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赖赖 更新:2021-02-25 04:07 字数:4941
那年的秋天,打了两次仗,在日本人手里缴获了一些武器,于是她手里也多了一把枪。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有武器,只有一把砍柴刀,还有两枚自造的手榴弹。机会终于来了,她手里有了枪,便什么都不怕了。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一天夜里,“抗联”下山伏击了一个日本人的小分队,打死了几个日本人,游击队便进山了。她没有走,而是躲在一棵树上,等“抗联”的人消失在深山老林里,她才从树上下来。她没有回村,而是走进县城。她要找到那个告密的叛徒报仇。她知道这是违反纪律的,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复仇的火焰在她心里已经炙烤了两年。
那一次,她在县城里蹲伏了两天,她摸清了叛徒的活动规律。她知道,那个叛徒住在离日本兵驻地不远的一个小平房里,白天,那个叛徒跟在日本人后面吆五喝六的,晚上便回家去睡觉。白天,她就潜进了那个叛徒的家里,叛徒找了个女人。她进门的时候,那个女人看见了她的枪,吓得顿时尿了裤子,女人哆哆嗦嗦地说:我没有做坏事,你别杀我。
柳秋莎那时候还不叫柳秋莎,叫柳芍药,她是在满山开满芍药花的日子里出生的,父亲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芍药。柳芍药看着眼前的女人,真想一枪把她打死,但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这个女人是无辜的,但还是狠狠地抽了女人两个耳光。就凭着这女人跟叛徒生活在一起,便有理由抽她的耳光。然后柳芍药找来绳子结结实实地把她捆上了,又在她的嘴里塞上抹布,把她扔到了炕柜里。接下来,柳芍药就安心等待仇人了。
天黑之后,叛徒一摇三晃地回来了,嘴里还哼着下流的小调,人没进门,柳芍药便闻到了他一嘴酒气。叛徒一边开门一边说:大菊子咋不点灯,黑灯瞎火的,你想让我撞死呀?
他话还没有说完,柳芍药的枪柄便砸在了他的头上,他哼了一声便倒下了。那一刻,柳芍药浑身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仇恨,她把枪口抵在了叛徒的头上。叛徒这时醒过来了,他明白发生了什么,此时他的样子连那个娘儿们都不如,话都说不出来了,喉咙里只发出哆哆嗦嗦的声音。
柳芍药说:你这个叛徒!
他说:唔唔——
柳芍药说:你活到头了。
他说:别……别杀我。
枪响了,声音很闷,“扑”的一声,那个叛徒便软软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柳芍药连夜出了城,她回到山里,找到“抗联”游击队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失踪了两天,急坏了“抗联”的人,山上山下已经找了她八个来回了。杨队长一看见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当下命人没收了她的枪。
她一句话也没说,她替父母报仇了,郁在心里的那口闷气吐了出来。那一次,她遭到了同志们好一顿批评。
也就是在柳芍药参加“抗联”游击队第三年的那年冬天,“抗联”游击队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为了保住“抗联”的有生力量,上级决定抽调一批人撤退到苏联境内休整。抽调的这些人中就有柳芍药。
到了苏联后,他们辗转着又被送到了莫斯科的军事学院。这是一所国际共产组织学院,那里有很多学员,有古巴的,也有越南的,最多的当然还是中国去的学员。教师自然是苏联人。那个教员拿着名册点名,当点到柳芍药时,便皱起了眉头。于是教员便自作主张,把柳芍药改成了柳秋莎,从此,她就成了柳秋莎。
莫斯科她只呆了三个月,他们这批学员便接到了延安的通知,让他们回国。就这样柳秋莎来到了延安,成了军训队中的一名学员。
韩主任对这些人的情况自然是了如指掌的,所以他亲切地称柳秋莎为师妹。
柳秋莎坐在那里望着韩主任。韩主任就那么一直微笑着,微笑着的韩主任就说:柳秋莎同志,学习还好吧?
一提起学习,她就想起了那两棵枣树,那两棵枣树总让她心里有股暖融融的亲切感。她不说话,就那么望着韩主任。
韩主任似乎不知怎么开口,搓着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先是讲了眼前的形势,国内国外的,当然都是一片光明的景象。看柳秋莎一直不说话,然后他才说:是这样,你也是个老同志了,今年满十八了吧?
