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节
作者:
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5 字数:5025
“闺女大了就是管不住呀,”冯独钟像是也很了解这姑娘,“反正这个村就这
样,只信政府,就想着党和政府来承认。政府不来,只有失望悲观。有点文化的人
知道什么叫毁灭,那些没有文化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朝着毁灭的路上去……!”
冯独钟说到这,似有难言之隐,好像老冯就不同意他这种看法。
“好香的玫瑰花!”法医喝下两瓶啤酒鼻子畅通了。
“好狗鼻子!”飞波什么都没闻到,但知道法医的鼻子没有错。
冯独钟帮着他们借月光推起没了气的摩托车,往院子里弄。突然一个赤膊的人
哼着像呻吟一样的调子,拖着一堆刷刷作响的东西走来,烈性白酒的刺鼻味道随着
他的脚步逼近。法医说:“好一股子桃树味儿!”
飞波仔细看去,那人拖的是整棵的带着绿叶的桃树。
冯独钟在黑暗里和他搭话:“都拉回家了吗?”
“一棵没剩!”那人站下来,逼近了看警察。
法医问道:“你怎么把这么好的桃树都砍了?”
“不砍行吗?”那人语调有一种逼人的悲怆,紧贴着法医的脸,“看来这位同
志很不了解我们的情况呀?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省里的吗?来解决问题?”
他醉得不轻。法医躲开那股气息。
他却进一步逼上来:“想种点果树,可是任凭哪个庄的小孩子都敢来给你糟蹋,
谁给咱讲理呀?没有向着咱的,都结桃了,四十多棵桃树,全得砍……不砍你就白
白地遭受侮辱!”
“这就是京雁的父亲!”冯独钟低声对他俩说。
“他妈的,”法医在飞波耳边说,“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子杀气!”
月光下的他看上去年纪还不老,弓腰,暴露的肋条上沾了不少桃树叶子和草屑,
已有十二分醉态,说话还咬文嚼字,喷着酒气说着:“同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呀!
桃树结果之前就得把它砍掉,没有什么,只有沉痛和悲伤!”
飞波又递给他一支烟,见他倒着放到嘴上,便提醒:“那头是过滤嘴儿,倒过
来抽!”
但他根本不听,咬住烟,让飞波往过滤嘴上点火。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和灼灼放
光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嘲谑文明的得意微笑,看来还没醉。飞波只好给他把过滤
嘴点着,他一口接着一口非常正常地吸给飞波看,直到把过滤嘴吸光,似乎过了瘾
一样地陶醉了。
飞波的咬肌连着咯噔噔地响,没说出一个字儿。
他陶醉地笑了,眯着眼,对飞波说:“我知道,上级的领导们总有一天会来……
调查京雁的问题的!根据情况的问题呢,情况的问题,根据这一次反映的问题……,
没有什么可供领导调查研究的!我们是一个失去了领导的村庄,可以说已经被开除
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也可以说开除了地球的球籍!我们是哪国人呢?没有户口,
也没有身份证,这样的一个姑娘从下生就是自由的,愿意嫁哪就嫁哪,嫁到天涯海
角,没有巴问的必要!”
“你活该!”飞波呵斥道,“自找的!政府没给你安排吗?花了钱,给你安了
家,不在那好好住下去搞生产,非跑回来!这熊地方有什么好的!这么勾你?跑回
来受这份活罪图什么?”
他愣了,又嘿嘿笑了:“是啊,我们去的那地方很肥沃,还吃俄国面包,就是
天冷呀,我们怎么能受得了呢?庄里大部分人都迁到江苏去了,那里也是鱼米之乡
呀,收了稻子种麦子,可是种完了麦子就没什么活儿干了。地也粘,下雨走路沾脚,
蚊子也多,晚上睡不着,逛荡着,都和卖小鸡的一样!”
