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      更新:2021-02-25 04:23      字数:4825
  对于一个如此不喜欢沙哈拉威人的人,我将他解释成“种族歧视”,也懒得再去理他了,站在他旁边,我专心向小兵说我要买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钱时,我发觉旁边这个军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一大排纹身刺花,深蓝色的俗气情人鸡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号的字“奥地利的唐璜”。
  我奇怪得很,因为我本来以为刺花的鸡心下面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想不到却是个男人的。
  “喂!”奥地利的唐璜”是谁?是什么意思?”
  等那个军曹走了,我就问柜台上沙漠军团的小兵。
  “啊!那是沙漠军团从前一个营区的名字。”
  “不是人吗?”
  “是历史上加洛斯一世时的一个人名,那时候奥地利跟西班牙还是不分的,后来军团用这名字做了一个营区的称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刚刚那个军曹,他把这些字都刻在手臂上哪!”
  我摇了摇头,拿著找回来的钱,走出福利社的大门去。
  在福利社的门口,想不到那个军曹在等我,他看见了我,头一低,跟著我大步走了几步,才说∶“那天晚上谢谢你和你先生。”
  “什么事?”我不解的问他。
  “你们送我回去,我喝醉了。”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人真奇怪,突然来谢我一件我已忘记了的事情,上次他送我回去时怎么不谢呢?
  “请问你,为什么沙哈拉威人谣传你恨他们?”我十分鲁莽的问他。
  “我是恨。”他盯住我看著,而他如此直接的回答使我仍然吃了一惊。
  “这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并不是那一个民族特别的坏。”我天真的在讲一句每一个人都会讲的话。
  军曹的眼光掠向那一大群在沙地上蹲著的沙哈拉威人,脸色又一度专注得那么吓人起来,好似他无由的仇恨在燃烧著他似的可怖。我停住了自己无聊的话,呆呆的看著他。
  他过了几秒钟才醒过来,对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就大步的走开去。
  这个刺花的军曹,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的手臂,却刻著一整个营区的名称,而这为什么又是好久以前的一个营区呢?
  有一天,我们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请我们到离镇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阿里的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大帐篷里,阿里在镇上开计程车,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
  阿里父母住的地方叫“魅赛也”,可能在千万年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后来枯干了,两岸成了大峡谷似的断岩,中间河床的部材有几棵椰子树,有一汪泉水不断的流著,是一个极小的沙漠绿洲。这样辽阔的地方,又有这么好的淡水,却只住了几个帐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在黄昏的凉风下,我们与阿里的父亲坐在帐篷外,老人悠闲的吸著长烟斗,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壮,天边第一颗星孤伶伶的升起了。
  阿里的母亲捧著一大盘“古斯格”和浓浓的甜茶上来给我们吃。
  我用手捏著“古斯格”把它们做成一个灰灰的面粉团放到口里去,在这样的景色下,坐在地上吃沙漠人的食物才相称。
  “这么好的地方,又有泉水,为什么几乎没有人住呢?”我奇怪的问著老人。“以前是热闹过的,所以这片地方才有名字,叫做”魅赛也”,后来那件惨案发生,旧住著的人都走了,新的当然不肯再搬来,只余下我们这几家在这里硬撑著。”“什么惨案?我怎么不知道?是骆驼瘟死了吗?”我追问著老人。
  老人望了我一眼,吸著烟,心神好似突然不在了似的望著远方。
  “杀!杀人!血流得当时这泉水都不再有人敢喝。”
  “谁杀谁?什么事?”我禁不住向荷西靠过去,老人的声音十分神秘恐怖,夜,突然降临了。
  “沙哈拉威人杀沙漠军团的人。”老人低低的说,望著荷西和我。
  “十六年前,”魅赛也”是一片美丽的绿洲,在这里,小麦都长得出来,椰枣落了一地,要喝的水应有尽有,沙哈拉威人几乎全把骆驼和山羊赶到这里来放牧,扎营的帐篷成千上万”老人在诉说著过去的繁华时,我望著残留下来的几棵椰子树,几乎不相信这片枯干的土地也有过它的青春。
  “后来西班牙的沙漠军团也开来了,他们在这里扎营,住著不走。”老人继续说。
  “可是,那时候的撒哈拉沙漠是不属于任何人的,谁来都不犯法。”我插嘴打断他。
  “是,是,请听我说下去”老人比了一个手势。
  “沙漠军团来了,沙哈拉威人不许他们用水,两方面为了争水,常常起冲突,后来”我看老人不再讲下去,就急著问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一大群沙哈拉威人偷袭了营房,把沙漠军团全营的人,一夜之间灸睡梦里杀光了。统统用刀杀光了。”
  我张大了眼睛,隔著火光定定的望著老人,轻轻的问他∶“你是说,他们统统被杀死了?一营的人被沙哈拉威人用刀杀了?”
