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5      字数:5088
  多么熟悉,还有身边这个人,这安逸的呼吸声。
  她把手搭到沈安身上去。沈安醒过来,回抱她。他们抱着又睡了一会儿。后来,
  王慧挣脱了对方,转过身,〃几点了?〃她问。
  沈安说不知道。管它几点了。他又抱紧她,不再放松,好像一只老式时鸣钟的
  发条突然工作了起来。
  〃这个房间看上去有点像我的姨妈家。 〃王慧说,〃小时候我在那里过过夜。姨
  父是个甲鱼食用迷。所以他们那间小亭子间,一年四季散发着甲鱼的臭气。〃
  〃你说这儿也有这股味道?〃沈安说,一边拿手使劲揉捏着王慧的大腿。
  〃好像是的。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更像。他们的屋子里老是挂着一幅过期
  的日历,上面画的就是蝴蝶。那老头还喜欢拿胡子逗我,拱我的脸。他说,香一记,
  就给吃一只甲鱼。他的家里到处养着甲鱼。桌下,床底,矮柜上,有一次我看见两
  只甲鱼慢悠悠地在五斗橱底下走着。他总是用筷子引诱甲鱼咬住,然后将它们的脑
  袋砍下来。他喜欢吃冰糖甲鱼,也喜欢吃清炖甲鱼。后来他死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沈安又开始摸她的腰。她的腰有些粗,底下搁不进一只手
  去。不过,他还是费了一点力,将手腕嵌了进去。现在,两人好像就要开始跳舞了。
  〃我感到害怕。〃王慧说。
  沈安用另一只手抚摸她。脖子,纤巧的肩膀,小而结实的乳房,柔软的腹部。
  然后他把手停在小腹下面。海草,盐碱地,陡坡,峡谷……它们在什么时候长成这
  个样子的?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是怎样的情绪,怎样的想法培植出这不同寻常
  的手感、气味和难以捉摸的肌理的变化?他轻轻地抚摸着,感到惊讶。
  〃这样好些了吗?〃
  〃好些了。〃王慧说,〃不过为什么?〃
  〃父亲死的时候, 我才八岁。〃沈安说。他睁开眼睛,发现王慧正盯着他。〃我
  也很害怕。不知道该不该哭。后来,我就把这事忘记了。〃
  〃你能忘记吗?〃
  〃起先不能。后来我想,世界上的事情恐怕都是这样的,我强迫自己忘记它。〃
  他吻了一下她的脸,又用手指把她的眼皮合上,好像那是一个死者的眼睛。
  〃再睡一会儿吧,〃他说,〃再睡一会儿。〃
  黑暗中,王慧找到这个人纤弱的手,紧紧握着。
  要知道在平时,王慧并不是个伤感的女人。她性格开朗,爱笑,爱吃,喜欢研
  究驻容养颜的食谱。但接下来的事,还是让她感到愁闷、忧心忡忡:沈安的妻子带
  着孩子回家了,这个学期她又不坐班,一星期没几节课。王慧白天根本没法上那儿
  去,更别说过夜了。王慧家本来白天还有空,可〃监理师〃小李这些天正在为一个什
  么工程写报告,白天也经常呆在家里。这样,幽会算是彻底泡了汤。只是沈安还是
  不停地打来电话。遇见小李的声音,马上挂断,害得小李惶恐起来;遇见王慧,也
  不报自己的姓名,只是低低地问,〃你在干什么?〃王慧说,〃我没在干什么。〃有时
  候她会说,〃我正坐着,想心思呢。〃或者说〃我在看电视。〃她告诉他,这事完全没
  有希望了。小李开始注意听起来。王慧于是就对小李撒谎说,那是他们单位的支部
  书记,正在鼓动她入党。不过小李仍然疑惑:那人为什么在电话里一说就没个完,
  而且王慧越听越惭愧,看来,加入组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消除小李的疑虑,
  就得有更加殷勤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甜言蜜语。〃我爱你,我多么爱你呀。〃王慧不
  停地这么唠叨,同时不自然地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儿拍拍他的小肚子,又把
  他的臭袜子拿到洗手槽那里洗干净。她为他买来带有加厚橡皮筋腰衬的内裤……渐
  渐地,她感到厌倦了。
  外滩。
  灰色的江水自由地拍岸,发出琐碎而谨慎的响声。两人肩并肩站着,将胳膊撑
  在堤围上。
  〃你为什么一听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断?〃沈安说。
  〃我看我们算了,结束吧。〃王慧说,〃我不想再撒谎。我真受够了。〃
  沈安看向远处,没有回答。
  〃我恨不得死掉。〃王慧说。
  听上去那不是真的。
  〃我在想哪里有按钟点出租的旅馆。 〃沈安说,〃我听说,如今旅馆可以按钟点
