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莫再讲      更新:2021-02-25 04:39      字数:4777
  他的同伴酒也醒了,坐在后艄,气喘吁吁,伤心地喃喃说:“真是天外飞来的横祸!以后怎么办呀?怎样对他的家人说呢?他的家人……”雅科夫站在这人跟前,两手叠在背后,安慰他:“买卖人,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自己要死在哪里。有的人吃了蘑菇,一下子就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吃死的却只有他一个!这能怪蘑菇吗?”
  他高大而结实,跟白石臼似的,立在商人跟前,话象撒糠粃似的撒向商人。开头商人默默地哭泣,用大手掌拭着胡子上的泪水,静静地听了他一回话,忽然么喝道:“魔鬼!你干吗折磨我?诸位正教徒,把这家伙赶开,要不然会发生祸事的!”
  雅科夫泰然地走开,嘴里说着:
  “人真怪!人家好好儿劝他,他却来寻事……”有时我觉得这司炉好象有点傻,但我时常在想,他大概是故意装傻。我很想打听他的经历见闻之类,但并没有好结果。他抬起头来,略略张开熊似的黑眼睛,一只手抚摩着毛茸茸的脸腮,慢慢地回忆起来:“老弟,人这个东西,到处都跟蚂蚁一样!我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忙碌。最多的,当然是庄稼汉,他们好象秋天的叶子,满地都是。见过保加利亚人吗?我见过保加利亚人。希腊人也见过。还有,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各种茨冈人——我都见过,各种各样的,很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要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呀?城里是城里人,乡下是乡下人,都同我们这里的完全一样。相象的地方很多。有些人甚至讲咱们的话,只是说得不好,比方鞑靼人,或者莫尔德瓦人。希腊人不会说咱们的话,他们说得又快又不清楚,听起来也象话,可你就是不懂。同他们讲话,还得打手势。我认识的那个老头儿,他假装懂得希腊人的话,他会嘟噜什么卡拉马拉和卡里美拉。老头儿真狡猾,把他们蒙得够呛!
  从杂志的插图上,我知道希腊的京城雅典是世界上非常古老、非常美丽的城市,但雅科夫却怀疑地摇摇头,骂雅典:“人家骗你呀,老弟。没有雅典,只有雅封。不过不是一个城,那是山;山上有修道院,不过如此。叫雅封圣山,有这种画片。刚才说的那老头儿,就买卖这种画片。有一个城叫别尔戈罗德,在多瑙河边上,同雅罗斯拉夫尔或者尼日尼一样。那边的城市并不漂亮,可是村子却不同了!女人也很漂亮,女人有趣得要命!为了一个女人,我差点儿没留在那里。等会儿,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两手使劲擦着那张似乎没有眼睛的脸,硬毛沙沙作声,咽喉深处发出一种笑声,好象一只破了的铃鼓在响:“人是最没记性的东西!那个同我要好的……分手时候她哭了,连我也哭了,真是的……”他开始坦然地、不害臊地教我如何去搞女人。
  我们坐在船艄上,暖和的月夜迎面飘来,在银波的那边,草原的边崖隐约可见,山岗上闪烁着昏黄的灯火,好象被大地俘虏的星星,周围一切都在动荡,不停地索索地动着,过着静默而执拗的生活。在这样可爱的凄然的静寂中,发出沙哑的话声:“有时候,她张开两臂向我扑过来……”雅科夫的话虽然说得粗野,却不肉麻。在话里没有夸张,也没有残忍,只有天真的、多少带一点哀怨的气味。天上的月儿也不害羞地精赤着身子,撩动人心,引起一种哀愁的感觉。使我只是想起好的事,最好的事:玛尔戈王后和真实得令人难以忘怀的诗句: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却不要歌……我象赶开微微的睡意一样,赶开这种幻想,重新向司炉追问他的经历和见闻。
  “你真怪,”他说。“叫我说什么好呢?我是什么都见过的。
  你问我见过修道院没有?见过呀!那么下等酒馆呢?也见过。
  绅士老爷的生活,庄稼汉的生活,什么都见过。我也大吃大喝过,也饿过肚子……”他好象走在深谷上摇摇晃晃的险桥上一般,慢慢地回想起来:“比方我偷马关在警察局里的时候,我以为我一定会上西伯利亚去了。我听见警长因为新房子里的炉子冒烟正在骂人。
  我就说,‘老爷,这个我能修好。’他劈头喝倒我:‘住嘴,连最高明的师傅都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说:‘有时候,羊倌比将军还高明呢。’我那时候以为反正是要上西伯利亚去的,对于什么事都很大胆。警长就说:‘那么你试着修吧,不过,你要是弄得更坏,我要打断你的骨头。’两天两夜工夫,我把这件事完全做好了。那警长吃惊了,大声叫:‘混蛋,木头!你这么高明的工匠,竟去偷马,怎么回事?’我说:‘老爷,这简直是蠢事。’他说:‘真是蠢事,我真有点可怜你。’唔,他说可怜我,你瞧,当警察的这种残酷的人,却也可怜起别人来啦……”“这又有什么呢?”我问。
  “没有什么,他可怜我,还要怎样呀?”
