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5      字数:4978
  “这里原先是些什么?”
  申涛大致判断了一下:“二十年前是一片松柞混生林。”
  “有一个很大的水泡子,在什么地方?”
  “在河上游,离这里还有两道冈。”
  老妇人凄怆地向那个方向望了望。她显然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到那个地方去了。
  “您到过这里?”申涛十分奇怪。
  这个显然归自海外的老妇人伸出四个颤颤的手指:“四十年前我在这里……”
  看到她想离开那里,申涛踏进林中潮湿的而柔软的泥土,扶住了她。老人的身体单
  薄而衰老,干枯的得就象一片凋零的树叶,仿佛一阵风都能给她带来一阵颤抖,老
  妇人谦恭地道着谢。走回小道的时候,又向他深深地弯下了腰。这饱经风霜的老人
  使申涛很不放心,便陪着她向回走去。
  “您从哪里来?”申涛问。
  “韩国。就是你们说的南朝鲜。”
  “您是本地人?”申涛注意到了她那已不太精熟的中国话中仍然带着浓重的东北乡
  音。
  老妇人停下步,从怀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他看了一下,上面用朝鲜汉字写着
  “光州平山道一千九百一十四号隆森店主冈山千树子(日本国侨民)”。
  他惊讶了:“您是日本人?”
  冈山点点头。
  他们在浓荫密障的山林中缓缓地走着,冈山对当初这里大不相同的情景依然记忆犹
  新,不时对沿途的一切发出细细的询问,申涛尽自己的所能,一一告诉了她这里何
  以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他们谈了很多。当她得知申涛当初仅仅在这里工作过一年
  多,并且也已经离开这里将近三十年了的时候,她在桥上站住了。
  “唔,原来并不是只有我才回来寻找旧时的梦。”她自语似地说着,然后有些冷淡
  地问,“可以给我你的住址吗?”
  申涛告诉了她。
  二十四
  申涛没有想到冈山当天晚上便会来访。她换了一身灰色的便装,气色比白天显得庄
  整了一些。申涛迎进房门,请她在沙发上坐下了。
  申涛冲上茶,静等她开口。
  “我想请您讲讲您在的那个时候小站的情景,可以么?”
  “您都关心一些什么呢?”
  “一切。”
  于是申涛一边回忆着,一边尽可能地讲述着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屯子里的很多人,
  那些往事渐渐地使申涛自己也深深地沉浸在里面了。但他没有提起自己的房东,没
  有提及秀秀。
  当他讲完了抬起头的时候,冈山却用枯涩而潮湿的眼睛望着他,直直地问:“那么
  您在的时候,屯子里是不是有过一位漂亮的姑娘?”
  申涛一下子愣住了。难道是秀秀吗?难道是秀秀吗?他呆呆地望着冈山,心脏不可
  遏止地跳动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谁?她说的是谁?这怎么可能呢?冈山的脸上
  透出了疑惑。随后便细细地审视着他,一阵痛苦的浪潮扑进了他们心中。他无言以
  对,只好把头垂下去了。
  “这么说,是有这样一个女孩子?”
  申涛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
  申涛没说出话来。
  冈山坐直了身子,神情已变得异常庄重:“您喜欢过她?”
  申涛不可能再回答别的。他的十指交织在一起,用力点了一下头。
  “那么。你把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冈山的话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申涛讲了起来。他的心在流泪。他讲了许久许久,一直到窗户上泛起白色。冈山几
  乎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当申涛讲到他陪着秀秀神情黯然的爹娘
  回到已经空空荡荡的家里的时候,冈山一句话也没有说,站起身推开门,摇晃着苍
  老的身影,撑着手杖慢慢地走了。
  二十五
  申涛在小城迟延了三天,没有再见到冈山。他寻找秀秀的企图也一无所获。这里最
  早的住户,和那些最早开发它的人们,都已经风流云散了。
  现在他不得不带着他的全部惆怅离开。冈山的出现,给小站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以往的事情也许会更加不清。在小站,究竟是曾经发生了一些什么呢?
