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节
作者:
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5 字数:5049
他们没再返回。就在沟里搭了窝棚,根据人口公平丈量了原先是他们现在已
经是别人的山地。
这些事都是老冯领着做的。老冯先前不是村里的干部,后来也不是完美的领袖
人才。他身体结实目光 短浅而且自私自利,一点超群的智慧也没有。他从没想到
要当头领,但这时他的行为却似乎显示出一种领导者的魅力。
他毫不客气地带头抢占最好的土地,随着水库的水势逐年减少,他的土地毫不
犹豫地逐年向前延伸,直到后来的六十多亩。他的儿女放心地生育子女,也不管这
事给村子可能带来的毁灭性灾难,不断地开花结果和下种。别人不敢超生太多,怕
乡里注意了,会更快更有决心地把黑村解决掉。
当最初回来,人们看到村子被淹没在水库的茫茫碧波下面,心情极其悲伤,这
猛然使他们想起关于风水的传说。
原先那条河在这里叫南大河,是形成后来水库的主要河流,河两岸枣树花椒桃
树几万棵。东边是干河,西边叫做西河,有许多杨柳和桑树,多得这村望不到那村,
此地原本风水之好,曾有诗为证:
饲罢春蚕又饲秋,一年生计此中求,胡林更比蚕桑广,何必经商奔码头。
但是多少年来人们曾不经心地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有位县太爷经过这里,说
这山像藕,东边却是一条干河,藕睡在干河里,其象大凶。于是县官便急忙下轿绕
道而行了。又曰:这山本名鳖山,村内为避讳鳖字叫鱼山,外人叫册庄山——这个
村的山。
现在他们想,原来那狗日的县太爷早知道,藕得把水弄过来,鳖也好鱼也好,
都和水有关系,避讳也白搭。
头一批返回的人开始生活的最初几件大事之一,是想把原来村里那盘碾搬回来。
那是一盘很好的碾,上水后被小册庄的人搬到他们村支书家门口了。
老冯就带领了十来个男女老少和一具牛车,来到小册庄,要动手抬那碾,随即
被小册庄的人包围起来。
老冯觉得自己有理,便对那些人说:“这碾从前是俺的。”
小册庄的支书高喊:“你他娘是哪来的。”
大小册庄历来不服。老冯说:“这才几天就不认识了吗?”
人家支书说:“你是哪国的?”
京雁爹上前说:“书记,不管是哪国的,乡里乡亲都得通个人情,讲讲怜悯,
虽然俺册庄没地方了,可人回来了,得吃个饭轧个粮食,没个碾能行吗?”
人家书记根本不理这份情,冷着脸蛋子反问他:“那你自己錾一盘碾去!上这
里来搬俺的碾行吗?这碾是我们村的,好随便搬吗?”
老冯就上来那个劲了,振臂一呼自己人说:“管他娘个蛋,咱自己的东西,搬!”
他们这十几个人上去起碾,人家书记也振臂一呼,小册庄一个庄的人呼啦围上
来,几十个壮汉子把这十来个老幼妇孺挤得不见人了,眼看情况紧急。老冯连喘带
跳,冲上前去奋力拆下一根碾棍便抱进怀里,死不撒手。
小册庄的人又一齐上来抢碾棍,书记发号令:“那根巴棍不是个要饭棍,那是
碾的标志,是咱小册庄的家产,说什么也别让冯成现这个私孩子抱着走了!”
