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5      字数:5124
  比见一个县官容易。
  其实,即使找到了朱洪又怎么样呢?有其父才有其子。朱阿二夫妇若
  不是仗着他的权势,哪里敢这样放肆!
  吵杂的一天终于过去了。晚上,方涛一家人吃过晚饭,早早关上门,
  以求得暂时的清净。
  但门外很快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震耳。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谁呀?”方涛问。
  “是我,代理队长。”声音颇为威严。
  是朱阿二。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公事。”
  方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朱阿二走进屋里,皮笑肉不笑地向方涛点了点头,自己找了个凳子坐
  下。
  “什么事?快说吧。”方涛说。
  朱阿二看了看正在灶前洗碗的柳霞,说:
  “今天我代表公社上级来,是为柳霞代课工资的事。”
  “我的工资?”柳霞惊讶地回过头来说,“学校里不是已经发给我了
  吗?一月三十元。”
  朱阿二泠泠一笑,说:
  “一月三十元,想得倒美。拿着不觉得扎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方涛问。
  “什么意思?大有意思!”朱阿二清了清喉咙,说,“你俩都是知识
  分子,最近一定学过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理论吧。学是为了用!为了坚决
  限止资产阶级法权,生产队作出规定:本队社员到学校代课所得工资,一
  律收回作为生产队收入。生产队给代课的人另记工分。柳霞是妇女,按生
  产队标准一天记八分工,去除星期天,一月二十六天,计二十个整工另八
  分。生产队分红每个工三角,柳霞可得六元二角四分。已经多领走的,限
  定三天内交回;不能交回的,生产队划入私人借款,至时另收利息。”
  朱阿二说得飞快,但字字清楚,计算也颇为精确,显然是一篇经过充
  分准备的檄文。
  柳霞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得“啪”地一声,她手
  里的洗碗布掉倒了地上。方涛的母亲正在里屋哄孩子睡觉,也闻言吃惊地
  跑了出来。
  “你们这种做法有法律根据吗?”方涛问。
  “根据?”朱阿二泠泠一笑,“限止资产阶级法权,这就是最大的政
  治,最大的根据。老实告诉你们吧,这也不只是我们生产队的做法,全公
  社都一样!”
  “那……”方涛的母亲呐呐地问,“那你家那位病哥哥的工资呢?”
  “他是正式教员,病假不超过期限工资当然照发,生产队管不着。再
  说你儿子的工资,我们现在不是也没有扣吗?”
  朱阿二说完,再不容方涛家人分辩,站起身,拔脚就走。
  柳霞腿一软,跌坐到旁边的一只小桌椅上。桌椅“嗄吱”一声向后倾
  去,方涛慌忙走过去,把小桌椅和柳霞一块扶住。
  “涛哥——”柳霞无力地倒在方涛的身上,“涛哥,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呵?拿走了钱,还给一顶资产阶级帽子。我拿的代课工资是资产阶级法
  权?天哪!我是资产阶级?”
  方涛什么也没有说。他能说什么呢?在朱阿二夫妻一类人自封为“响
  当当”的革命阶级的时候,柳霞被指为资产阶级受到盘剥,又有什么奇怪
  呢?方涛也很清楚,柳霞是聪明人,他懂得的,柳霞一定也懂得。
  一阵长久的沉默。突然,柳霞翻起方涛的上衣襟,里面,正是她送给
  方涛的那件蓝色毛衣。柳霞紧紧抓着毛衣,手指颤抖着,眼睛里,泪水象
  雨珠沿着两颊“涮涮涮”往下掉。。。。。。。
  方涛家七拼八凑筹措了一笔钱,将合墙的另一半用高价从朱洪家买了
  下来,日子才算稍稍安生了一些。
  但破屋越来越不经风雨了。晚上,西北风“哗哗”嘶叫着从砖瓦缝里
  往屋里钻,寒冷剌骨。海亮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未久就冻病了。起先高
