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1-02-25 04:13      字数:4798
  岁君常看她是小孩,勉强应了声,注意力移回万家福。
  「万家姑娘,在矿场的日子过得好吗?」他带着几分恶意问道。
  「托岁公子的福,还好。」万家福答道。
  「哪儿的话,听说妳叫什么福的,说到底,也许是我托了妳的福,才能九死一生没成废人。」他的语气有点顽劣,在向来「杀闺女如麻」的声音里注入一丝活力,令他身后的年有图微些吃惊。
  「家福。」年有路纠正:「是塞翁失马……福福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趣!」俊目微亮,他意味深长地重复两遍,玩味地说道:「万家姑娘,这句话能用在妳身上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岁公子,既然你已经清醒,请代我向县太爷说明,你的矿场并非我炸毁,你身染剧毒也不是我下的手,请县太爷重审此案,还我清白。」
  岁君常听她说话慢条斯理,不卑不亢,也没有任何激动含冤地哭天喊地,不由得首次正眼打量她。
  短短几天内,她的未来莫名遽变,只因她踏进常平县,她竟然能如此平静,而她,也不过是个性质雷同卖货郎的小旅商而已,死了葬在乱葬岗上,谁会追查?连她的家人都不见得找得她的尸身。
  「妳知道妳被判为死刑犯了吗?」
  「我知道。」
  「妳知道妳随时会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赔上命吗?」
  「我知道。」
  「妳一点也不气恼?」他又是诧异又是疑惑,重新观察起她来。这女人,不像一般女子,明明看似纤弱无骨,但竟然胆大包天……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只有好处。
  「我不想生气。」她坦承道。
  岁君常以为她在修身养性,也不多想,只说:
  「要重审此案也不是难事,换了个县官爷,妳就能重见天日了。」
  在旁的年有图难堪地垂下脸。
  万家福柳眉微拧,平静说道:
  「我跟县太爷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为什么要如此诬赖我?」
  「这就要问县太爷了。万家姑娘,妳签下的转让文就在我手里,我是岁家矿场主子,只要这张转让文从我手里失踪,或者妳私自走出这座矿场,最惨是我死了,这三种下场任何一种发生,妳都只能回县府大牢看县太爷脸色来决定妳的生死。」岁君常见没吓着她,只得继续说道:「我可以放妳走。」
  「爷!」年有图低叫。
  「岁爷,你放我走,我出县之后的下场呢?」
  岁君常暗诧这女子思绪快速又清晰,道:
  「妳可以带着罪身四处行走,只要常平县没发出通缉文,妳照样可以如常人一样过活。妳要厉害也能上京师告御状去,不过,常平县一向无法无天,若让皇帝老头知道妳的委屈,小心有人追杀妳啊。」语气略有恐吓,而且以此为乐。
  「请让我跟县太爷再见一面。」
  「不成。过两天,县太爷会招呼京师来的税收官,妳就趁那时离开吧。有图,你会去跟你爹告状吗?」
  「当然不!」年有图激动道,而后迟疑:「岁爷,她明明有罪……」
  岁君常摆了摆手,逼年有图闭嘴,再对着万家福说道:
  「我懒得多说废话,妳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带罪身定出常平,一种就是成为乱葬岗上一具无名尸。」
  「别死。」年有路用力拉拉万家福的手。
  她低下脸看着年有路,柔声道:
  「我不会有事的。」抬眼与岁家银矿主子对望,沉思半晌,才点头:「有劳岁爷了。我何时可以走呢?」
  岁君常看了年有图一眼,确定他还在仔细聆听,才开口说道:
  「万家姑娘,我一向不做没有代价的事。」视线扫过矿场,他嘴角浅露兴味的笑:「妳签下的转让文在我这儿,两天后妳可以离开,连转让文都让妳一块带走。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妳得把矿场内所有篓子装满矿石,送进银厂后,分门别类地分装。明天一早我来验收,妳要做得到,妳就能在我的保护下平安离开;要不,妳就留下来当一辈子的女矿工吧。」
  在旁的年有图暗暗击掌叫好。原来岁爷不是有心要放她走,而是故意刁难她!
