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赖赖      更新:2021-02-25 04:07      字数:5031
  让胡一百去看。胡一百这时的态度显得很强硬,他连看一眼都不看,吊着脸子说:信写给你的,我看啥,我不看。
  说完就走了。有几次,章梅故意不把信拆开,放在显眼的位置上,她希望胡一百能看那封信,结果每次都是,那封信仍完好无损地在那儿放着。
  其实,望岛每封来信胡一百都看了,当然是在章梅不在家的时候。那时的胡一百显得很慌张也很神秘,把门插上了,把窗帘也拉上了,然后偷偷地读望岛的信。有时,望岛在信中写得也很动情,望岛在信中说:妈,你和爸年龄都大了,多注意点身体。
  胡一百看到这些时,眼睛也潮湿了,他还抹过眼泪。
  章梅每次给望岛回信时,都征求似的问胡一百:老胡,你有没有话对望岛说?
  胡一百就不耐烦地说:他对我都没话说,我对他有啥话说?不说,看他这小子能挺到啥时候才回家。
  现在望岛终于回来了,当胡一百激动地问望岛这次能在家住多久时,望岛就大咧咧地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然后又开了句玩笑,我要常住沙家浜了。
  望岛说到这里,胡一百就瞪大了眼睛,瞬间,家里的形势又回到了从前。他望着儿子的目光里包含着威严,不容分说。
  章梅意识到了父子俩这种敌对的情绪,忙用脚尖踢了一下望岛,显然,她知道这次望岛不回去了。
  望岛仍旧没事人似的说:我转业了,还走啥?我要重新开始生活了。
  胡一百在那一刻,真想上去再抽儿子两个耳光,但他还是忍住了。如今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了,五大三粗地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一刻,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收拾得动儿子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大骂:混账,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你扔下柳南一个人回来,你是个逃兵,你知道不知道?
  望岛就梗着脖子说: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现在长大了,这么多年你没管过我,我照样活得挺好,咋样?
  父亲的棍子终于抡了过来,打在望岛的腰上。
  望岛认真地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上我。你看不上我,我走还不行?
  说完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又一次走出了家门。
  章梅就说:你看看,儿子在家里还没坐热呢,你就把他赶出去了。
  章梅毕竟是母亲,心软,疼儿子,她坐在那里抹眼泪。
  胡一百气呼呼的,拎着棍子一次次在屋里走,气得牛样地喘。他说:混账,真他妈混账,要是放在十年前,看老子不收拾死他。
  毕竟不是十年前了,儿子腰杆硬了,他是连职干部转业,他什么都见过了。于是,他离家出走,把自己安顿在同学家里,等着市转业办公室安置工作。
  胡一百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走了,他没处发火,便一个电话打给了温师长。他上来就训斥:小温呀,你还讲不讲原则,你为啥让望岛转业?
  温师长就说:首长,大势所趋呀,骑兵团撤消了。
  胡一百又说:骑兵团撤了,不还有别的守备团吗,嘛不留下他?
  温师长又说:首长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志向,就让他们奔着志向去吧。你不是也退了?再过一个月零三天,我也该退了。
  胡一百就不想多说什么了,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上了。
  后来章梅也对他说:望岛转业,就让他转吧,老在部队里待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人挪活,树挪死。
  胡一百就冲章梅吼:混账,你们都是逃兵!
  章梅就说:啥逃兵不逃兵的,你也退了,我也退了,难道咱们也是逃兵?!
  胡一百就疯了似的从这屋走到那屋,看什么也不顺眼,不停地摔东打西的。
  章梅在后面就颠颠地跟着收拾,一边收拾一边说:老胡你消消气吧,孩子大了,随他去吧。
  那些日子,胡一百都没脸出门见人了,他最怕见的就是柳秋莎。他没有脸见她,自己儿子做错的事,就像他自己做错了一样。
  直到望岛被分到了公安局,当上了一名刑警——当然,这消息也是章梅告诉他的。直到这时,他才走下楼。他走下楼就很轻易地看见了柳秋莎。柳秋莎就像没事人似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正撸胳膊挽袖子地和老王在下象棋。
  胡一百就红头涨脸地说:亲家,我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你呀。
  柳秋莎就说:咋的了老胡,咋说这话呢?