  “只留了一个军曹,他那夜喝醉了酒,跌在营外,醒来他的伙伴全死了,一个不留。”
  “你当时住在这里?”我差点没问他∶“你当时参加了杀人没有?”
  “沙漠军团是最机警的兵团,怎么可能?”荷西说。
  “他们没有料到,白天奔驰得太厉害,卫兵站岗又分配得不多,他们再没有料到沙哈拉威人拿刀杀进来。”
  “军营当时扎营在哪里?”我问著老人。
  “就在那边!”
  老人用手指著泉水的上方,那儿除了沙地之外,没有一丝人住过的痕迹。
  “从那时候起,谁都不喜欢住在这里,那些杀人的当然逃了,一块好好的绿洲荒废成这个样子。”
  老人低头吸烟,天已经暗下来了,风突然厉裂的吹拂过来,夹著呜呜的哭声,椰子树摇摆著,帐篷的支柱也吱吱的叫起来。
  我抬头望著黑暗中远方十六年前沙漠军团扎营的地方,好似看见一群群穿军装的西班牙兵在跟包著头举著大刀的沙哈拉威人肉搏,他们一个一个如银幕上慢动作的姿势在刀下倒下去,成堆的人流著血在沙地上爬著,成千无助的手臂伸向天空,一阵阵无声的呐喊在一张张带血的脸上嘶叫著,黑色的夜风里,只有死亡空洞的笑声响彻在寂寞的大地上我吃了一惊,用力眨一下眼睛,什么都不见了,四周安详如昔,火光前,坐著我们,大家都不说话。
  我突然觉得寒冷,心里闷闷不乐,这不只是老人所说的惨案,这是一场血淋淋的大屠杀啊!
  “那个唯一活著的军曹就是那个手上刺著花,老是像狼一样盯著沙哈拉威人的那一个?”我又轻轻的问。
  “他们过去是一个团结友爱的营,我还记得那个军曹酒醒了在他死去的兄弟尸体上像疯子一样扑跌发抖的样子。”
  我突然想到那个人手上刺著营名的纹身。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问著。
  “那件事情之后,他编在镇上的营区去,从那时候他就不肯讲名字,他说杠营的弟兄都死了,他还配有名字吗?大家都只叫他军曹。”
  过去那么多年的旧事了,想起来依然使我毛骨悚然,远处的沙地好似在扭动一般。
  “我们去睡吧!天黑了。”荷西大声大气的说,然后一声不响的转进帐篷里去。
  这件已成了历史的悲剧,在镇上几乎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我每次看见那个军曹,心里总要一跳,这样惨痛的记忆,到何年何月才能在他心里淡去?