  「不行,万姐姐力小,一次捡一颗,有路也做不完,要好多好多天。」年有路眉头皱得很深,很小声又很用力地抗议。
  「我可以。」万家福虽然也是黛眉微皱,但还是毫不考虑地允了下来。
  岁君常被她沉稳从容的态度惹得有点不快,冷声道:
  「外地人,我见过许多不自量力的人,妳还是其中之最,哼,有图,回去吧.」
  年有图闻言,赶紧走去牵马。
  岁君常轻蔑地睇她一眼,然后背身走回去。
  「姐姐,妳要用法术吗?」身后传来很小声的问话。
  法术?他内心微疑。
  「有路,妳真聪明,今天晚上,又有法术哦。」
  什么法术?岁君常停步。现在是什么天下了,哪儿来的鬼法术?
  「很厉害吗?就跟刚刚一样,能把矿石变出来吗?」
  「嘘,小声点,说好了是咱们的秘密嘛。」哄小孩的意图十分明显。
  听至此,岁君常终于转过身,多送了一眼在万家福身上。
  在浑然天成的黑色完全降临大地之前,他瞧见她蹲在年有路面前,天生的弥勒脸慈祥又柔和,有如一尊弥勒佛静坐在他的矿场。
  只是,眼前的,性别为女,长发垂地不止,一身布衫丑样。
  哼,生得像佛又如何?还不是着了县太爷的道儿,还不是被赖了个死刑犯的罪名。
  她的生死本来与他无关,但既然因他而起,他也不想让县太爷得逞计谋,让他自己成了帮凶害死一条无辜人命。
  法术?
  今天晚上,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惊人的法术,能让她在一夜之间完成本该二十人的工作量。
  完成了。
  时值四更天。
  紧邻着采矿场的银厂内,不同类型的银矿石,分门别类归属在各自该有的篓子间。
  他从中拨了拨,确定没有鱼目混珠。地上的脚印没有多余,那就是没有人帮她了?
  她到底是如何才完成的?
  一定有人在帮她!
  「姐姐,我们是不是可以睡了?」年有路困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嗯,等咱们把灯熄了就能去睡了……岁公子。」万家福一进银厂,就瞧见那个身着银衣的背影。那背影又高又瘦,黑发如夜,让她印象深刻。
  「岁爷爷,还没天亮,你来早了!」年有路软软低叫,真的很想睡了。
  岁君常缓缓转身,带点清凉的夜风送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在他的银厂里从来没有这种女人香。跟她一夜完工有关?
  「外地人,妳真厉害。如果不是我不信鬼神,我真要说,妳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妖女,能在一夜之间完成这些粗重的活儿。」语毕,嘴角撇了撇道:「是谁帮妳的?」矿场中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帮她?而且不止一人,是一群!
  「这是秘密。」她道。
  岁君常与她对视良久,视线移向她污脏略红的双手。如果他早些时候来,就能亲眼目睹是哪些人陪着她一块干苦力了,他咬咬牙,没空再管这些细节。事有轻重,他还想在今晚送她出县,了了一桩麻烦事,再来专心应付那个与税收官合谋的县太爷。
  「走吧。」他道。
  「走?」
  「我亲自送妳出县。」他臭着脸,不快道。
  「现在?」她讶异。
  「妳要喜欢再待下去,我也不反对。过了今天,妳死路一条,我绝不会救妳。」
  万家福微微迟疑,低头看着紧紧拉住她的年有路。
  「我、我舍不得。」年有路红着小鹿黑眼,吶吶道。
  万家一幅轻叹一声,蹲下来朝她说道:
  「等我没罪了再来看妳,好不好?」
  「那要多久?」她软软问道。
  「嗯……一年。」万家福柔声道,执起年有路的双手:「等妳十三了,我一定来。」
  岁君常语气十分不悦地响起:
  「妳要骗谁都成,不准骗她。」
  「我一向不骗人。」万家福轻轻搂了搂小小的身体,附在她耳边说:「明年我来,带妳回我家玩。」
  「妳家在哪儿?跟有路一样,在矿场吗?」
  「我家啊……不在矿场,在江南那儿,那儿很美,妳来住两年,就会变得跟我一样有法术。」
  年有路闻言,泪眼止住。「真的?」
  万家福朝她眨眨眼,悄悄朝她露出甜笑道:
  「从小到大,我说的话一定灵验。就像有路吃了我的果子,一定保平安一样。」
  年有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会儿,用力点头。
  「明年很快,我等妳,那时我会再高一点的。」
