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着凉      更新:2021-02-25 04:44      字数:4817
  伊腾是一个天才的艺术教育者,可他自己并非一流画家,弗利德恰恰可以弥补这个缺憾。她的教授过程,全都用最出色的、鲜活的示范和作品来表达。这工作简直就是为她的理想而量身打造的——她的教学对象是幼儿教师,她不是在教学生画画,而是在教授艺术老师,
  让他们理解如何给孩子们作艺术启蒙。那是一个她等候已久的挑战。教学在逼着她进一步地思索心理、哲学和艺术的相互关系。她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乐不思蜀。她的学生们回忆说,没有人能够如此启迪他们对艺术的理解力。她教给学生的,是体会艺术如何萌芽,如何像一根竹子一般,先是冒出笋尖,然后它生长、生长,终于,缓缓地展开它的第一片纯净的绿叶。
  三
  可是,这样平静愉悦的教学生涯并不长久。
  20世纪三十年代初的奥地利,右翼势力已经很强。
  1933年,希特勒在德国掌握政权。他领导的纳粹,也就是所谓的国家社会主义党,丝毫不能容忍思想和表达的自由,哪怕那是艺术领域的自由。因此,希特勒一上台,包豪斯立即被封闭了。
  1934年1月,奥地利的右翼应声而起,在维也纳起来暴乱。虽然“辛格—迪克工作室”已经不复存在,可是他们当年设计的作品被大量捣毁,设计的建筑被拆除,其中包括在1928年建成的维也纳网球俱乐部,以及刚刚建成的希莱艾特(Heriot)女伯爵的客舍。
  天性自由的弗利德无法容忍对艺术自由的扼杀,也无法容忍纳粹对犹太人的敌意。三十六岁的她孤身一人,在奥地利纳粹起来的时候,试图加入反法西斯的行列,因而走向左翼,参加了奥地利共产党。在这一时期,她设计了一些反法西斯的海报。这些海报还有着明显的包豪斯风格,并且用词激烈。在一张混杂着希特勒、纳粹军人和混乱的画面中,中间有个哭泣的婴儿,在上面有这样的诗句:
  哪怕在奥斯威辛,绘画依然是美丽的
  这就是你看到的世界,孩子
  这世界是你投生的地方
  ……
  假如你不喜欢这个世界
  那你就必须改变它
  在弗利德的朋友圈子里,每天都在这样的选择中挣扎:是留在那里与法西斯斗争,还是逃离奥地利?对当时的弗利德来说,她认为逃离是羞耻的。弗利德帮助朋友们在画室藏匿了一些私人文件。可是有一天,她的工作室遭到搜查,搜出了一些假护照。她马上被逮捕了。在令人目盲的强光下,她在审讯中保持了沉默。最后,法庭没有给她定罪,她被立即释放。一出监狱,她随即离开维也纳,前往布拉格。
  这段经历和她的感受,在她后来的绘画《审讯》中,被记录下来。
  弗利德的出走,是一次典型的政治逃亡。可是来到布拉格后,在内心深处,她却似乎在前一时期短暂的激昂之上,画了一个休止符。
  在奥地利法西斯猖獗的刺激下,热爱自由的她本能地起来抗争,其代价是她偏离了自己原本的心理轨道。这场刺激的最高点,就是她在监狱的经历。
  如今,她来到1934年的捷克斯洛伐克,一个犹太人在国会拥有议席的自由国家,对各国的政治难民张开它的双臂。弗利德在布拉格突然重逢自由,重逢她熟悉的宁静、单纯的艺术创造的冲动、深层的艺术哲学的探索和艺术教育与心灵塑造和释放关系的研究,这所有的一切,构筑了她的世界,这也是人类探索本能的一个部分。她似乎感到,假如离开这个世界,她的存在本身都会存疑。虽然她知道危机没有消失,她依然参加一些讨论,依然力所能及地做一些甚至有很大危险的工作。但是,她的激昂已经不复存在。三十六岁的弗利德,在疑惑中试图认清自己。
  走进布拉格,弗利德的艺术风格突然变化,她离开新潮,离开包豪斯的结构主义,离开所有高调的形式,回到淳朴的画风。她全神贯注地开始大量的绘画创作:风景、人物、静物,常常带有装饰风格。她似乎要通过这些绘画中清纯的美,来救赎和寻找本原的自我。纳粹在毁坏的,是弗利德心中所感觉的生活最本质的东西。坚持属于自己生命本原的特质和追求,是她的个人抗争最核心的部分。对她来说,假如放弃了这一切,纳粹就已经成功。
  在绘画的同时,她热忱地投入了对难民儿童的艺术教育。她已经不能放弃在维也纳开始的艺术教学实验。那是她的专业。她以前一个学生、也是幼儿教师,不久加入了她的工作。后来,弗利德为孩子们的作品举办了展览。她的教育显然是成功的,她让人们看到,那不仅仅是一些美丽的图画,同时还呈现了孩子们的内心。
