
狗仗人势,各家好战的大狗恶狗叫得更加嚣张。狗的吠声、吼声、咆哮声、挑衅声、威胁声、起哄声,错杂交汇成一片分不请鼓点的战鼓声。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犹如又一次决战在即,大狗猎狗恶狗随时就要冲出阵大杀一常陈阵也扯着脖子乱喊乱叫,但与草原女人和草原狗的高频尖锐之声相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牛犊,微弱的喊声很快被夜空吞没。
草原许久没有发生这样大规模的声光电的保卫战了。新草场如此集中扎营,使牧人的声光反击战,比在旧营盘更集中更猛烈,也给宁静的草原,单调的下夜,带来紧张热闹的战斗气氛。陈阵顿时来了精神,他想,假如草原上没有狼,草原民族可能会变成精神木讷的萎靡民族,这个后果必将影响中原:也许华夏民族就不用修长城了,那么,华夏民族也可能早就彻底灭亡于没有敌国外患的死水微澜之中。
群狼的嗥声,很快被压制下去。乌力吉和毕利格老人集中扎营的部署显示出巨大的实效,营盘牢不可破,狼群难以下手。
陈阵忽然听见铁链的哗哗声响,他急忙跑到小狼身旁。只见白天在防晒防光防人洞里养足精神的小狼,此刻正张牙舞爪地上蹿下跳,对这场人狼狗,声光电大战异常冲动亢奋。它蹦来跳去,挣得铁链响个不停,不断地向它的假想敌冲扑撕咬,恨不得冲断链子,立即投入战斗。小狼急得呼呼哈哈地喘气,生怕捞不到参战的机会,简直比抢不到肉还要难受。
酷爱黑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的生命活力必然迸发;酷爱战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求战的冲动必须发泄。黑夜是草原狼打家劫舍,大块吃肉,大口喝血,大把分猎物的大好时光。可是一条铁链将小狼锁在了如此狭小的牢地里,使它好战、更好夜战的天性狼性憋得更加浓烈,就像一个被堵住出气孔的高温锅炉,随时都可能爆炸。它冲不断铁链,开始发狂发怒。求战不得的狂暴,将它压缩成一个毛球,然后突然炸出,冲入狼圈的跑道,以冲锋陷阵的速度转圈疯跑。边跑边扑边空咬,有时会突然一个急停,跟上就是一个猛扑,再来一个就地前滚翻,然后合嘴、咬牙、甩头,好像真的扑住了一个巨大猎物,正咬住要害部位致猎物于死地。
过了一会儿,它又眼巴巴地站在狼圈北端,紧张地竖耳静听,一有动静,它马上又会狂热地厮杀一通。小狼的战斗本能,已被紧张恐怖的战争气氛刺激得蓬蓬勃勃,它似乎根本分不清敌我,只要能让它参战就行,至于加入哪条战线则无所谓,不管是杀一条小狗或是杀一条小狼它都高兴。
小狼一见到陈阵便激动地扑了上来,却够不着他,就故意退后几步,让陈阵走进狼圈。陈阵有些害怕,他向前走了一步,刚蹲下身,小狼一个饿虎扑食,抱住他的膝头,张口就要咬。幸亏陈阵早有防备,急忙拿手电筒挡住小狼的鼻子,强光刺得小狼闭上了嘴。他心里有些难受,看来小狼被憋抑得太苦了。
全队的狗又狂吼起来。家中的几条狗围着羊群又跑又叫,有时还跑到小狼旁边,但很快又冲到羊群北边,根本忘记了小狼的存在。三条小狗俨然以正式参战的身份,叫得奶声奶气,吼得煞有其事,使得近在咫尺的小狼气得浑身发抖。它的本性、自尊心、求战心受到了莫大的轻视和伤害,那种痛苦只有陈阵能够理解,他料想它无论如何也不会甘于充当这场夜战的局外者的。
小狼歪着头,羡慕地听着大狗具有雄性战斗性的吼声,然后低头沉思片刻,它似乎发现了自己不会像狗们那样狂叫,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但小狼立即决定要改变目前的窘况,它张了张嘴,显然是想要向狗学狗叫了。陈阵深感意外,他好奇地蹲下来仔细观察。小狼不断地憋气张嘴,十分费力地吐出呼呼哈哈的怪声,就是发不出“汪汪”或“喔喔”的狗叫声。小狼十分恼火,它不甘心,又吸气憋气,收腹放腹,极力模仿狗吼叫的动作,但是发出的仍然是狗不狗、狼不狼的憋哑声,急得小狼原地直打转。
陈阵看着小狼的怪样直想乐。小狼还小,它连狼嗥还不会,要发出狗叫声太难为它了。虽然狗与狼有着共同的祖先,可是二者进化得越来越远。大多数狗都会模仿狼嗥,可狼却从来不学狗叫,可能大狼们根本不屑发出狗的声音。然而此时,在狗叫声中长大的小狼却极想学狗叫,可怜的小狼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小狼在焦虑煎急之中,学习模仿的劲头仍是丝毫不减。陈阵弯腰凑到它耳旁,大声学了一声狗叫。小狼似乎明白“主人”想教它,眼里露出笨学生的难为情,转而又射出凶学生恼羞成怒的目光。二郎跑过来,站在小狼的身旁,慢慢地一声接一声高叫,像一个耐心的老师。突然,陈阵听到小狼发出了“慌……慌……”的声音,节奏已像狗叫,但就是发不出“汪”音,小狼兴奋得原地蹦高,去舔二郎的大嘴巴。以后小狼每隔六七分钟,就能发出“慌慌”的声音,让陈阵笑得肚子疼。
这种不狼不狗的怪声,惹得小狗们都跑来看热闹,并引起大狗小狗一片哼哼叽叽的嘲笑声。陈阵笑得前仰后合,每当小狼发出“慌慌”的声音,他就故意接着喊“张张”,营盘战场出现了“慌慌、张张”极不和谐的怪声。小狼可能意识到人和狗都在嘲笑它,于是它叫得越发慌慌张张了。小狗们乐得围着小狼直打滚,过了几分钟,全队的狗叫声都停了,小狼没有狗们领唱,它又发不出声来了。
狗叫声刚停,三面大山又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