  胡一百别无选择地说:望岛那个混蛋东西当了逃兵。
  在这之前,柳秋莎已经听说望岛转业了。她曾收到柳南的来信,柳南的信写得很平静,她说人各有志,望岛走了就让他走吧,她自己还要在守备师干下去,坚持到最后一个人。在那一刻,柳秋莎一下子喜欢上了柳南。她读着女儿平淡如水的信,她激动得要死要活,她抱着邱云飞的肩膀说:这才是我闺女,这才是我的闺女!
  她说这话时,脸上还淌下两行泪水来。
  这时的柳秋莎有十二分颜面面对老胡。她就底气十足地冲老胡说:咋样呀老胡,你养的儿子,还不如个丫头,我丫头还在部队坚守阵地呢,你的儿子呢,当逃兵了吧?
  柳秋莎的话,比打老胡两个耳光还要难受,他咬着牙站在那里,气咻咻地说:小兔崽子,要是在十年前,我一枪把他崩了。
  此时的老胡,谁也崩不了了,他只能站在那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儿了。
  柳秋莎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严重了,便又说:老胡,这事也不能怪你,要怪还得怪你儿子。就让他去吧,看他能出息成个啥样。
  老胡有了坡下,脸色也好看了一些,他说:亲家,让你笑话了。
  柳秋莎就说: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亲家想不想吃红烧肉,想吃让邱云飞晚上给咱们烧上一大碗。
  此时的胡一百,哪里还有心思吃红烧肉。
  胡望岛从此没有再登过家门,他住在公安局的单身宿舍里。偶尔的,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若遇到胡一百接电话,他在那头就把电话挂上了,要是母亲接电话,他就会跟母亲讲上两句。
  章梅经常做一些好吃的,背着胡一百偷偷给望岛送过去。望岛就来者不拒的样子,送了就吃,不送也不要。每次吃母亲送去的好吃的,他都狼吞虎咽的。
  母亲就说:望岛,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柳南不回来,这日子可怎么过?
  望岛就说:她不回来,我也没有办法。
  母亲就叹气,长一声短一声的。然后母亲说:望岛,你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也不为将来打算打算?
  望岛就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时,章梅就隐隐约约的有些担心,她担心儿子的婚姻,可能要到头了。
  其实,柳秋莎也有这样的预感。望岛回来后,曾到家里来过一次。她当时并没有给望岛好脸色,她认为望岛是逃兵,自己的闺女才是坚守阵地的勇士,她没有理由给一个逃兵好脸色。
  柳秋莎就说:你自己逃了,把我闺女一个人扔下了。
  望岛就笑笑说:她自己不愿意回来。
  柳秋莎就不说什么了。
  望岛在家里无滋无味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邱云飞就埋怨柳秋莎:你看孩子第一次上门你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多不好!
  柳秋莎就说:咋的了,我这是客气的,要是放在从前,我一脚把他踢出去。
  柳秋莎就气哼哼的样子,在屋里来回踱步。这时她迫切地想见到柳南,此时,她觉得有许多话要对柳南说。
  五十五
  火车载着柳秋莎直奔内蒙古,一路上,柳秋莎的心情很悲壮,有点像她当年从延安赴东北那种感觉。
  柳南的部队很好找,她找到柳南时,柳南正在操场上带一队女兵搞训练。柳秋莎站在那里,望着女儿柳南。柳南刚开始并没有看见母亲,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母亲会来看她。
  这些日子,柳南瘦了,也有些憔悴。这一切对柳秋莎来说并不清楚,在她的眼里,女儿大了,变得更加漂亮了。
  她站在那里,心想,这就是女儿,我的女儿。那种悲壮又一次在柳秋莎的心头涌动起来,突然,她的双眼潮湿了。
  也就在这时,柳南发现了母亲。她认真地看一眼母亲,又看一眼母亲,待确信眼前真的是母亲时,她向前跑了两步,突然又停住了,娘儿俩隔着几步的距离就那么相望着。母亲的嘴唇颤抖着,女儿的嘴唇也颤抖着,女儿突然喊了一声:妈!母亲也喊了一声:柳南——
  接下来,母女俩就拥抱在了操场上。
  多年不见的娘儿俩,都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就是在宿舍里,她们的话语也不多,更多的时候,她们在用眼神相互交流着、试探着。
  柳秋莎望着女儿,觉得女儿真的是长大了。女儿的长大不仅体现在身体上,更重要的是女儿的神态,女儿的神态让她突然觉得女儿成熟了。她从女儿的眼里看到的是刚强、果断。柳秋莎又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一直希望在三个孩子中,有一个孩子能像自己。今天,她终于找到了,眼前的柳南就是年轻时的自己。想到这儿,她沉寂了多年的心,呼啦一下子就打开了,见亮了。柳秋莎从来没感到有这么踏实和幸福。
  那天,她冷静地说:柳南,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柳南答非所问地说:爸爸好吗,一家人都好吗?