  她的朋友希尔德回忆说,弗利德和孩子们是如此融洽。希尔德最喜欢听弗利德讲孩子们的事情。有一次,一个孩子问弗利德,教堂是什么呀?弗利德回答说,教堂是上帝的家。孩子想了想说,您说错啦,上帝的家是在天堂,教堂是他的工作室。还有一次,一个孩子对弗利德说,我能和您谈谈吗?弗利德说,可以啊。就请她在自己对面坐下。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要谈什么啊?孩子说,我就这么坐坐行吗?孩子其实就是想靠近她,和她待在一起。她的精神家园挤进了一群孩子,他们共同在创造和建设这个家园。
  同时,她让自己也回到原来的建筑和工艺设计的轨道。她和维也纳设计领域的朋友们联系上,又开始新的合作,不仅设计纺织品,还参与公寓翻新的建筑设计。她和住在维也纳的父亲也联系上了,因此得知,自己的姨妈和她最小的儿子巴维尔·布朗德斯(Pavel Brandeis)一起住在布拉格。这时的弗利德,也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亲情的抚慰。她喜出望外,通过布拉格的犹太人中心找到了他们的地址。这个偶然的相会,为她的生命带来了一个新阶段。她和巴维尔相爱了。
  1936年4月29日,三十八岁的弗利德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多年孤独的长途跋涉之后,如今,在每天路途的尽头,终于有了一盏专为自己点亮的暖暖灯光,朦朦的窗帘后面,有了一份单纯的感情和期待。弗利德在青春时期为爱情燃烧的炽烈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她已经无法得到自己长久梦想的孩子。她婚后有过一次怀孕,但是流产了。她失去了最后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无疑,她是幸福的,却偏偏是在一个残酷的年代。每一个如弗利德这样热爱自由的人,都仍然会有不断的、类似的内心挣扎。是不是应该扔下一切去投入直接的战斗,是不是还继续有权力寻求自己的个人幸福?是不是还可以坚守自我?是不是还能因循自己的本能,继续构筑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些问题从她刚刚踏上布拉格的土地,就已经出现。她甚至和做心理专家的朋友探讨过。朋友告诉她,她时时在追寻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那并不是一个罪恶。
  最终,她只能顺着自己的本性和直觉去做。当西班牙内战爆发的时候,她周围的朋友都在准备去参加战斗,她也想过要去,可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陪伴她的丈夫,尽一个妻子的责任。
  并非只有弗利德凭着自己的本能,理解自由的艺术思维对人类进步的意义。在1937年7月,有两个艺术展在慕尼黑开幕。一个在最知名的慕尼黑艺术博物馆的主要画廊,展览名为“德国艺术的伟大展出”。另一个画展的展出场地在仓库,主题是“堕落艺术展”。通过这样“黑画”的具体展出,希特勒试图让民众知晓,什么样的艺术思维,将不再被他所建立的社会所容忍。在“黑画展”开幕的那天,希特勒发表演说,“艺术领域混进了外行,今天他们是现代的,明天他们都将被遗忘……”。可是,多年以后,第一个展厅的画家已经被人们忘记,而那个“黑画展”的作者,包括欧托·皮克斯(Otto Dix),恩斯特·鲁德维格(ErnstLudwig),奥斯卡·舒尔曼(OskarSchlemmer),乔治·格劳斯(George Grosz),恩斯特·巴莱克(ErnstBarlach)等德国印象派画家和一些德国的犹太人画家等等,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今天被人们记住和重新认识。
  1938年3月,德国占领奥地利。意大利、匈牙利和罗马尼亚都站在了纳粹一边。1938年9月,德国和英国、法国、意大利一起签订的“慕尼黑协议”,致使希特勒掌握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局部领土。六个月内,大部分的捷克斯洛伐克领土,已经在纳粹的控制之下。捷克斯洛伐克已经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国家。纳粹在欧洲开始公开迫害犹太人。1938年11月9日,德国纳粹在一个夜晚,广泛地袭击犹太人,无数犹太人拥有的商店被捣毁,玻璃橱窗被砸碎,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水晶之夜。维也纳也传来消息,弗利德当年设计的作品,不论大小,几乎被尽数砸光。弗利德所有的朋友都在做进一步逃亡的准备,周围是一片惊慌的气氛。不论是已经逃离,还是在准备逃离,朋友们都关心着既是犹太人又是知名艺术家的弗利德,告诉她必须尽早离开。