  可是当他在第四天早上准备离开的时候,却收到了一封冈山约见他的信。
  那是一个不大的宾馆。冈山正深深地靠在沙发里,静候着他的到来。
  “准备走了?”冈山没有起身迎接,只是指了指沙发请他坐下,默默地看着他,满
  眼都是疲惫和失望。“为什么不去找秀秀呢?”
  申涛张了张手,没有讲出话来。
  “她不值得您再去找?”
  “不!”
  “这么说您找了?”
  “是的。”
  冈山转过脸,不说话了。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秀秀。”
  申涛不紧苦笑了。他又何尝不想找到秀秀?可是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呢?但他又
  无法拒绝这个悬隔在海外的老人。这时他感到自己必须问些什么了:
  “请问,您是她的什么人?关于她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冈山未置可否地闭了一下眼睛:“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她的故事
  ,也许听了这个故事,您才会真正地知道小站。”
  “故事?”申涛大为不解。但是他预感到会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出现了。
  冈山开始讲起那个传说。申涛和勘探队的任何人都没有听说过它。这个小站人始终
  守口如瓶的故事,把申涛的心紧紧地攫住了。
  阳光射进禁闭的窗户,将冈山阴暗的身影笼罩在明亮的烟雾里。她静静地吸着烟,
  缓缓地追述着那些环环相扣,似乎永无底止的古老往事,一直讲到那个随人远去的
  淑贞……她讲得平缓而冷静,甚至那苍老的声音都不再颤抖。申涛却知道她心中早
  已老泪纵横。看着她那疲倦的、强忍着哀伤的侧影,他突然想象出了她年轻时的模
  样。
  人间有多少事情,永远都没有答案。可是申涛却在这里找到了它。
  在相对无言了许久以后,冈山突然凄凉地一笑:“我给您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
  “不,您把我人生中的一个未解之迷解开了。”
  冈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所以,当秀秀站在您面前的时候,在她背后站着的,就
  是这个世代相传的可怕传说。小站从来也没有人能征服它。可是当只有您才能做到
  这一点时候,您却松手了,您知道秀秀当时是在做着什么吗?她是在做小站的人从
  来也没有做过的选择。这时她需要勇气,需要思考,需要您的帮助和指导。可是您
  却让她一个人去承担了一切。您在最重要的时候撒了手,又在最后的时刻赶走了她
  。您把小站最后的机会毁灭了!”
  冈山终于泣不成声。
  “小站是那么的驯顺和善良。它在这里存在了三百年,现在已经消失了。这三百年
  中,它做过了多少温柔的梦,可是从来也没有人理会它,天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它
  的骄傲,唯独小站至今也不能宣称它曾经得到过什么样的爱。这又是为什么呢?…
  …”
  申涛将十个手指深深地插在自己的头发中。冈山的诘难和责问,把他感情最深处的
  那些东西触动了,可是面对这个哀怨的老人,他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您不能再一走不返。您应该找到秀秀,把应该还给她的东西还给她……”
  申涛坠入苦网,不能自解,一个他从未认真去想过的问题,把他难住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到遥远的市声。冈山端然坐在那里,等候着他的回答
  。
  往事一幕幕展现出来,久别的面容一个个浮上他们的心头。他好象又看到了秀秀爹
  娘善良的面孔和他们那惊慌的神色,又听到秀秀快乐的欢笑和那撕裂人心的哭声。
  所有这一切,竟是和那样古老的一个故事联接在一起的。这故事循环不已,而恰恰
  是他自己,奏出了它惆怅的尾声。那个故事把他的经历溶解到一个遥远的背景中去
  了。时间的长河,仿佛倒退了回去,然后又一泄而下,淹没了它三百年的旋转和曲
  折。一个伟大的走向,从来也没有这样地清晰起来了。
  他突然感到了一种震撼,这震撼来自一个深刻的底层。在他的情感上蹉跎了多少年
  的块垒,被一个明确的答案代替了。
  他重新抬起头,看着冈山期待的眼睛。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评价秀秀的婚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是秀秀自己选择的
  归宿。当她决定了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去执拗她。要知道小站从来也没有人做出
  过这样的选择。也许她没有按照自己真正的意志去做。但任何人都会做错事情的,
  任何人都会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上耽误甚至伤害了自己,然而真正可悲的却是那些被
  剥夺了意志的人,小站过去的悲伤不正是在于任人摆布吗?可是在秀秀那里,它结
  束了。您不知道秀秀的决定在当时是多么有力,以至我的愤怒都不能抗衡她。还有
  什么比这更重要呢?那些妖魔鬼怪,那个可怕的预言,从秀秀开始永远地结束了,
  并且终将被人们遗忘。而这一切又是由我来实现的。当我放弃秀秀的时候,我对小
  站表示了真心实意的尊重。我为此而自豪。因此,假如现在能让我重新面对着小站
  的乡亲们,哪怕还面对着它三百年的历史,我都会大声说:我是第一个尊重了它的
  人。这就是我给小站的一切,也是我给秀秀的一切。除此而外,我还能再带来些什
  么呢?”