  烧近四十度,随后又低烧不退,脸瘦得似乎只存下了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
  。母亲也是三天两头感冒,脸色腊黄。柳霞忙忙碌碌,一天到晚没有空闲
  的时候,人变得又黑又瘦,眼稍出现了一条条细密的皱纹。
  方涛清醒起意识到,这个家庭已经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特别是海亮
  的状况,最让方涛虑心忡忡。按说,孩子已经不算小了,他的教育也该提
  上日程。虽然倔强的孩子这两年很用功,看了不少小人书,认了不少字,
  但与城里的同龄孩子比起来,毕竟差了一截子。而且,方涛一走,柳霞和
  母亲两人一个没有时间照管他,一个没有精力照管他,任孩子拖着病弱的
  身子屋里屋外乱闯,也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方涛思来想去,感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回北京时把海亮带走。
  他讲了自己的打算。柳霞和母亲虽然舍不得孩子离开,但也不表示反
  对。孩子听说后更是欢天喜地,天天晚上缠着方涛打听北京的样子,又大
  又圆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分外活泼、精神。
  但方涛却很快又动摇起来。愈近回京日期,动摇就愈厉害:一个在北
  京没有户口的孩子,如何生存呢?就算有同事的接济,方涛是一个有工作
  的人,又如何带孩子呢?再说,他有带孩子的能力、经验和耐心吗?想起
  同屋郑叶妻子和孩子在北京时的狼狈处景,方涛的心就寒了。
  方涛的犹豫未久就在神色和言行中表露了出来。
  柳霞第一个摸到了方涛的心事。起先,她只是悄悄地叹息,几天后,
  终于主动开口说:
  “算了,这次别带孩子去了。你是有工作的人,勉强带了去,也很难
  应乎。”
  她停了停,补充说:
  “再说,你从未带过孩子,毛手毛脚的,我也不放心。”
  母亲也说:
  “让孩子留在家里吧。我年岁是大了些,但也不是老得什么都不能干
  了。再说,孩子也懂些事了,在家有时也能帮着做点事呢。”
  母亲说的是实话。海亮虽然小,但扫地、喂鸡喂鸭,都能帮着干。特
  别是喂鸡鸭,他还真有些着迷。他听妈妈说爹爹在北京很难吃到蛋,一心
  要把家里的鸡鸭喂好,说要让爹爹回来吃大鸡蛋、大鸭蛋。他的办法也真
  不少,草丛里挖蚯蚓呀,河边用竹篮子捞小鱼呀,把鸡鸭一只只养得肥肥
  的。方涛这次回来吃的蛋,主要就是海亮的劳动成果呢。每天,他起床后
  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鸭棚里找蛋。他总是一手抓着一个又大又白的鸭蛋,
  欢腾着给方涛看。
  就这样,在离家的前一天,方涛决定还是把海亮留在家里。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次和海亮的离别。
  整整一个上午,孩子总跟随着方涛进进出出,看方涛收拾东西、整理
  行装。他不说话,但目光愈来愈显得迷惘。他肯定在想:爹爹怎么尽顾自
  己啊?怎么不给亮亮洗洗脸,戴上小鸭舌帽,换件新衣服,穿上妈妈一星
  期前给做的小布鞋啊?其实,前一天方涛已经告诉过他这次不带他走了。
  但他不相信,总是笑嘻嘻地说:“爹爹说过带我去的,爹爹一定会带我去
  的。”但现在,他似乎已隐隐约约感觉到,爹爹这回真的不带他走了。
  终于,吃过午饭,奶奶开口跟他说:
  “亮亮,爹爹要上北京了,跟爹爹说声再会吧。”
  “不,”孩子却执拗地说,“我要跟爹爹上北京去。”
  方涛摇摇头,表示不能带他去。
  孩子坚持着,眼泪汪汪,也不敢哭,只是拉着方涛的行李带,一遍遍
  重复着自己的愿望。
  但是,方涛终究没有答应孩子。
  柳霞也在一旁劝孩子:
  “听话,亮亮。爹爹有工作,不好带你去。”
  奶奶也劝他:
  “这次别去了。以后,和奶奶妈妈一块跟爹爹去北京,更快活。”
  方涛也说:
  “明年,我带你去北京。”
  其实,这也只不过是一句空话。明年,方涛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这句话却起了作用,海亮终于一点点放开了抓行李带的手。
  “好孩子,听话。别缠爹爹了,嗯?”奶奶顺势说。
