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5      字数:4817
  燃烧的过程中,寨巷里铺砌的青石板和竖插的麻石爆裂开来,弹射而出,噼叭如同
  爆竹和子弹的炸响。成群的老鼠四处乱蹿,吱吱的惨叫声经久不绝。大火烧了几乎
  整整一个白天,周围的树木被烤得发烫,树叶鸟羽般纷纷翻卷飘落,而寨中升起的
  滚滚浓烟像一面呼啦啦扯开来的黑色大旗,遮蔽了天空。那天的太阳实际上只出现
  了一会儿就又重新隐没了。到最后,也就是傍晚时分,除了一些烧成黑炭的木头还
  在冒烟以及跳荡其上的零星小朵的火焰之外,大火终于熄灭了。寨子焚烧后的景象
  可谓惨不忍睹,遍地皆是烧焦的泥块,由青变红的碎瓦和黑糊糊的残墙断壁,空气
  中则弥漫着肉被烧焦的腥臭以及粮食和木头的焦糊味。寨子已然化为灰烬,变成了
  一座废墟。惟一保存下来完好无损的竟是不知何时被弃置在寨中池塘里的一只鸡笼。
  大火并不是自己烧起来的。纵火者是一群土匪,他们的头儿是斜持着一支盒子
  枪的田子文。对于田子文的出现,不是说他有多重要或有多了不起,而在于作为当
  年我老家周围方圆百里很有点势力的一名惯匪,他是焚毁长田河的罪魁祸首。纵火
  前后,田子文一伙先是偷袭得手攻破了寨子,又大肆抢劫了一通,将凡是能够带走
  的财物洗劫一空,还杀了寨子里大小二十八口人。这是一笔血债。被杀者大多是老
  人、妇女和孩子,其中有一个叫白五的年轻女人,她是我的祖母。
  我祖母的死多少有点意外。她本来是有充裕的时间逃出寨去的。当时的情形是,
  土匪虽然已经打开了寨子,但尚被阻在寨北一隅,我父亲的爷爷即我太爷正带着寨
  中壮丁与之作最后的抗击,土匪距我家还有好几条巷子,而这时祖母拎着一个包裹,
  抱着三岁多一点的父亲已经走出了大门。如果祖母就这样抱着父亲走出寨去,那就
  不会有事了,但祖母在门口路站了站,想着还有没有必要给大门上一把锁,这时她
  犯了个错误,忽然记起一对玉镯塞在枕下,便追回屋里去取,不知何放却把父亲从
  身上放了下来。意想不到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等祖母转身出来时,却没看见留在
  门边的父亲,也就是说父亲在她进屋的这一会儿竟然不见了。眨眼间的变故所带来
  的灾难是可想而知的。祖母一看不见了父亲,她顿时慌了,忙大声喊着屋前屋后四
  处寻找,可找来找去只是不见父亲的踪影。祖母急得哭起来,喊父亲的声音也变了。
  她知道父亲在短短的时间内不可能走远,不会钻入地下也不会飞走,父亲会到哪里
  去了呢,可就在祖母寻找父亲的过程中,已经把时间耽搁了。寨北的抵抗实际上并
  没有持续多久,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就垮了。一堵男人们便纷纷往寨子南门跑,跑过
  我家外面见我祖母还呆在家里,以为她是发了疯了。大家边跑边喊,快跑啊,土匪
  杀来了还磨蹭什么?祖母好像并没听到那些叫扶,那时她也真的快搞了,头发技散
  开来,一脸的汗水尘土,包裹早就丢在了一边,口里却响响不断地叫着父亲的名字。
  父亲不可思议的失踪已P然使她进入一种不真实的虚幻状态,一切如在梦中。那天我
  太爷是最后一个撤退的,而且提着一口长柄朴刀打自家门前路过,大概是土匪已经
  追杀上来,子弹在头上嗖嗖飞着的缘故,他只是瞅了一眼开着的大门,却没停下,
  更没发现已经陷入困境的儿媳。他想当然地认为儿媳早已抱着孙子蹲在南山上某处,
  至少也正在南山坡上拼命地往山上爬,所以他应该尽快赶上他们。他甚至在一瞥间
  还为儿媳只顾逃命而忘了锁门生出了一丝不满,在心里嘀咕着骂了一句,妈那个屁。
  我太爷刚跑过,土匪就追了过来,一窝蜂地追到了南门,接着就开始了抢劫。
  寨子里到处是乒乒乓乓的咂响,土匪的怒骂声和坛坛罐罐的破碎声。而对于这一切,
