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
暖暖 更新:2021-02-25 04:05 字数:3517
中秋节丹丹必须回家去,她毫无心绪地走进自己家的小区,忽然在一块似曾相识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如果她没有记错,这里应该就是上小学的时候,她天天和大青一起画画的地方。将近十年的光阴,一切都已经变样了,大青过去天天坐着吃东西的石台也早就消失了踪影。可是地上的那个井盖,丹丹是认得的。大青坐的石台下面就有一个井盖,井盖上刻着米字形的图案,两边有两个小洞。当年丹丹坐在石台上,常常一边画画一边晃荡着双腿去踢那井盖上图案的棱儿。
丹丹久久地站在那里,很多往事无法阻挡地穿过岁月的长河在她眼前一幕一幕地回放——那个在大杂院里孤僻瘦弱,经常遭人欺负,缺少父母的关爱,每天躲在黑板和粉笔组成的世界里和大青一起编织梦想的小丫头——那才是她生命的本来面目,才是她最本质的灵魂根源。不管她现在看起来多么像一只养尊处优的白天鹅,在骨子里,她拥有的却依然是丑小鸭那卑微怯懦、却又自强不息的灵魂。
她不爱大杂院里的平民生活,但她却注定要和这种生活带给她的品质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她再一次想起了那盒画棒和那支缺失了的玫瑰红——那确实是属于她的平实生命中不该有的张扬色调。
丹丹忽然很想念大青,她想起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正坐在楼下等她回来。她加快脚步向自己家的楼走去,到了楼门口,却没见大青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因为她太久没有出现过大青已经放弃他的等待了?丹丹的心里空落落的,回家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奔大青家找他去了。
刚上到二层,就听见大青家传出大青凄厉的哭喊声,丹丹像被这声音抽了一鞭子,心猛地缩紧了。在楼道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敲了门。
大杨一开门,丹丹就问道:“大青怎么了?”
“丹丹呀!老没见你了!”大杨热情地招呼着,跟着又解释道:“嗨,没事儿!大青最近身体一直不好,需要打针,带他去医院不太方便,就请护士来家里给他打。每次打针都跟要杀他似的,不把所有的人累出一身汗来这针是甭想打上!来来来,你进来坐,一会儿就完事了!”
丹丹走进屋里,护士正在做打针的准备,两个人把大青死命按在床上,他边挣扎边哀哀地哭得像个孩子,刘婶站在一边抹着眼泪安慰他。
丹丹有点不忍看下去,扭头问大杨道:“大青得的是什么病?”
大杨叹了口气说:“说不清楚!他有毛病的地方多了!医生说过,像他这样先天性智障的人一般活不过40岁,大青今年已经38了,情况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糟,估计也拖不了太长时间了。”
《每个姑娘都单纯》 第四部分后记(9)
大杨的话像一把大锤重重地砸在了丹丹的心上,她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也等不及大青打完针,就匆匆地站起身告辞了。
丹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家过完的这个中秋节,只知道回学校后,她就一头扎进了画室,奋斗了几天几夜赶出了一幅油画。画完以后恰好梁教授来画室找丹丹,一进门就看到了这幅震撼他心灵的作品——高高的石台上,一个瘦弱的、衣着朴素的小女孩手拿粉笔在一块小黑板上画着什么,旁边坐着一个长着一张国字脸、衣衫破旧肥大、手里还捧着个青花大瓷碗的人,探着头神情专注地看着小女孩画画,脸上带着痴憨而满足的笑容,两个人之间的石台上,散落着几根红红绿绿的粉笔,远处的背景,是一个被歪歪斜斜的砖墙围起来的院落。
梁教授久久地看着这幅画,忽然问坐在画布前、神色疲惫的丹丹:“你给这画起的什么题目?”
丹丹想了一会儿,说了两个字:“丹青!”
梁教授点了点头,又问:“你怎么会想到画这样一幅画?”
丹丹就把自己和大青之间的故事,原原本本地给梁教授讲了一遍。梁教授听完后,眼睛有些微的湿润,他沉默了一会儿,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最后对丹丹说:“你把这幅作品交给我吧!过些日子美协要举办全国优秀美术作品评选,我可以帮你推荐一下!”
“好!”丹丹说,“但您得等等,我得把这画先拿给上面的另一个主人公看看!”