  母亲望着女儿,目光穿过女儿的眼神,一直走进女儿的心里。
  母亲说:你留在部队我支持你。
  母亲又说:没啥大不了的,剩下你一个人照样过日子。孩子,你记住,从今以后部队就是你的家,妈永远跟你站在一起。
  柳南终于控制不住了,她大叫了一声:妈——便扑在母亲的怀里。
  柳南哭了,这是她离开家后,这么多年第一次痛快淋漓地哭泣。
  母亲拍着女儿的后背,正如当年哄着委屈的女儿一样。
  母亲也哽着声音说:小南,妈高兴,真的高兴。
  那天晚上,母女俩躺在了一张床上,说了好多贴心话。
  母亲是这样开场的:闺女,还恨妈不?
  女儿在母亲的臂弯里摇了摇头。
  母亲说:我打过你,也骂过你,最后把你送到了部队,原本都为你好。
  柳南说:妈,我知道。
  母亲说:你不知道。你恨妈,这么多年你没回过家,就是信写得也少得可怜。
  女儿不说话,听母亲絮叨着。母亲又说:但我相信,你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的,因为你是我的闺女。
  柳南又含泪带泣地喊了一声:妈——
  母亲又说:闺女,那时你不懂,因为你经历的少,妈这辈子啥事没经历过?
  母亲还说:你现在刚三十多岁,一切都还来得及,谁年轻时都犯过错误。
  半晌,母亲不说话了,女儿也不说话,俩人都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柳南终于说:妈,你和爸爸还好吧?
  柳秋莎没有急于回答女儿,她现在已经早就不是二十多岁时的柳秋莎了。如果是那时,她会脱口而出。现在,她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回答女儿了。半晌,又是半晌,母亲才答:这辈子我找你爸没有错,你爸是个好人。
  女儿紧紧地搂着母亲。
  半晌,母亲又说:你爸是个小知识分子,按理说,他和我是两种人,可两种人最后不也走到了现在?有时日子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柳秋莎回答女儿,似乎也在回答自己,这是她对自己大半生的总结。她要把自己一生得来的经验教训告诉女儿,让女儿在这种经验教训中快点成熟。
  黑暗给了母女俩许多坦诚,也给了她们许多谈话的勇气。
  母亲又问:闺女,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柳南半晌才答:妈,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想到了,现在我就是不想离开部队。
  母亲这次用力地把女儿抱住了,她相信,女儿什么风浪都可以走过来了。她相信自己的女儿,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这次在部队,柳秋莎一连住了一个多星期。她伴着号声起床,又伴着号声入睡,仿佛她又回到了年轻时的岁月。
  柳南想吃食堂,那样会省许多麻烦,可母亲不愿意,她要为女儿做饭。每天早晨,她都要提个菜篮子,到菜市场去买菜,变着花样地为女儿做这做那的。
  女儿一边吃饭,一边说:妈,你做的菜真好吃。
  母亲说:闺女,这么多年你都没吃过妈做的饭了。
  母亲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女儿也动了感情,把脸深深地埋在了碗里。
  半晌,母亲说:等柳东大学毕业了,结婚了,妈就来跟你一起过日子,给你做饭。
  女儿叫了一声:妈——眼泪劈里啪啦地掉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