  可是,人们发现,所有这一切噩讯对弗利德几乎没有影响。她仍然在忙着她的绘画和儿童艺术教育。辛格已经逃到伦敦,来信希望她也去伦敦;她的老朋友安妮和她丈夫,给她寄来了移民巴勒斯坦的证书;而她手里持有随时可以离开的护照。她不走的原因只有一个:逃亡对她的丈夫巴维尔已经太晚,他不可能再取得护照了。就像当初没有去西班牙战斗,现在她没有离开步步逼近的危险,只是循着自然也是必然的选择,她要和深爱着的丈夫留在一起。她坚守的是自己的一个世界。她没有清晰高扬的目标,只是顺从自己已经成为本能的逻辑。而这个逻辑的形成,是她这些年一步步曲折来路的结果。
  艺术本身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探索。弗利德作为艺术家,常常在寻求一张作品,或是一个设计最响亮的定格,但是,她一开始就知道,生活是远为复杂的,她难以高调。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中自己的位置,如何面对他人、面对自己,是弗利德内心永远无法挣脱的困境,她一生都在对自己发出疑问。
  这一年,1938年3月,她这样写道:“我的艺术生涯曾将我一千次地从死亡中挽救出来。通过勤勉实践的绘画,我才补偿了自己不知来源的罪恶。”这种感觉是弗利德一生的主要基调。
  四
  1939年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一个个国家在德军入侵下陷落——丹麦、挪威、法国、比利时、荷兰。对犹太人的迫害,开始随着纳粹侵略的脚步,遍及整个欧洲。
  从1938年到1942年,弗利德和丈夫巴维尔离开布拉格,开始往乡间躲避。他们来到罗诺弗(Hronov),那是巴维尔出生的小镇。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弗利德写道,“这里是如此祥和,哪怕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坚信,有一些东西,是邪恶永远无法战胜的。”
  她尽一切努力继续她原有的生活轨迹。他们一开始都在那里的纺织公司工作,弗利德重新开始纺织品的设计。在给朋友的信中,她开始有关艺术史和艺术哲学的讨论。她还不停地画画。在信中,她描述着自己在绘画上的变化:“我不想再作寓言式的表达,我只想描述世界原本的模样。既不是时髦的,也不是过时的。”访问过她的朋友都记得,她能把任何细小的事情都变得很快乐。
  美术界依然在关注弗利德。1940年,住在伦敦的美术中介人Paul Wengraf,提出要展出弗利德的作品,并且把她带到伦敦去。那年8月,《弗利德画展》在伦敦的圆拱画廊开幕,展出了她的风景、静物和花卉,弗利德本人却没有出席。
  随着德军对捷克斯洛伐克的逐步占领,情况在恶化,针对犹太人的法规越来越苛严。1939年,弗利德和巴维尔失去了在纺织设计所的工作。1940年,他们进一步转移到罗诺弗附近的一个村庄。在那里,在包豪斯习惯于动手制作的弗利德,开始鼓励巴维尔学一门木匠手艺,来应付不可知的未来。1941年和1942年,他们又被迫几次搬家。犹太人已经不准养狗,上街必须佩戴黄色六角星的标记,不准坐有轨电车,买东西必须在特定的时间,必须用购物券。他们的生存除了依靠勇气和希望,还依仗着当地一些非犹太居民的帮助。
  1942年,希特勒决计大规模扫除犹太人。1942年春天,巴维尔的母亲和大哥大嫂,被驱离遣送。他们后来很快死在不同的集中营,巴维尔的母亲在毒气室被谋杀。
  在那里最后的几个月,弗利德停止了绘画。巴维尔家的三口人分别死在集中营的消息陆续传来,越来越多的人被遣送。1942年的深秋,他们自己被遣送的通知,终于到达了。弗利德异常平静,当地的小店主回忆说,弗利德走进她的商店说:“希特勒邀请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