  出租。〃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王慧说。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愿意再解释:〃
  我不愿意老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那是些海鸥。
  〃这里竟然有海鸥。〃王慧说。这回沈安答话了,他说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简直大得吓人。〃他撤出手臂,举过头顶:〃看上去像老鹰一样。〃
  〃不过它们确实是海鸥。〃她想说,她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鸟,它们让她惊愕。
  〃我看也是的。〃沈安叹了口气,觉得应该把话题叉开。于是他给王慧讲述一个
  他曾经看过的电影,名字叫〃群鸟〃,〃它也是希区柯克爱拍的那种悬念片。〃他说。
  王慧听着,眼睛仍然不离水面。一只海鸥从他们头顶附近盘旋开过,嘶声裂肺
  地喊叫了两声。它的躯体洁白、肥硕,样子十足像一头老鼠,爪子几乎看不见。
  〃有个姑娘, 我已记不得她的名字了。不叫爱丽斯,就叫梅兰妮。外国人的名
  字,她们倒很少叫什么慧的。〃沈安说着,看了看王慧。王慧不以为然。他继续说,
  〃那个姑娘爱上一个青年律师, 就到渔村去追他。律师和他的寡母和年幼的妹妹住
  在一起。那个寡母有点那个,你知道的,使人产生'俄底浦斯情结'的那种。姑娘好
  像真的爱上了她的儿子,那个律师,也有可能律师爱上了姑娘。谁知道。反正,有
  那么一点神秘。与此同时,那些海鸥开始袭击人。大人,小孩。啄死了一个,后来
  又是一个。当然,姑娘是主要目标,好几次,她也差点丢了牲命。律师的母亲说她
  是扫帚星,她一来,海鸥就开始害人。你想,一大群海鸥,起先好好的,在那里飞
  呵飞,只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兆,还挺有诗意,突然就没头没脑地朝你扑过来。它们
  疯了。那气势真的很吓人。密匝匝的一大片,从天而降,奋不顾身……〃
  〃你是说海鸥会攻击人?〃王慧说。
  〃那部电影就是这么讲的。〃沈安说。
  她回过头,不相信地端祥他: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姑娘受了伤。 要知道,这以前已经有一位姑娘被那些疯鸟啄死了。好像
  那人也是律师的女朋友,因为发现律师有那么点恋母情结,所以分了手。结果她被
  鸟啄死了。而律师现在的这位女朋友据说行为有点古怪、不检点。她在罗马赤身裸
  体地跳进喷泉。你想,外国电影有时候会搞得很复杂。事情真的复杂起来。不断的
  特写镜头,闪回,那些人惊恐得像鸟一样。我是说,人到惊恐的边缘,也会像鸟一
  样〃呼啦啦〃到处乱飞。你要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后来,他们全乘上汽车逃走了。〃
  〃电影结束了?〃
  〃是的,电影就这样结束了。〃
  〃没提到他们可能结婚?〃
  〃没有。他们只不过一块儿逃走了。〃
  〃这里的海鸥恐怕不会咬人。〃
  〃说不准。〃沈安抬头凝视着三三两两的海鸥:〃我们走吧。〃
  他们开始往西走。王慧又回头看了看仍旧发着灰的混浊江水,看了看那些似乎
  还算温良的鸟类:
  〃我们以后做好朋友。〃她说。
  〃不,我不同意。〃沈安说,〃坚决不同意。〃
  没过几天,事情似乎有了转机。那个〃修辞学专家〃去美国学者访问,一套公寓
  暂时借给沈安,好让他〃专心治学〃。
  〃这么说,真有这个人喽?修辞学专家!〃王慧站在窗帘边,抚弄着窗帘的拉索。
  阳台上,一盆仙人掌开出红色和黄色的花球,好像在提醒人们,这儿可不是沙漠。〃
  我还以为那是一个胡诌出来的人呢!〃
  〃你没想过,这也是一间胡诌出来的房间?〃这儿什么都有。
  沈安察看着衣橱、台灯、写字台和床。床上没有床罩,一条老式的床单呈现出
  来。他注意到上面印着一条龙和一条凤,不过已经洗得退了色,不新鲜了。
  〃他是个单身汉吗?〃王慧问。
  〃他离过婚。〃沈安说。
  〃你也乐意离婚吗?〃王慧把窗帘拉拢,室内顿时暗下来,好像将要放一场电影。
  〃你怎么突然来了这个念头?〃
  沈安跑到厨房拿来两杯茶。水有点烫手,他赶忙将它们放了下来。
  〃你乐意离婚吗?〃王慧又问。这时她已完全转过身子,脸对着他。
  〃我不知道。〃沈安说。
  那天,躺在那条有龙有凤的床上,他们谈得很多。离婚后会是怎样一个情形?