“就为这回来?活该!”法医呸道。
他不生气:“正月十六,俺这头一拨子人下了火车,步撵着,要着饭回来了。
从江苏回来的也不就二百里路?有年纪的走三天,年轻的住一宿,就到家了。地区
说了话,从大坝上调了民兵,戴着红袖章,连砸两年。俺这头一批十来口人就在这
地瓜沟里,用草苫子一苫住着,民兵一掀就露了天。第三年总算安顿下了,民兵不
来了。京雁就出生在这个时代里,大苦大难的时代呀,红卫兵又来了。”
一点不错,法医闻到他身上和被分解的姑娘有相同的味道。
法医裴根认为嗅觉对法医这项工作是至关重要的,现场的所有味道对于案件的
鉴定作用太大了,不光对于警犬,对法医也是一样的。不论尸体多臭,他从不戴上
口罩,怕影响嗅觉,他的鼻子因而锻炼得特别灵敏,嗅觉的辨别和记忆能力特别强。
被分解的姑娘的肢体间正是有这样的一种像京雁爹的皮肤上的气味,近似羊膻
的汗香,夹杂泥土和桃树枝叶的天然芬芳。
飞波却只看到了他那肮脏的身体,心想城里的人已经越来越讲卫生了,可这些
黑村的人在想什么呢?就是政府给他们重新落下户口建起新的村庄又能有多少改善?
他们拚命地非法迁徙,受尽人间磨难,却把磨难当成幸福,追求着比现实更坏的理
想。
因此飞波一点都不想听他们的英雄史诗,打断他:“你说吧,现在京雁在哪?”
“我给你头!”他发狠地笑道。
“你是杀人犯?给我头?”飞波问。
他在嘿嘿地笑,眼睛喷着酒气,突然摔在地上。
飞波去扶他,冲法医使个眼色,他们帮他拖着树回家。
但在他家里法医却没嗅到什么奇异或有怀疑价值的味道。京雁爹在院子里和飞
波纠缠,法医进到房里点上罩子灯,到处嗅着看着,凭经验感觉到这乱得一塌糊涂
的房子里,没发生过杀人案。于是他回到院子里。
院子也是那么无法无天地阔大,已经摆上了半院子死桃树。房子比独钟家的矮
和旧,说明盖的早。房前种着梧桐和杨树,还有石榴和玫瑰,房顶爬着葫芦丝瓜,
门前的小饭桌上有喝剩的酒和菜肴:大葱大蒜咸鱼豆。法医捡了一瓣蒜放进嘴里,
又尝尝豆豉,很香,这种家制豆豉有点发白,不好看但味道纯正之极。
京雁爹正打算把半瓶白酒喝给飞波看,飞波夺下:“别慌,老哥,我还想多喝
点呢!”
“你笑话我没酒?我进屋给你拿去!”他瞪了眼。
这时突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年龄不大,直奔水缸,拿了舀子舀了凉水,咕嘟
咕嘟地喝下去。京雁爹忙不迭跑上去夺下来,但这孩子却扑上去,要揍他似的:
“怎么着?我喝点凉水又怎么着?!”
京雁爹突然变得毫无英雄气概,躲开了,声音懦弱之极:“喝凉的不是犯病吗?
这孩子!
“谁有病?谁有病?”他追着他问,夺回舀子。京雁爹于是也不敢再夺,眼巴
巴看着他舀水,又咕嘟嘟喝下去。喝饱了还嘟囔:“整天就想叫我死!不让喝水!
煮了肉给我吃,一点水也不给我喝,烟也不给我抽,就想我死吗?”
“这不买回来了!”京雁爹从腰里拿出两盒香烟给他。
“两两两……盒子烟够抽一晚上吗?明天又没了!”他把两盒烟都拆开,拿着
质问他。
独钟对飞波说:“这是京雁的哥,身体不太好。”
“羊痫风!”京雁爹说,“看不住就往外跑,一天五六十里路,常不常跑到县
城去,犯了病就得找人用拖拉机拉回来!和京雁不是一个母亲,我的第一个爱人生
的,水库修起来他五岁,正赶上移民扒房子,小孩儿没见过那阵势,吓出来的这个
毛病。今年这不就四十虚岁了,还活的和个人似的,拖累我呀?他要是个好人还好
说,是个病人,这么大了还是个孩子,一辈子永远是个孩子!……”
京雁爹的声音鸣咽了。
京雁哥却坐在那儿抽着烟,像在思考什么事儿。
第五节:没有拓荒精神的移民
飞波和法医不想卷入和案件无关的黑村移民问题,他们深知那些问题的复杂和
敏感,他们两个知道了那些事没有用处也没有好处。但他们没法不听黑村居民的叙
述,因此便没法摆脱,而且印象越来越清晰。
黑村头一批从东北非法返回的移民的头儿就是京雁爹,从江苏回来的是老冯。
京雁爹他们是一九五九年秋天去的东北,当年阴历的腊月二十六就回来了,在东北