  冈山愣愣地看着他:“你说的是那个锁子?那不也是一个站丁么?”
  “不,不是了。从他开始他们不是了。如果您能亲眼看到他是怀着什么样的自信和
  憧憬去谋划他们婚后的生活的,那您一定会深受感动。那是一个好小伙子,他不需
  要秀秀去把握她把握不住的东西,却能给她创造一个更加可靠的未来,从这方面去
  想,也许秀秀并没有错。”
  冈山摇了摇头:“您是在摆脱责任。您为自己保留的东西太多了。要知道您曾经怎
  样地辜负了她!可是现在您却把什么都推给了锁子。我看得出来,您现在对生活心
  满意足。可是秀秀呢?您这样说,不觉得愧对秀秀对您的钟情?”
  “不,绝不,”申涛的口气变的坚定了。“锁子有能力承担起秀秀的一切,否则我
  也不会帮助他。如果您今天能见到他们,我相信,他们一定早已得到了您曾经梦寐
  以求的一切。”
  冈山的眼睛迷蒙了,“真的?”
  “真的。”
  “为什么呢?”
  “因为秀秀是小站的皎皎者,而我不过是外面的一个平平之辈。谁也不能恩赐给你
  们什么。你们曾经使这条古道闪出奇异的光辉。现在这个历史已经美好地结束了。
  ”
  冈山的嘴唇颤抖了。一颗老泪顺着她衰老的脸颊落了下来,她喃喃地说:“我没有
  想到您是这样思想的。您的思想为我化解了天地。我们的秀秀曾经征服过您这样的
  人,小站可以含笑九泉了。它会永远为此而骄傲!”
  说着,她颤抖着伸出干枯的手。申涛把它紧紧地握住了。
  二十六
  大街上行人如潮。夏天的太阳刚刚掠到树梢,把金色的光线镀在了所有的物体上。
  申涛提着手提箱,在冈山的陪伴下走出了宾馆,在灿烂的金光中站住了。宁静的小
  城,正是它最热闹的时刻。
  “您什么时候还会回来呢?”冈山问。
  “也许明年,也许更晚。但我想我一定还会回来看看的。您呢?”
  “不知道,也许一去不返,也许就永远不走了。”
  “回来吧,这里的人比什么地方都亲切。”
  冈山宽慰地笑笑,看着申涛:“如果我得到了秀秀的消息,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赶紧告诉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们最后一次握了手,申涛便转身向车站方向走去。他披着夕阳的余辉,走的是那
  么地有力,很快卷进了人流,向着他事业的路程继续前行了。
  冈山目送着他走远,也转过身,缓缓地走向了蜈蚣河。
  蜈蚣河静静地流着,亲切地依偎在土地的怀抱中。贮木场那边起伏的林梢上,彩霞
  正映满天空。冈山静静地立在松软的河岸上,眺望着她久违了多少年的美的黄昏。
  她在等待,等待着一个新的希望的出现。
  这时,从河水对面响起了远远的呼唤声。一个梳着短发的妇女正挥着手,穿过贮木
  场向她走来,那妇女微笑着,笑得是那么质朴和亲切,似乎带着她失落已不知多久
  的全部亲情向河边走来。冈山的眼睛模糊了,她无法再细辨那个妇女的模样,只看
  见那亲切的笑容映着晚霞,笼着黄昏。冈山走下坡岸,笔直地向着夕阳中的那个妇
  女走去,忘记了在她们之间还有一条浅浅的小河。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