  想想看王慧将什么也没有,只提一口衣箱,里面塞着几条裙子和几本保健食谱;
  沈安将得不到孩子。当然他们会远走高飞。沈安说不定会到海口大学找个工作,同
  时忍受他难以忍受的炎热天气。而王慧将辞职,中断打木兰拳,完全变成一个家庭
  主妇。热衷于烹饪,偶尔也跳跳舞,或者养成新爱好,在海滨游泳,把皮肤晒得黝
  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跟着电视做健身体操。〃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蹲下起来,
  五六七八。 四二三四,双手举平。抬腿挺胸,五六七八。左右左!左右左……〃唯
  一的好处,他们将长久地在一起,日日夜夜,再没有人能使他们分心了。
  〃这样我不是又回到老路上去了吗?〃沈安说,〃这样我不是又要从头开始?〃然
  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么,你觉得我们会永远活下去?〃王慧说。她仰面躺着,手脚并拢,一动不
  动:〃你觉得我们会永远这样,活下去?〃
  这之前,他们生活中谁也没有作过类似的决定。他们只是决定过和一个人永远
  生活在一起,于是登记,结婚,生孩子,那显然容易得多。可现在,他们又要决定
  和另外一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多么荒唐的事!那个人起先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等
  哪一天突然冒出来, 站在你面前, 和你说话,和你睡觉,于是你就得想办法和他
  (她)生活在一起了。他们真的有必要生活在一起?
  夜已深了。电视机屏幕下起了雨。沈安欠起身将它熄灭。这样,王慧就不知道
  自己处在什么位置了。你可以想象她是躺在一张大床上,也可以想象她正躺在潮湿
  寒冷的沙滩。不,也许她正躺在一条船上。一条她一辈子也没见到过的独木舟上。
  她想,自己一向缺乏方向感,尤其在这种时刻,在别人的房间里。可即使让她搞清
  方向,她又能干什么呢?她会活得很久吗?她会一直爱好打木兰拳吗?现在她不是
  开始练瑜伽了?她想她并不能知道答案。
  〃我们还是别想这个问题了。〃沈安说。可王慧不同意。她说这是无法回避的,〃
  再说,小李也是好人。〃
  沈安问:〃你是指哪个小李?〃
  〃两个都是。〃王慧说。
  〃那有什么关系吗?我是说,那会影响我们的事吗?〃
  〃反正,〃王慧又说,〃反正,我们得做出决定。〃
  沈安不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俯在王慧身上,嗅了嗅说,一个人为什么非得
  和另一个人捆在一起过活呢?多么没有道理呵!〃瞧,现在这样多好!〃
  而王慧能举出许多在一起生活的理由。她坐起身,把一条腿摆平,弯起来,又
  用双手去够另外那条伸直的腿。她竟抓住了那条腿的脚脖子。她说:
  〃他们可以一起吃饭, 聊天,一起散步。最关键的是,他们可以一起做家务。
  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另一个人可以照顾他。他们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直到死去。〃
  沈安看着她压腿,一下,两下,接着又换过另一条腿来压:
  〃听上去不坏。可是,如果一个人要死了,另一个人还是没办法救他,代替他。
  他只能眼看着对方受苦,眼看着他死去。所以,你说的,仍然不是爱情的理由。〃
  〃我说的是生活的理由。〃王慧说。
  〃依我看, 生活的理由只可能是,害怕孤独。因为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
  是非常孤独的。〃沈安说。
  〃哲学老师。〃
  王慧说不过沈安。
  〃我本来就是哲学老师嘛!〃
  〃那么好,哲学老师,我来问你,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王慧做完了这些动作,又仰面平躺着,将双膝弯曲,脚踩在床单上。一双手分
  别从背后抓住了两只脚脖子,并使身躯像一座拱桥似的挺立起来。
  沈安诧惊地发现她竟能自如地做这些动作。
  〃等死〃沈安说。
  王慧好像没有听见。
  〃一点点地死掉。喂,你听见了吗?慢慢地死掉。〃
  沈安看见王慧把双腿竖在墙壁上,双手抱着头,做成倒立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