  我的祖母却充耳不闻。说来也奇怪,我家在寨子里无疑算是殷实的人家,房子也宽
  大,土匪却直到抢劫完毕放起火来也没踏进我家的门。现在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我
  家敞开的大门造成了一种这家人早已搬空了的假象,从而迷惑了土匪,认为这道门
  是不值得进的。事实上土匪也多到门上锁大的人家去,或许根据他们过去抢劫的经
  验这些人家的钱财也比较多,另一方面,砸这样的人家也正符合他们急于报复的心
  理,而一扇敞开的大门就只能叫他们泄气。这样一来,我的祖母虽已陷入土匪的围
  困之中,在大火烧来之前却无惊无扰,只是目光呆涩近乎虚脱地坐在堂屋里,毫无
  希望地想着我的父亲,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对她来说,我父亲的去向现在成了一
  个谜,而这个谜她是到死也解不开了。浓烟夹带热浪一阵阵地扑向堂屋里的祖母。
  有会儿祖母似乎还不为所动,当火舌快来舔到她时,她才猛然惊醒,求生的本能使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冒着大火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当她来到门外时,一边不停地
  咳嗽着,一边四处观望,寻思着逃往何处,却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定神一看竟
  是个拿着一支快枪的土匪,于是惊叫了一声。那个观看大火想在大火中再捞一把的
  土匪显然也被我祖母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他在睁大眼睛的同时迅速端起了枪,但
  不久把枪又慢慢地放下了,同时脸上现出一丝淫邪的笑容。他发现这个从烟火中走
  出来的是个年轻的女人,而且标致,他甚至已然看清了掩藏在纷乱头发和熏烟下我
  祖母那姣好的面容,忍不住喉头滑动,咽了一口口水。土匪的这一细微动作被我祖
  母看在眼里,因此她叫了一声就不再叫了。祖母当年不过二十出头,在她十七岁那
  年嫁给我爷爷之前,她一直住在城里,虽说是在城里长大的,但她从小养成了淘气
  任性、敢作敢为的性格,这也是她日后嫁给我爷爷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在她看到土
  匪胡乱地把枪往肩上一挂,搓着双手嘻笑着向她走过来,她当然吓坏了,但并没有
  瘫软下去,而是顺手操起了码在门边的一块松树劈柴,说你不要过来。祖母平静的
  声调使土匪怔了一下,但他没停住脚步,也依旧迷乱地望着祖母,笑着说乖乖,你
  看我并不想杀你,杀你我还舍不得呢。但话音未落,祖母手中的劈柴已飞了过来。
  土匪头一偏躲过了。土匪还笑着,说你看你看,你这样做完全没用,我只不过想和
  你做件好事,这不会伤你皮毛的。又一块劈柴飞了过来,这下土匪没来得及躲开,
  劈柴打在身上,具体说来是打在一双挡出的手上,擦破了手背上的一点皮,血流了
  出来,而这时祖母又迅速地抓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棒在手里,双手紧握盯着土匪。
  祖母的行为使土匪感到意外,他不得不在木棒够得着的距离之外停了下来。有一会
  儿他看了看周围的大火,大火是越来越猛烈了,他正在受着烫热,显然拖延下去是
  无趣的,再说他也不想拖延下去了。他又看了看我祖母和她握着的木棒,掂量着木
  棒打下来可能出现的结果,这使他改变了主意。现在他不笑了,站在那儿很无奈地
  叹了口气,甚至都没发火,只是像望着一只歇在高枝上没法捉到的鸟儿那样很失望
  地望着我祖母,不无惋惜地说,我本来想快活一下,看来我是快活不成了,说着一