  「有路,待会妳回去睡觉,明儿个照常工作,妳兄长来问妳她去哪儿了,妳一律答不知道,明白吗?」岁君常沉声命令。
  年有路怯怯地应声,只觉得眼前的岁爷爷不太相同。以前看见的岁爷爷都很死气沉沉,说话的腔调也令人忍不住捣住耳朵,但现在不同,岁爷爷好像很有活力……让她觉得很陌生。
  岁君常正要出厂牵马,听见万家福低声喊道:
  「岁公子,我的货袋。」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见她没有被吓着,才上前拎起她沉重的货袋。
  「会不会骑马?」他问。
  她摇头。「不会,只有牵过马跟骡子。」
  他一脸恶劣至极,轻跃上马之后,朝她伸出手,道:
  「咱们要连夜出县,我就将就点吧。跟人共骑过?」
  她点头。「有过这经验。」轻轻握住他的大掌,有点狼狈地爬上他的身后,头发长长差点缠住了马具,他也没有帮忙,当看好戏似的,只是……
  她一上马,在银厂内闻到的幽香再度袭面。
  方才他早就注意到,她的弥勒脸抹上淡淡的胭脂,连有路那丑丫头也是一脸小艳色,三更半夜的涂胭脂,根本没有情郎可以私会,实在可疑又无聊。
  腰问忽然有人轻轻环住,他嘴角又起狞恶的笑意,道:
  「坐稳了。」
  「嗯,我坐稳了。」
  他低喝一声,故意使力击向马腹,骏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驰进黑夜之中,独留年有路掩着小嘴,眼巴巴地目送他们。
  万家福没有想到他会故意粗鲁,整个身于差点飞出去。连忙搂紧他的纤腰,两人身子轻贴,她微感尴尬又脸红,只能当是紧急时候,顾不得男女之别了。
  常平县看似无法无天,人人都以岁家主子马首是瞻,表面看来县太爷卖他帐,但有些事处处透着疑点。
  好比,明明白天说两天后才带她走,半夜就来偷渡她出县,分明是要瞒着年有图。
  既然他心里已决意在今晚送她走,那么要她在一夜之间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摆明了就是他恶意的捉弄。
  这种专欺人的男人,怎能让常平县的百姓崇敬有加?
  夜色浓浓,四周暗景快速地退后,他的骑术极好、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奔驰在野地之上。
  他不走官道快捷方式,反而走这种崎岖不平的道路,令她生疑。难道今天晚上有人会经过官道,而他必须乘机跟那人错身而过,让她顺利出县——
  「啊!」她轻轻讶了一声。
  原来,京师税收官不是两天后到达常平县,而是今晚。
  「啊!」
  十五、六岁的少年,下巴差点脱臼了。
  天生下垂的八字眉、嘴角垂垂的,连眼角也带点天生的垂意,看起来一脸苦瓜,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本来是很悲情,但意外地,他整体相貌清秀,只是强烈的苦瓜五官掩去了他的玉面良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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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没有看错?我有没有看错?老天在开玩笑吧!」
  迅速亮了个火折子,抓了路过打更的更夫,他问道:
  「兄台,你看看,这叫什么?」
  那更夫愣了下,看这少年一身锦衣,应是公子哥儿,他顺着视线看向通缉文,坦白道:
  「爷,我只识得几个大字,上头好像写着某姓家福谋杀某家主子,正在追缉中。」
  少年脸色惨白,瞪着那通缉文念道:
  「万家福谋杀岁家矿场主子岁君常,于七月初三脱逃。是用谋杀,而不是意图谋杀……那就是,岁君常被杀死了?凶手是万家福?」意识到这个事实,他立即弹跳起来,大叫:「完了完了!」吓得他团团转,一下要往客栈走,一下又走回来瞪着通缉文。
  万家福怎会杀人?通缉文一出,不就表示万家福在逃?不管她逃往哪个县,只要衙门捕快认出她,会立即被缉捕,罪加一等的啊!
  不成!
  他迅速撕下通缉文,掏出一锭银子塞给更夫。
  「还打什么更?快去把这县里所有的通缉文全给我撕下!」
  更夫一脸吓到。「不不,不行,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