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莫再讲      更新:2021-02-25 04:39      字数:4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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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好象黑夜的篝火,在我眼前突然闪耀,明亮地燃烧了一下,又熄灭了,使我觉到他的厌世论里,有一种什么真理。
  晚上,我找个时间把他的话对作坊里的画工头说了。他是一个沉静和蔼的人,名字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他听完我的讲述,对我解释:“这好象是一个逃避派。这是一种教派,他们一切都不承认。”
  “那么他们怎样过日子呢?”
  “逃避着过日子,永远在四方流浪,所以把他们叫做逃避派。照他们说,我们同土地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因缘。
  因此警察把他们看做危险人物,要捉……”我虽然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我不明白:怎样可以逃避一切呀?在当时围绕着我的生活之中,我觉得很多有趣味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的影子,不久就在我的记忆中淡下去了。
  但是在痛苦的时候,他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野外灰黯的路上走着,向森林走去,白色的不做工的手抽搐地提着拐棍,而且喃喃:“我走正直的大路,我不顾一切。罣碍——这种东西,把它斩断吧……”同他并排走着的是外祖母在梦中所见的父亲:他手里拿着核桃木的棍子,他后面跟着一条花狗,舌头颤动着……
  第13章圣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里,占两间屋子;一间有三扇窗向院子,两扇向园林;另一间一扇窗对园林,一扇对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装有玻璃。玻璃已经陈旧得模糊了,不大愿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阳光,透进作坊里来。
  两间屋子都挤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俯着上身的圣像画工;有时候一张桌子坐两个人。天花板上挂着一些装水的玻璃球,它们收敛灯光,发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形的圣像板上。
  工场里很热闷,有二十来个从帕列赫、霍卢伊、姆斯乔拉来的“圣像画工”在那儿工作。大家都穿着敞开领口的布衬衫,帆布裤子,赤脚或是穿着破鞋。工匠们头上蒸腾着劣等烟草的烟雾,四周围飘着亮油、干燥油、臭鸡蛋的气味,飘着松香油一样慢吞吞的、忧伤的弗拉基米尔的歌:现在的人多么不害羞——小伙子当着人们迷住了大闺女……还唱别的许多歌,都是听了挺不痛快的,不过这个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长的腔调,并不打扰思索,也不妨碍用貂毫的细笔,在圣像的“服装”上画出皱纹,给圣徒突骨的脸上画出痛苦的细纹路。窗下,涂金师戈戈列夫,敲着小小的槌头,他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鼻子大而发青。在这边唱着的懒洋洋的歌声里,不时添进了他的枯燥的槌声,好象虫儿咬着树干。
  每个人对于画圣像都不热情,不知是哪位凶恶的聪明人把这个工作分成了一连串琐细的、丧失了美的、不能引起爱好和兴味的作业。斜眼的细木匠潘菲尔是一个狠毒阴险的人,他把自己刨好胶好的各种尺寸的桧木板、菩提木板拿来。害肺病的青年达维多夫把它们刷上底漆。他的伙伴索罗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亚申用铅笔从图像上勾下一个轮廓。戈戈列夫老头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图样。画服装的画上背景和服装。以后,没脸没手的圣像就竖立在墙边,等画脸的来画。
  挂在神帷里和祭坛门上用的大圣像,没有脸,没有手脚,只有袍子,或是铠甲和天使长的短衫,立在墙上,远远望去是很不愉快的。这些五彩的木板死气沉沉,缺少使他们活起来的那种东西,但好象本来是有的,只是后来奇异地消失了,这会儿却留下自己累赘的袍子。
  画脸的画好了“身体”,圣像便交给另外一种工匠,他照涂金师敲出的模样,涂上“珐琅”。写文字有写文字的工匠。
  最后涂亮油是工头自己动手。工头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是一个安详的人。
  他的脸是灰色的,小小的胡子也是灰色的,尽是丝线一样的细毛,眼睛也是灰色,特别凹陷而且充满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无法对他笑,总觉得有些不适合似的。他很象柱头苦行僧西梅翁圣像,跟西梅翁一样瘦,一样干瘪,连他那呆钝的眼睛也好象透过人和墙似看非看地凝视着远方。