几个大汉一下将老冯团团围住,叠着罗汉压在碾盘上动弹不得,夺那根棍子。
老冯则一头用牙咬住棍梢,一头用腚沟挟住棍尾,咬得牙出血,让那些汉子摸不着。
汉子们倒还没动手揍他,因为那年月动手打人的性质很严重。只是奋力从老冯
的嘴里手里腚沟里往外拔棍子。眼看老冯受那些汉子的折腾,渐渐力气不支,发出
了悲怆的底吼。
这时他的妻子突然跑出人群,脱光了衣服,光着身子爬到一棵洋槐树干上,嚎
啕大哭。那哭声可真是惊天恸地。男人们赶紧低下头,不忍看那情景。女人们急忙
从家里拿了衣服出来,你推她拥地爬上树,给她捂上了。大家一起帮着把她弄下来,
把她弄进小册庄一户人家里,擦洗了伤口穿好衣服。
她的身体和哭声终止了战斗,却没赢得小册庄书记的同情,碾没搬成。
他们十几口人只带着一根光滑的棍子回来了。
老冯在家里直到深夜才把妻子安顿睡了。
他妻子融是一场火灾的幸存者。
在水库工地女民工的窝棚内,夜里烤火没熄干净,下半夜又着起来。那时候男
人们没有内衣,女人也没有。男人下水发一条裤衩,上来就交上去了。女人不下水,
连穿裤衩的资格都没有。夜里在工地窝棚里都光着身子睡觉。又很累,睡得死,火
烧起来,开始都不知道。等窝棚成了熊熊烈焰,才猛然惊醒,但衣服都烧着,穿也
摸不到。有的姑娘不管那一套,便光着身子跑出来,活了一条命。有的姑娘跑出来
却又跑进火中,也有的压根就害羞没往外跑。
那个事故烧死了二十多个姑娘。
融是赤身逃出活下来,但心里仍有对火的恐惧,遇有恐惧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体。
不光是在外边,有时在家夜里睡觉,做了恶梦,也会不顾一切地光着身子跑到外边。
这病没法看。
京雁爹和一起去的男人女人们是夜都在老冯家里呆着不走。
女人们给融弄了吃的,融没吃。于是大家就在这里说起水库和碾。回忆筑大坝
那会儿多么轰轰烈烈,几万人插着红旗干活,大家的心都拴在一起,为了将来都吃
国库粮,为了将来平均都摊二十斤鱼。苹果吃不完,大家拚命截断河流,男人在冷
水中泡得丧失了生育功能,女人在火中涅pan。现在一切都没了,红旗招展变成一片
碧波,不光鱼苹果国库粮没有,碾也没了,像说了个笑话。
幸好还有个金寨,虽然离册庄不算近,从前册庄存在的时候曾给金寨帮忙,感
情还在。
金寨的人看他们眼下可怜,派了一挂牛车送来一盘碾,解了黑村人的燃眉之急。
第七节:失去的土地和女儿诞生
春夏之交,册庄和小册庄又进行了一场血战。
这一次是血战了,是为了土地。移民之后册庄的剩余土地大部分划归就近的小
册庄。因为小册庄也有大量土地淹没于水库之中。册庄这些流民回来,丈量划分的
那些原先是册庄的地,在法律上早已属于小册庄。所以小册庄的人岂能等闲视之?
册庄的人是冬天回来的。来不及种麦,开春时栽的地瓜。瓜秧刚刚覆盖住沟垅
时,小册庄支部书记带着人,冲进地里,一家伙拔掉了一大片,其意在警告册庄的
人,休想在此扎根。
这时地瓜已经成形,寸把长了。这地瓜原本是册庄这十来口人的希望,这一年
的命根子。十来口男女老少来到地里一看那惨状,急得顿时坐在地上便嚎啕大哭。
哭完了,又一起疯狂地冲进小册庄的地里,吼叫着,连地瓜带玉米拔了亩多地,绿
油油红扑扑全都晒在地上。
拔了庄稼在村庄中间可不是小事,谁拔谁的都等于宣布开战了。
顷刻之间小册庄便下来几十名挣十分工的壮劳力,带着家什,呼着口号:“打
死这些黑王八羔子不用偿命!”
册庄的人为了生存无所畏惧地迎击,但这时走在前边的不是老冯,老冯和京雁
爹这些男人此时上去也只能以卵击石。
迎击上去的是老妈妈红眼儿,红眼儿从前是五保户,上水后就近单迁到水库东
边狗屯子,正赶上一九五九年底大灾荒,迁移费没来及盖房子就买南瓜吃了,然后
老伴儿死了,红眼儿就跟着返回的人回来了。这时她是最彻底的无产阶级。
这一年她才六十来岁,也还有股子精神头儿,不要命似的迎着敌人冲了上去,
手里还挥舞着拔出的他们那些小地瓜:“疼得慌吧?不让俺种地,俺就吃!从这么
小就开始吃,保管今年饿不死啦!……”
小册庄一头壮汉跑下来,抬手把她扒了个跟头,摔进地瓜沟。老妈妈摔得满嘴
是血,爬不起来了。
册庄的人都红眼了,把女人打了还得了,把老祖宗打了还有谁再有脸偷生?
他们便抱定死的决心扑过去。
京雁爹高举一把雪亮的镢头,在那些人的头上只差几寸处留住,哑着嗓子喊道:
“谁再动她一指头,要了谁的命!”