等于只打了一个转儿。
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他们不是那种具有伟大拓荒精神的移民,他们的精神准备
不够。
离家时政府给村子准备了四十辆带着拖斗的卡车,还有九节闷罐车厢在铁道线
上等着,任凭他们随心所欲地装载,甚至把家门前的大石碾装上都行。这种特殊待
遇在当时条件下是非常优厚的,可以说政府尽到了能尽到的力量。相比而言,不比
当初发往美洲和澳洲开辟新大陆的欧洲移民差。
他们不相信水的力量,不相信水库修好能淹没他们这个村子,一个世世代代供
人们生活的村庄怎么会被淹没呢?尽管政府开始就说明了,水库的容量达到七亿八
千万立方米,像海一样大,会淹没七万多亩良田,他们这个村正位于海底中央,但
村子里的人还是没有那种思想准备。
一九五八年的冬天农民们还没怎么收拾好场院里的活儿就开始投入水库建设。
那时候的口号就是“放卫星”,这个大水库就是一颗“大卫星”。工程动员了周围
五县七万多人力,以高级农业合作社为单位,一个社为一个连,由当时从部队下来
的一位县长亲自指挥,他在部队是师长,所以人们仍称他谭师长。七万多人都集中
在拦河筑坝那一溜工地上,远看人势,如同蚂蚁。四外县里不修坝的人也纷纷扶老
携幼,前来观阵,山顶上站得密密麻麻。
那一年雨也大雪也大,民工们都顶着盖顶干活。河里的千年淹子底填不上,多
大的石头装麻袋,扔进水里不见面,不知沉哪儿去了。谭师长急得亲自下了水,要
看看究竟多少麻袋才能填上。而后组织了突击营,穿着裤头跳进水中。那时农民哪
有裤头?是上级临时发给下水的穿的,上来就一件件收回。再下的时候再给你。吃
的是高梁窝窝,大锅煮的白菜萝卜。大便得翻山越岭,不然往水中淌。
上级来了电话,限定时间把淹子填上。谭师长有令,年轻力强的男人,谁不下
水的,推下去不犯罪!老冯、京雁爹其时正是年轻力壮,在突击营内,跟着谭师长
在水里填石头,用门板扒沙。年轻妇女也冲在上边抬沙抢运麻袋。这才把淹子填死,
谭师长向上级报了喜,上级说:这是第一颗小卫星!
那时干活那么累,民工们却激动得经常头半夜睡不着觉。妈妈妹妹的不住地前
去慰问,在工地上串亲戚。各连各营不住地开誓师会,讲述将来水库修起来一个人
分多少鱼多少粮,实行水利化。但说水涨到多么高,说很快就来水了,村子都得移
民,就不信,都不当真的听。
后来,水一个劲往上涨,人们这才渐渐明白,他们将作出牺牲,村庄和土地真
的要被淹没了,他们必须离开。
人们迟迟不愿意搬家拆房,但汛期来临,水位越来越高,上级就下令强行拆房,
全部掀掉。当时村边的公路还能通车,那四十辆卡车在公路上等着。他们就这样走
了,去到新的地方开拓新的家园。
第六节:没有思想的英雄
村子的移民以去江苏的为主,在那儿建立了一个新村庄,名字也仍保留了他们
原村名:册庄。一些老幼病残特殊情况附近村庄亲戚愿意接收的,一户两户单迁。
迁往东北的是少数思想和条件较优的户。京雁爹是共青团员,生产队长,便迁往东
北。他们下了汽车换上了闷罐火车,火车上用他们称作“喂马的大筐”供应大米饭,
过了山海关供应俄式大面包。目的地海伦县,距大城市哈尔滨二百多公里,是沼泽
地边缘的黑土地,其时野狼已不能成群出没,还算是个好地方。
但可能就是陌生感和寒冷,使他们无限向往起昔日的家园,分完了过年的猪肉
和白面,便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恋家之情,于是买上一张车票拖儿带女地回来了。
回乡之路不同于载歌载舞的征途,连一碗水都没 有人给,他们只能在车站上
端碗别人喝剩的水给孩子喝。千辛万苦地终于回到家,但村子已在一片海一样的汪
洋之下,山变成岸,还下了一层没鞋脸儿的大雪。
他们没再返回。就在沟里搭了窝棚,根据人口公平丈量了原先是他们现在已
经是别人的山地。
这些事都是老冯领着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