  我到作坊来几天之后,画神幡的师傅卡别久欣,顿河的哥萨克,喝醉了酒跑进来。他是一个漂亮男子,气力很大,进来时咬着牙齿,眯细着女人样的甜蜜的眼,默不作声地挥起铁的拳头,见人就打。这个身材不高而匀称的汉子在工场里乱窜,好象猫在老鼠窝里一般,大家都狼狈地避往屋角,在那里互相叫嚷:“打呀。”
  画脸的叶夫根尼·西塔诺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脑袋,把他碰昏了。哥萨克人坐在地上,大家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来。他象野兽一样想把手巾咬断。叶夫根尼就发狂地跳上桌子,两肘靠紧腰边,做着向哥萨克人扑去的姿势。他是高大个子,浑身结实,一扑下去,准把卡别久欣的胸骨压得粉碎。但这一刹那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拉里昂诺维奇走到他身边,用指头威吓着西塔诺夫,认真而低声向工匠们说:“把他抬到门廊里去,让他醒醒酒……”把哥萨克拉出了工场,把桌椅摆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换着简短的言语,谈论哥萨克的气力,预言总有一天他打架会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诺夫好象讲他熟悉的工作一样很沉静地说。
  我望着拉里昂诺维奇,不解地想着:为什么这些强壮狂暴的人这样容易服从他呢?
  他告诉大家应该怎样工作,就连本领高强的工匠也都听他的话。他教卡别久欣比教别人更多,对他讲的话也更多。
  “卡别久欣,你既然叫画师,就得画得好好儿的,用意大利的风格。油画一定要有温暖的色彩的统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弄得那么冷冰冰的,带一股肃杀之气。把脸颊画得跟苹果一样红,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对,一只看着鼻梁尖,一只却移到太阳穴去了。结果脸部没有神圣洁净的感觉,却变成狡猾庸俗的样子。你不用心工作,卡别久欣。”
  哥萨克人听着,歪着脸,接着,女人样的眼睛不怕羞地笑着,发出好听的声音说,因为喝醉过酒,嗓子略略带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诺维奇,大老爷,本来这不是我的本行。我生来是音乐师,却当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不,我是什么人呀?叫我当个赶车的,带上三匹骏马,嗨……”说着,他突出了喉结,悲伤绝望地唱起来:哎嗨我要给三马车套上黑栗毛的快马,奔驰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爱人的家。
  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温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忧愁的鼻子上的眼镜,便走开了。立刻有十几张嗓子和着他的歌声,变成一股强力的流,好象使整个工场都飘浮起来,匀称的调子震动得工场直发抖:路熟了马儿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艺徒巴什卡·奥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蛋黄,两手拿着碎蛋壳,发出美好的童声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声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种感情里,斜眼望着哥萨克。当他唱歌的时候,全工场都承认他是自己的领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视着他两手的挥动,象要飞翔的样子。我相信,要是这时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声“把一切都捣毁。”那么,所有的人,连最规矩的工匠,也一定会在几分钟内把工场捣个稀烂。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声,永远是同样不可抵抗的和胜利的。不管人们感到怎样沉重,他都能使他们激动起来,燃烧起来,大家都鼓起劲,发出热来,组合成一个强大的机体。
  这些歌使我对于歌手本人,对于指挥他人的美的威力,发生热烈的羡慕,有一种极为激动的感觉钻进心里,胀痛起来,想哭,想对唱着的人们叫嚷:“我爱你们。”
  害肺痨的黄脸达维多夫,蓬乱着头发,也奇怪地张大了嘴,好象刚从蛋壳里剥出来的雏鸟儿。
  只有在哥萨克领唱的时候,才唱豪放快乐的歌。平常总是唱凄凉而且声音拖得很长的歌,哼着《不害羞的人们》、《林荫下》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的死:《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检阅自己的军队》。
  有时候,由工场中本领最高的画脸师日哈列夫发起,试唱圣歌,但总是失败的回数多。日哈列夫总是用一种特别的、只有自己懂的调子,这便妨碍了大家的合唱。