  去年这个时候,这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沙漠突然的复杂起来。北边摩洛哥和南边毛里塔尼亚要瓜分西属撒哈拉,而沙漠自己的部落又组成了游击队流亡在阿尔及利亚,他们要独立,西班牙政府举棋不定,态度暧昧,对这一片已经花了许多心血的属地不知要弃还是要守。
  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就被杀,深水井里被放毒药,小学校车里找出定时炸弹,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上地雷炸毁经过的车辆这样的不停的骚乱,使得镇上风声鹤唳,政府马上关闭学校,疏散儿童回西班牙,夜间杠面戒严,镇上坦克一辆一辆的开进来,铁丝网一圈一圈的围满了军事机关。
  可怕的是,在边界上西班牙三面受敌,在小镇上,竟弄不清这些骚乱是哪一方面弄出来的。
  在那种情形下,妇女和儿童几乎马上就回西班牙了,荷西与我因没有牵挂,所以按兵不动,他照常上班,我则留在家里,平日除了寄信买菜之外,公共场所为了怕爆炸,已经很少去了。
  一向平静的小镇开始有人在贱卖家具,航空公司门口每天排长龙抢票,电影院、商店一律关门,留驻的西国公务员都发了手枪,空气里无端的紧张,使得还没有发生任何正面战争冲突的小镇,已经惶乱不安了。
  有一个下午,我去镇上买当日的西班牙报纸,想知道政府到底要把这块土地怎么办,报纸上没有说什么,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我闷闷的慢步走回家,一路上看见很多棺木放在军用卡车里往坟场开去,我吃了一惊,以为边界跟摩洛哥人已经打了起来。
  顺著回家的路走,是必然经过坟场的。沙哈拉威人有两大片自己的坟场,沙漠军团的公墓却是围著雪白的墙,用一扇空花的黑色铁门关著,墙内竖著成排的十字架,架下面是一片片平平的石板铺成的墓。我走过去时,公墓的铁门已经开了,第一排的石板坟都已挖出来,很多沙漠军团的士兵正把一个个死去的兄弟搬出来,再放到新的棺木里去。
  我看见那个情形,就一下明白了,西班牙政府久久不肯宣布的决定,沙漠军团是活著活灸沙漠,死著埋在沙漠的一个兵种,现在他们都将他们的死人都挖了起来要一同带走,那么西班牙终究是要放弃这片土地了啊!
  可怖的是,一具一具的尸体,死了那么多年,在干燥的沙地里再挖出来时,却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一个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尸身。
  军团的人将他们小心的抬出来,在烈日下,轻轻的放入新的棺木,敲好钉子,贴上纸条,这才搬上了车。
  因为有棺材要搬出来,观看的人群让了一条路,我被挤到公墓的里面去,这时,我才发觉那个没有名字的军曹坐在墙的阴影下。
  看见死人并没有使我不自在,只是钉棺木的声音十分的刺耳,突然在这当时看见军曹,使我想起,那个夜晚碰到他酒醉在地上的情形,那夜也是在这坟场附近,这么多年的一件惨事,难道至今没有使他的伤痛冷淡下来过?
  等到第三排公墓里的石板被打开时,这个军曹好似等待了很久似的站了起来,他大步的走过去,跳下洞里,亲手把那具没有烂掉的尸体像情人一般的抱出来,轻轻的托在手臂里,静静的注视著那已经风干了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仇恨和愤怒,我看得见的只是一片近乎温柔的悲怆。
  大家等著军曹把尸身放进棺木里去,他,却站在烈日下,好似忘了这个世界似的。
  “是他的弟弟,那次一起被杀掉的。”一个士兵轻轻的对另外一个拿著十字锹的说。
  好似有一世纪那么长,这个军曹才迈著步子走向棺木,把这死去了十六年的亲人,像对待婴儿似的轻轻放入他永远要睡的床里去。
  这个军曹从门口经过时,我转开了视线,不愿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好事者,他经过围观著的沙哈拉威人时,突然停了一下,沙哈拉威人拉著小孩子们一逃而散。
  一排排的棺木被运到机场去,地里的兄弟们先被运走了,只留下整整齐齐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发著耀眼的白色。
  那一个清晨,荷西上早班,得五点半钟就出门去,我为著局势已经十分不好了,所以当天需要车子装些包裹寄出沙漠去,那天我们说盯荷西坐交通车去上班,把车子留下来给我,但是我还是清早就开车把荷西送到搭交通车的地方去。
  回程的公路上,为了怕地雷,我一点都不敢抄捷径,只顺著柏油路走,在转入镇上的斜坡口,我看到汽油的指示针是零了,就想顺道去加油站,再一看表,还只是六点差十分,我知道加油站不会开著,就转了车身预备回家去。就在那时距我不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的一声极沉闷的爆炸的巨响,接著一柱黑烟冒向天空,我当时离得很近,虽然坐在车里,还是被吓得心跳得不得了,我很快的把车子往家里开去,同时我听见镇上的救护车正鸣叫著飞也似的奔去。
  下午荷西回家来问我∶“你听见了爆炸声吗?”
  我点点头,问著∶“伤了人吗?”
  荷西突然说∶“那个军曹死了。”
  “沙漠军团的那个?”我当然知道不会有别人了。“怎么死的?”
  “他早晨开车经过爆炸的地方,一群沙哈拉威小孩正在玩一个盒子,盒子上还插了一面游击队的小布旗子,大概军曹觉得那个盒子不太对,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