  海亮想了半天,低低地回答了一声“噢”,乖乖地转过身,向门外走
  去。
  这时,方涛多么希望母亲能跟孩子说一声,象以往几次那样说一声:
  “亮亮,等会再出去玩吧,先送爹爹一阵。”
  但她没有说,这一回竟没有说。
  方涛也没有叫住他,不知为什么,连“再会”也没有跟孩子说一声。
  孩子出门了,走远了,突然,方涛心头一沉,感到怅然若失。。。。。。
  第六章
  方涛回到单位,惊悉许师傅已经去世。一星期前,许师傅不知是劳累
  过度还是心情过于冲动,心脏病突发不起。多好的一位老人,竟如此迅速
  地结束了一生,终未能合家团聚。
  填补许师傅床位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新分配来的食堂炊事
  员,所里一个职工的儿子。他在北京已有女朋友,正等着找到房子结婚。
  方涛他们的宿舍,实际上也是他的觊觎目标之一。所以,小伙子虽说也是
  单身,与方涛他们并无多少共同语言。宿舍里的气氛明显地比过去沉闷了
  。
  郑叶的乡村女教师身体仍未复原,经常给郑叶写来一些催人泪下的长
  信,使得郑叶寝食不安。小陈现在一封信也没有。他白天黑夜都泡在外头
  ,宿舍只是他不得已才回来合眼的地方。
  方涛的爱人柳霞也不象过去那样冷静了,一封封信详细地叙述着家里
  的困难:小屋越来越不结实了,稍刮点风就摇晃。母亲感冒不断,心口老
  感发慌,走几步路都要喘气。柳霞自己腰疼、头晕。海亮还是低烧不退,
  查不清原因,柳霞也没有时间、精力和钱带他去城里的医院检查,只能从
  公社医务站拿点退烧药对付着。
  一切都叫人挂心呵。
  ?  知道家里这个样子,方涛吃不下睡不好,健康情况也大不如从前了。
  他总是感到精神恍惚,担心着家里可能会出事。他盼望着柳霞能经常给他
  来信,但又害怕她的每一封来信。每当他拆阅柳霞来信的时候,他的手总
  是微微颤抖;嘴里一遍遍祈愿着“万事顺利”。
  七月,柳霞来了一封长信。她告诉方涛:海亮还是有低烧,但孩子也
  不顾身体,天天到后河洗衣石板上捞小虾小鱼喂鸡鸭,叨念着让爹爹回来
  吃大鲜蛋,带他上北京。母亲神志似已有些麻木,常常呆呆地坐着象木头
  人,管不了孩子。柳霞心力交瘁,仍强撑着天天下地。“涛哥,这日子可
  怎么过呵?”长信的结尾出现了这样无力的叹息。
  方涛无法回答,他没有给柳霞写回信。
  这以后,方涛差不多一个半月没有接到家里来信。
  “柳霞,你生我的气了吗?”方涛在心里嘀咕着。
  但突然,九月初,方涛接到一封字迹陌生的家乡来信。他急忙拆开,
  一慌,把信纸也撕破了。拼好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字:
  “方涛,望速返回。”
  信的落款是柳妈。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方涛的心头。是和朱阿二家又闹纠纷了吗?是房
  屋倒塌了吗?是妈妈病倒了吗?是柳霞身体拖垮了吗?是海亮终天查出什
  么大病了吗?方涛心神不宁,眼皮跳动不止,设想着家里可能发生的种种
  情况乃至不幸。
  天哪!他怎么能够想到,他又怎么能够相信,这不幸竟远远超出了他
  所有的设想:
  海亮去世了,他心爱的亮亮溺水去世了!
  当方涛回到家里,他的天真、活泼、可爱的孩子,已经化为灰烬,无
  声地安息在房间小桌上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子里。……
  八月二十九日,一个初秋的下午,四点来钟。方涛的母亲象往常一样
  ,淘米、切菜,准备做晚饭。海亮见奶奶忙得不可开交,独个儿在门口玩
  了阵,又去后河洗衣石板上捞鱼虾去了。孩子就这么走了。母亲糊里糊涂
  以为他还在门口。她把米下了锅,点起火,坐在灶边望着火苗呆呆出神。
  突然,外面响起一位过路木匠的惊叫声:“谁家孩子落水了!”方涛的母
  亲一听,发疯似地奔出去。木匠和闻声赶来的人把落水的孩子——海亮从
  河中救起。孩子已经昏迷,河水已经呛坏了他的肺脏,他口流血沫,再已
  没有醒来。……
  海亮究竟是怎么落水的?据当时在离河不远干活的人说,出事前曾有
  一只汽油船驶过。河小船重,一定是河水涌上了石板,将体弱有病的孩子
  卷入了河中。汽油船“哒哒哒”响着驶走了,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