  这是一个四十五六的人,干瘦,秃头,头上长着半圈象吉卜赛人一样的鬈曲的黑头发,眉毛象胡子一样粗黑。浓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张纤细微黑的不象俄国人的脸显得非常动人,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着一撮硬毛的唇髭,因为有他那样的眉毛便显得是多余的了。他的两只蓝眼睛不一般大,左边那只显然比右边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个艺徒喊。“带个头唱《赞美主的名。》大家听着。”
  巴什卡在围腰上擦擦手,开始唱:
  “赞——美……”
  “……主的名,”几个人接上来,日哈列夫不安地嚷:“叶夫根尼,低一点。把声音沉到心底里去……”西塔诺夫象敲木桶一样使出隆隆的声音喊叫:上帝的仆人们……“不对不对。这个地方应该唱得天摇地动,窗子门户都会自个儿打开来。”
  日哈列夫整个身子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抖动,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额角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他的嗓子走了样,指头有空中弹着无形的琴弦。
  “上帝的仆人们——明白了没有?”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地方,应该穿透外壳一直刺到中心。仆人们呀,赞美上帝哟。为什么还不明白呀?你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您是知道的,这个地方我们从来也没唱好过,”西塔诺夫客气地说。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气地动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画师,能够画拜占庭风格、法国风格以及“艺术派”的意大利风格的圣容。
  有了神帷的定货,拉里昂诺维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圣画的原作,例如费奥多罗夫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等珍贵的有灵圣像的摹作,都经过他的手。但他观摩原作的时候,就大声地罗唣:“这些原作把我们拘束住了……必须坦白地说:拘束住了。……”虽然他在工场里占着重要的地位,却不比别人骄傲,对待艺徒——我和巴维尔也很和气。他想教我们学会手艺,除了他,谁也不管这件事。
  他是一个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说来,是一个阴沉的人,有时整星期跟哑巴一样默默做工,奇怪而陌生地望着所有的人,就好象看他初次相识的人一样。他虽然很喜欢唱歌,但在那种时候,他不唱,甚至好象连听也听不见了。大家互相目语,留心他的动作。他身子屈在斜立的圣像板上,这圣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细毛笔仔细地画出超世绝俗的阴沉的脸,而他自己也象是阴沉的超世绝俗的人。
  忽然,他气恼地发出清晰的声音:
  “先驱——什么意思?驱字——在从前,就是走字,先驱便是先走的人,再没有别的意思……”工场里悄然无声,大家斜眼望着日哈列夫笑,在静寂之中,听到奇妙的话:“先驱不能穿羊皮,应该给他画上翅膀……”“你同谁说话?”大家问他。
  他不出声,没有听见或是不愿回答。一会儿,又在斯待的静寂中,听见他的话了:“应该知道圣徒的传记。有人知道——圣徒的传记吗?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活着毫无所谓……灵魂在哪里?哪里是灵魂?原作……对罗。——在这里。但是可没有心灵……”这种形之于声的思想,除了西塔诺夫,引起大家讥讽的笑容,差不多总有谁不怀好意地喃喃着说:“到星期六……又要痛饮去了……”个儿高大、身干结实的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他圆圆的脸蛋,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忧郁而严肃地凝视着屋角。
  记得日哈列夫画好送到昆古尔去的费奥多罗夫斯克圣母的摹作,把圣像放在桌子上,激动地大声说:“圣母画好了。你是一只杯子——无底的杯子,从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诚的眼泪……”于是,把不知谁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里去了。青年们笑着,吹着口哨,年长的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气。西塔诺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细心审视着说:“怪不得他要去喝酒,把作品给人家真有点可惜,但这种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瘾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