柳秋莎知道韩主任要说正题了,不说话怕是过不去了,便说:我刚十八,还小着呢。
韩主任说:十八了,也不小了。
她说:十八了,也是小。
韩主任又说:你是老同志了,知道组织纪律,是这样——
接下来韩主任就说起了胡团长的许多好话,什么革命有功了,英勇杀敌了,总之,除了年龄大点儿之外,胡团长浑身上下都是优点。
柳秋莎不想跟韩主任兜圈子了,便单刀直入地说:咋的,你是不是想给我做媒呀?
这话韩主任还不知怎么说,她单刀直入地说了,韩主任便一拍大腿说:你这人爽快。
柳秋莎就说:要是我不同意呢?
韩主任说:胡团长很优秀的,为革命流过血,立过功,我保证你见着他就会喜欢他。
柳秋莎又说:要是我见了他还不喜欢他呢?
韩主任说:那就算我白说。你们处一处,处不来也不能勉强,咱们都是党的人,什么事都要讲个原则。
柳秋莎就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冲韩主任说:没事那我就走了。
韩主任一直把她送到门外,在门外韩主任还冲她招着手说:没事常来呀。
柳秋莎向操场走去。
她还没有走到操场,便看见了邱教员的身影,那个身影立在那里,一点点地在她的视线里放大,后来,她听见了邱教员讲课的声音。枣树下的座位仍空着,她安静地坐在树下。太阳依旧暖暖的,这次她一点困意也没有,一直睁着眼睛看着邱教员讲课。不知为什么,她竟出奇的平静,韩主任说过的话,她仿佛早就忘记了,她心里干干净净的,像三月的天空。
三
马蹄声是在那个晚霞铺满天际的傍晚响起的。柳秋莎并没有意识到这马蹄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一阵子刘天山的马蹄声几乎每天都要在外面响起几次。每次有马蹄声响起时,王英就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声,很快便从窑洞冲了出去,马蹄声随之远去。
有一次,柳秋莎看见长得粗粗壮壮的刘天山,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一下子就把娇小的王英提到了马背上,这样一来,就是两个人共同骑着一匹马了。王英咯咯地笑着,那匹马便载着王英和刘天山向远处走去,留下王英的一串笑声。在那一瞬,柳秋莎的脸有些发烧,她不知道王英为什么要笑,这又有什么可笑的呢?
这次马蹄声响起时,当然又是王英冲了出去,很快她又回来了,冲躺在床上发呆的柳秋莎说:找你的。
柳秋莎起初没听清王英的话,怔怔地望着她,直到王英把她拽起来,她才如梦初醒。她想不出是谁来找她,在延安她不认识更多的人,只有军训队这些学员,这些学员又都不会骑马来找她,况且他们这些学员也都没有马。
刚开始,她以为王英在和她开玩笑,便疑惑地走出去。门外便灯塔似的立着一个汉子,那汉子穿着军装,背着手,在门前的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踱着,一匹白马悠闲地在汉子身边站着。
柳秋莎走到门外,惊愕陌生地望着他,声音很小地问:你找我?
汉子抬起头,看见了柳秋莎,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然后一个立正,向她敬了个礼说:柳秋莎同志,我姓胡,是边区三团的团长,我叫胡一百。
直到这时,柳秋莎才想起韩主任上次说的那个胡团长。原来韩主任不是说给她玩儿的,是认真的。那一刻她心里怦怦乱跳,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她张开了嘴,半晌才答:那你……你找我干什么?