  “干吗可怜你,你是没有人性的石头呀!”
  雅科夫和善地笑笑:
  “你真怪,你当我是石头吗?石头,你也得可怜它。石头也有它的用处。街道也得用石头铺呀。万物都应当爱惜,没有一样东西是白白存在的。沙子算得什么?沙子上边也会长出小草来……”司炉这一说,我更加明白了:他知道一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
  “你看那厨师怎样?”我问。
  “你说‘小熊’吗?”雅科夫冷淡地说。“对他怎样看?这丝毫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是真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一个很正派完美的人,没有一点可以指摘的。他只有一件事很有趣,他不喜欢司炉,常常骂他,可是却总拉他喝茶。
  有一天,他对雅科夫说:
  “要是现在还有农奴制度,而且叫我做你的主人,象你这种好吃懒做的,我一星期要打你七次!”
  雅科夫认真地说:
  “七次——太多了呀!”
  厨师骂司炉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是把种种东西给他吃。
  粗暴地塞给他一块,而且说:
  “塞吧!”
  雅科夫慢慢地嚼着,说:
  “托你老的福,长了我不少气力,伊凡·伊凡诺维奇!”
  “懒鬼,你长了气力有什么用处?”
  “什么用处?活得久些呀……”
  “鬼东西,你活着又干什么呢?”
  “鬼也要活着呀,难道说,活着不舒服吗?伊凡·伊凡诺维奇,活着,是快乐的呀……”“真是个低能儿!”
  “什么呀?”
  “低—能—儿。”
  “多么怪的字,”雅科夫很诧异,“小熊”就对我说:“请想想咱们流尽血汗,在地狱一样的炉灶跟前把骨头都烤酥了,可你瞧他,这个低能儿却跟猪猡似地大吃大嚼!”
  “这个,各人有各人的口福,”司炉说,嘴里嚼着食物。
  我知道在锅炉门口烧火,要比在灶上工作辛苦得多,热得多,好几次,我在晚上同雅科夫一道尝试过“烧火”的滋味,但为什么他不把自己工作的苦楚告诉给厨师听呢!这是很怪的。不,这个人知道什么特别的事情……任何人,船长、机师长、水手长,谁要高兴都可以骂他;可是很奇怪,为什么却不开除他?司炉们比别人对他好,虽然他们也笑他的饶舌和打牌。我问他们:“雅科夫是好人吗?”
  “雅科夫?没有什么。这是个滥好人。任你怎样对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块烧得红红的炭放在他怀里都行……”他在锅炉房做苦工,象马一样能吃,但他却睡得很少。常常一换班,衣服也不换,一身脏汗,就到船后艄去,整晚地同客人们聊天、打牌。
  他站在我面前,象一只锁上的箱子。我觉得这箱子里藏着我所需要的东西,我老是尽力寻找开箱子的钥匙。
  “老弟,你要什么呀,我真不懂?”他用躲在眉毛底下看不出的眼睛向我上上下下地瞧望着问。“嗯,世界我真的游历了不少,还有什么呢?你真怪!好,我还是讲一件我亲身的经历给你听吧。”
  于是他讲:“在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个害肺痨病的青年法官。他妻子是个德国人,身子很结实,没有孩子。这个德国女子爱上一个布商。商人自己有老婆,而且长得挺漂亮,还有三个孩子。他看出德国女子爱上了自己,就设法同她开玩笑,约她晚上到自己花园里来,另外又邀了两个自己的朋友来,叫他们躲在园中的小树丛里。
  “妙得很!那个德国女人跑来了,跟他说这谈那,她说,我整个是你的了!可是他向她说:‘太太,我不能如你的愿,我有老婆,我给你介绍两个朋友,他们一个老婆死了,一个是单身汉。’那个德国女人啊呀了一声,给了他一个结实的耳光。男的倒到长椅后边去了,她还用皮鞋跟拚命踩他的脸。是我带这女人来的,我在这个法官家里当扫院子的。我从篱笆墙缝里看到那里乱成了一锅粥。这时候,两个朋友跳出来,抓住她的发辫,我跳过篱笆墙,把他们推开,对他们说:‘哎,买卖人先生,这样不行!’太太真心诚意跑了来,他却想出这种不要脸的把戏。我带她回家时,他们拿砖头扔我,把我的脑袋打伤了……女的懊丧得要命,丢了魂儿似的在院子里走着,对我说:‘雅科夫,等我男人一死,我就回国去,我要走。’我说:‘当然还是回去的好!’果真,那法官死了,她也回国去了。这是一个很温柔的通情达理的女人,法官为人也很和气,求上帝让他升入天堂……”我不明白这个故事的意义,困惑不解地沉默着。我觉得这里有一种熟悉的、冷酷的不合理的东西。但是我能说什么呢?