于是小册庄的人才退了。
那些非法耕种的土地暂时保住,被糟蹋的地里又种上了玉米。
但这时还没有京雁,只有她哥,她哥的妈妈便是在那次工地火灾里烧死者之一。
京雁爹在这次为土地而战中的壮举,赢得了一个女人的爱慕。这女人一家从江
苏那边返回,丈夫倒也不错,但颇好占点小便宜。京雁爹其时身体还相当有劲,鳏
寡独居,京雁哥又不懂人事,和那女人便在窝棚里建立了爱情。她丈夫也不难抓到
蛛丝马迹。作为补偿,以后京雁爹就经常给她家干活,给她家挑水种地。以后又和
她生了京雁。
但是日久天长形成规矩,京雁爹不甘她和她丈夫的剥削,说话渐渐不服气,时
而和那男人发生口角。那男人说他白占便宜,他说他们一家都占了他的便宜。这时
他也开始喝酒。喝了酒就更不让人。这一来那女人便无法忍受下去,又不能摆脱他,
便和男人一起到法院告他强奸。法院判了京雁爹八年,住了一年就出来了,反正里
边外边差不多。坐监狱回来,对生活和爱情的失望更使他嗜酒如命。
那一次血战不分胜负,但册庄的人不甘心总受小册庄人的欺负,为了最终夺回
土地获得生存权利,当时就凑了钱,推选老冯和京雁爹上省告状,因为知道在县里
乡里都不能解决,从法律上讲,他们不仅已经不是这个乡的人,也不是这个县的人
了。
京雁爹和老冯把那些被小册庄拔出来的未成熟小地瓜装进提包,带着干粮上省
去了。
红眼儿老妈妈哭着对他俩说:“我就坐在册庄山顶等你们,看着你们回来,看
见毛主席就说俺五保户没家了,叫他给俺落实,不落实就睡在他老人家那里吧。”
红眼儿老妈妈如今已经九十九岁了,因为当初无所畏惧现在受到真正的尊敬,
但说话早糊涂了。
飞波和法医来到老妈妈这儿,她流着红色的眼泪说:“想当初真不容易,我差
点叫小册庄的人砸死了。这个庄儿能保住靠的是我们娘们儿,现在总算安顿了,你
们来晚了,什么也不用你们管了。”
在她的感觉中,黑村好像已经再不会被赶走了。
她的家是在黑村当中盖的一座比猪圈稍高的草房,草房里边有桌子椅子床和碗,
这在冬天也非常温暖。
但是她还是感动得痛哭流涕:“你们总算也来了,昨天给你们敛煎饼,人们都
流了眼泪,你们一走,人们还得大哭一场!政府多少年也不愿意来看我们,我们的
心里还是向着政府的!”
飞波听了老红眼儿的哭诉,突然异想天开,和法医商量:“咱能不能给这个村
子装上门牌儿?”
法医摇头:“你这是胡思乱想。按说给别的村子装门牌儿,人家不高兴,怕搞
计划生育的晚上堵窝儿,给这村装,倒真高兴。问题你这想法违法,一旦叫乡里知
道,还不要了咱的命!”
飞波自己骑着摩托返回乡派出所,见门开着,干警们都执行公务去了,他在屋
里寻找门牌儿,或许给哪村儿做了有剩的。
在回时公路上飞驰着一辆凯迪拉克牌轿车,当车身飞驰而过的一瞬间,飞波觉
得像驰过一辆巨大的火车,车身光芒照人。这种车在中国的乡间道路驰过简直像外
星来客。飞波忍不住探出头追着那车屁股看去,是黑牌号,是合资企业吧?从这儿
路过或是下乡打猎钓鱼的?
这车叫人看着挺难受,仿佛世界的脚又伸进来一只,看看我们自己这乱糟糟的
问题,再看看人家这奇迹一样的车,真他妈没治了。
飞波提了一堆小册庄的门牌回来扔给法医:“小册庄整个儿没了一条街。”
法医认着牌子:“老弟,你这不是以身作贼吗?你把他们的偷来了,小册庄还
是册庄的对头,这下不又得一场血战?”
“我想好了,”飞波咯噔着牙说,“把前边小字改成大,一点都看不出来。”
“大册庄?”
“这个新的名字他们肯定喜欢,你说呢?”
“你真能热闹,就是有了门牌又怎么样?谁承认?”
“我觉得现在承认和不承认的问题倒不是最重要的,政府不是不管他们的事,
无非也是扯皮的问题,为一个村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