当丹丹夹着画再去大青家时,才知道大青前两天病情恶化,已被送到了医院里。丹丹赶到医院,大青正在昏迷中。丹丹陪着刘婶在大青的床边坐了几个小时,一直等到大青清醒过来。
丹丹走到大青身边蹲下,把画拿给大青看,大青看了依然很高兴地笑,只是笑得有点吃力。丹丹指着画问:“大青,这上面是谁?”大青看了又看,他不认识自己,但他伸出手来,指了指丹丹。
“对,是我,大青真聪明!”丹丹的鼻子有些发酸,声音也有些变了调儿。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指送到大青面前,大青用两个手指头捏住,轻轻摇晃了几下——他的手变得冰凉、绵软且毫无力气。丹丹这才发现原来满身肥肉的大青现在已经瘦得真正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眼泪终于一串串地从丹丹眼中滚落下来,大青像第一次看到她哭时那样吃力地抬起手替她擦掉,然而又是越擦越多。大青的表情渐渐地开始发急了,嘴里又发出含混不清的、焦灼的声音,丹丹赶紧拼命地克制住自己,努力地对大青微笑着,对大青说:“好了,我不哭了,你看我已经没事了!”
看见丹丹的笑,大青这才又精疲力竭地放心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丹丹也不怎么去学校,每天都跑到医院里看大青,可惜大青多数时间总是昏迷着。
一个星期后,大青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送葬的那天,丹丹执意要和大青的家人一起送他到火葬场。送大青的人不多,除了他的亲戚就只有丹丹这一个外人——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没上过学,没上过班,没有任何同学或同事,只有丹丹这一个朋友的残疾人而已。而一直到死,他都还不会叫丹丹的名字。
他身上还穿着丹丹给他画了虎头的那件衣服,刘婶告诉丹丹,他从穿上这件衣服那天起就不愿意脱,每次想给他洗洗都得费半天的口舌,刘婶知道他也一定愿意穿着这件衣服去另一个世界。
他身边还放了一些丹丹看起来很眼熟的纸张,刘婶说那都是丹丹以前送给他的画儿,他一张也没丢,全都留着呢,整天放在口袋里,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看看。要给他换洗衣服,他每次都先把这些画儿掏出来攥在手里,生怕给弄丢了。
丹丹正带着那张名叫《丹青》的画儿,听了刘婶的话,她走过去把那幅画也放在大青身边。“把这个一起烧了吧!”她对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说。
丹丹心里突然很痛悔,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多花一点时间陪陪大青。离开了大青,她还可以拥有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而离开了她,大青的世界里还剩下什么?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残忍——是她亲手给大青打造了一个充满美丽和欢乐的精神世界,然后又是她,亲手把大青从这个世界里生生推了出去。对于大青来说,那坐在楼下日复一日的等待里,寄托了多少期盼和渴望啊!
而她却在这个过程中成全了自己。想当初,在受到同院孩子们欺辱的那个下午,如果没有大青给予她的抚慰和鼓励,她还会继续她画画的梦想吗?真的很难说!
现在她成了艺术殿堂里的天之骄子,而大青却在无望的等待中渐渐枯萎,终于孤零零地走向了另一个寂寞的世界。想到这里,丹丹终于痛哭失声。
当梁教授向丹丹要画的时候,丹丹告诉他:“很抱歉,它已经陪着我的朋友去了另一个世界!”
梁教授沉默良久,问丹丹道:“你不觉得可惜吗?那幅画是很有希望获奖的!”
“不可惜!”丹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在他生前给了他太多的失望,现在能为他做的也就只有这一点点了。也许这对于我来说,远比获奖更加重要!”
丹丹从此放弃了以前所偏好的华而不实的题材,重新走进了那曾经让她深恶痛绝、避之惟恐不及的下层人民的生活,画他们的喜怒哀乐,画他们的挣扎与彷徨,把自己对他们的感受一笔一笔地融入自己的画中。她的创作热情空前地高涨,一个个平凡卑微的鲜活灵魂在她的笔下向世人高声呐喊着。
她的路还很长,在错综复杂的艺术圈,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会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还是会被终生埋没。她只知道她再也无法停下手中的画笔,因为天堂中总有一双永远纯真的眼睛在安静地注视着她——当她还只能在她那简陋的小黑板上涂涂抹抹的时候,这双眼睛就已经看出了其中所包含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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