  “这故事好吗?”雅科夫问。
  我说了几句,愤怒地骂着。但他却平静地向我解释。
  “有饭吃的人,一切都满足;有时候,就想开开心。可是他们做不来,他们好象不会。买卖人当然是正经人,做买卖得用不少心机。但是靠动心机过活太没意思,于是他们就想闹着玩儿啦。”
  船外面,河水泛着泡沫,滔滔地流过去,听得见奔腾的流水声。黑幢幢的河岸随着河水缓缓地向后退去。甲板上,乘客们都在打鼾。有一个影子在长凳子和睡着的人体中间悄悄向我们移过来。原来是一个高个子的枯瘦的女人,穿着黑衣服,花白的头没有戴头巾——司炉用肩头碰了我一下,低声说:“瞧,这女人很孤寂……”我觉得,别人的悲伤,引起了他的快乐。
  他讲得很多,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的事我都很好地记住了,可是想不起他讲过一件快乐的事。他比书本上讲得还安静。书本里你常常可以体会到作者的感情、愤怒、喜乐和他的悲哀、嘲谑,但司炉不笑也不责备人,没有一件事明显地使他生气,或使他高兴。他讲话好象法庭上的冷静的证人,同原告、被告、法官都一样没有关系……这种冷淡越来越使我烦恼,使我对雅科夫发生愤慨的厌恶感情。
  生活在他的面前燃烧,象锅炉下面的火。他站在锅炉门口,熊掌一样的大手拿着木锤头,轻轻敲着蒸汽柜的活塞,加减着柴块。
  “大家欺负你吗?”
  “谁欺负我?我有的是力气,我会给他一下。”
  “我不是说打架,我问你的灵魂受过欺侮没有?”
  “灵魂不会受欺侮的,灵魂不会接受欺侮……”他说,“不管你用什么……你不能接触到灵魂……”甲板上的客人、水手,一切人,都跟讲土地、工作、面包和女人一样,常常讲到灵魂。灵魂这个词在普通人的谈话里,动不动就说出来,好象五戈比铜子一样流行。我不喜欢人家在闲聊中随意使用这个词。每逢汉子们讲秽话时,无论是出于恶意还是好意而骂到灵魂时,我都会感到痛心。
  我记得很清楚,外祖母是如何谨慎小心地说到灵魂,说这是爱情、美丽、快乐的神秘的保藏处。我曾相信,好人死了之后,白衣天使就会捧着他的灵魂到蓝天上我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跟前。上帝爱抚地欢迎它:“怎么样,我的可爱的,怎么样,我的圣洁的,受尽辛苦了,受尽苦难了吧?”
  于是他就会把六翼天使的翅膀送给这个灵魂,是六扇白色的翅膀。
  雅科夫·舒莫夫同外祖母一样谨慎,很少而且不大乐意讲到灵魂,他骂人时也决不触及灵魂。当别人议论灵魂的时候,他就垂下象牛一样的发红的颈子不作声了。灵魂是什么?
  我问他,他回答说:
  “灵魂是一种精气,上帝的呼吸……”
  我觉得不满足,又追问他,这位司炉便耷拉着脑袋说:“老弟,连神父也不大了解灵魂呢。这是秘密……”他使我时常想着他,老是努力要了解他,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