其实她心里已经明白了,但嘴上还是这么说,她已经言不由衷了。
胡一百听她这么说,笑了,然后就笑着向她走来,一边走一边说:是韩主任让我来的,说你这个同志很好,又年轻又漂亮,在东北老林子里跟日本人干过仗。
胡团长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就捉住了柳秋莎的手,一边说着一边乱摇一气。胡团长就说:这回可认识你了,柳秋莎同志,以后咱们就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柳秋莎的一双手被胡团长握得很疼,她一边吸着气一边往外抽自己的手。抽了两次没有抽出来,然后她就大声地说:胡同志,你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
胡团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忙松开手,顿时脸红了,他还抓了抓头,脸红脖子粗地说:太好了,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就这么几句话,胡团长反复地说着,此时胡团长就像一头磨道上的驴,绕着柳秋莎一圈一圈地转着。柳秋莎立在那里,定定地望着胡团长。
胡团长终于站住了,嘿嘿地傻笑着,还不停地搓着双手,一时没话可说。胡团长便又一次给柳秋莎敬礼,敬完礼又说:是韩主任让我来的,柳秋莎同志你真好,真好,真是太好了!
柳秋莎看着胡团长的样子,觉得很可笑,于是她就笑了,笑得一发不可收拾。她弯下了腰,后来就蹲在了地上,她就一直那么笑着。半晌,她转回身,向窑洞跑去,留下怔在那里的胡团长。
她跑回来,一下子趴在了床上,还那么笑着,王英就过来拍了她一下,说道:别笑了,有什么可笑的?
柳秋莎翻过身,冲着王英说: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
这时,就听门外胡团长大着声音说:柳秋莎,咱们以后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今天我先回去,有时间我再来。
说完门外便响起了马蹄声。
柳秋莎又想笑,王英严肃地冲柳秋莎说:你觉得胡团长这个人怎么样?
柳秋莎不知轻重地说:他人怎么样跟我有啥关系?
王英又说:这是组织给你介绍的男人,你怎么能不认真对待?
柳秋莎坐了起来,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她说:当时我可没答应韩主任,只是同意见一见。
王英说:那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柳秋莎又想笑,半晌才说:他这人太逗了。
王英:你就没有别的感觉?
柳秋莎:什么感觉?没有哇!
王英就不说什么了,想了半天说:我第一次见到天山时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可不一样了。等他再来两次,你就有感觉了。
王英刚说完这话,外面又响起了马蹄声,这次,王英非常自信地说:刘天山!说完便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柳秋莎站在门口,望着王英和刘天山俩人向小河边走去,后面跟着那匹马,三个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地向前游移着。不知为什么,柳秋莎这时想起了邱教员。文文静静,白面书生的邱教员,一点又一点地向她走近。
晚上,柳秋莎和王英躺在床上,从外面回来的王英仍是很兴奋,兴奋的王英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她一边翻着身子一边说:天山十三岁参加革命。不知什么时候起,王英已经不直呼刘天山的全名,而改成天山了。
王英还说:天山立过五次功了,都是大功。
王英又说:天山都三十二了,天山三十二了……
王英兴奋不已地议论刘天山的时候,柳秋莎脑子里都是邱教员的形象,他今年多大了?二十二还是二十三?他肚子里有那么多文化,讲课时总是一套一套的,仿佛天下的事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还有邱教员的那双眼睛,他望着她时,那眼神一飘一飘的,像挠她的痒痒,让她浑身舒畅熨帖。
不知什么时候,王英停止了念叨她的天山了,而变成了一阵轻微的鼾声。柳秋莎却睡不着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邱教员的声音和身影。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让她幸福也让她痛苦。
在“抗联”时,山外有日本人的围兵,山里是冰天雪地,只要队长一声令下“休息”,她不管是靠在一棵树上,还是钻到一片树丛中,都能很快睡去。睡了一会儿,又睡了一会儿,就有站岗的哨兵把他们叫醒,让他们活动一下身体,以免冻坏了。每次被叫醒,她都十分不情愿,然后就半睁着眼睛,乱跑上一气儿,接着头一歪,就又睡过去了。那时,睡觉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幸福。
现在失眠的她,同时也被另外一种幸福折磨着了。
第二天,军训队的学员又在操场上课了,她仍然坐在那棵枣树下。不知为什么,阳光依旧那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她却一点也没有困倦的意思。她睁着眼睛望着邱教员,邱教员讲的每一句话,都一点一滴地流进了她的心里。
她觉得邱教员说话的声音是那么的动听,还有邱教员白白的牙齿,甚至穿在邱教员身上的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