  伸手把枪从肩上取了下来。看着土匪举枪,我祖母握着木棒本能地向后退缩,不过
  退路是没有的,大门已经烧着了,门内则是一片火海,这使我祖母稍稍迟疑了一下,
  才决然转过身去。就在这时土匪手中的枪响了。我祖母像是被谁猛推了一把,一下
  子扑进了屋里,燃烧的大门反弹了一下,然后便自动地关上了。
  现在没法知道我祖母临死前是否还惦记着我父亲。但有两点是清楚的:一是祖
  母因为父亲送了命,至死也不知道父亲是死是活;二是父亲躲过了那场灾难,的确
  还好好地活着。很简单的道理,如果父亲在他三岁时死了,我是不可能存在的。事
  实上,在祖母发疯般地寻找父亲以及大火焚烧寨子的整个时间里,父亲近在飓尺,
  他没法也没有走远,他就躲在我家屋后池塘里的那只鸡笼里,而且不久就睡着了。
  这当然有点不可思议。关于那只弃置的孤零零的鸡笼,显然是被我祖母忽略了。她
  更没有意识到池塘从秋后就已经干涸。泥块早已板结,走在上面既松软又惬意,而
  我家的后门是有一道很平整的石阶通向池塘的。至于父亲怎样以及为什么会穿过堂
  屋,翻出后门,摇摇晃晃走下石阶然后不慌不忙地钻进鸡笼,那就不得而知了。他
  也许是为了找我祖母,也许因为好玩或别的,也许什么也不为。而在钻进鸡笼之后,
  他却没有叫喊也没听到我祖母的叫喊,鸡笼里有趣的空间或鸡笼本身让他已经着了
  迷。之后便是熊熊的大火。但一亩多大的池塘空空如也,使得大火只是烘烤而烧不
  到池塘里的鸡笼,也就是说大火只会让父亲感到温暖,玩倦了的父亲便俄缩在鸡笼
  里的一团稻草中,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继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来到长田河,见到了山脚下的一大片麦田。天气晴好,出
  着太阳,尺寸高的麦苗在麦田里迎风拂动,泛着浅浅的一层绿意。麦田前面流着一
  条细瘦清澈的小河,周围的山岭上长着一些树木,更多的是一些枯黄的芭茅和衰草,
  包括麦田在内整个山野显得干爽而静寂。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没来过,以后会
  不会再来也很难说。不可否认,这是片对我来说并非完全陌生的地方。来时我曾想
  到我也许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感觉,好像我过去不仅来过还似乎曾在这片
  不见人烟的地方住过多年似的,但是这种感觉一直没有出现。想来这或许是我和我
  所居住的城市与长田河间隔太大的缘故。从地理上说,我所居住的城市与长田河之
  间有一条长长的铁路,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走完它。然后我还坐了大半天的汽
  车,又步行整整四个小时这才到了长田河。也可以这么说,如果我是站在寓所窗前,
  我得一直朝西南望去,目光在越过城市之后,再起过越去越远的重重叠叠的无数山
  岭,森林和河流,直抵虚淡朦胧的天边,然后在天边的某处,就是长田河。至于我
  与长田河在其它方面的间隔,那就很难说了。我只知道,即使我现在到了长田河,
  置身于麦田之中,这种间隔也不可能完全消除。
  那天我在长田河呆了一个下午。明亮的阳光加上本来就比较暖和的南方气候,
  使得麦田里没有多少寒意。我呆在那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也想不出要做什
  么,就只是各处看看,在麦田里来回走走,有心拣一块碎瓦片或一枚铜钱什么的留
  作纪念,但除了麦田里的几个草垛和田埂上的一棵老柳树,我没看到任何遗迹。因
  此到了后来,我只是坐在田埂上晒太阳吸烟,打了一会儿隘睡,然后又从瞌睡中醒
  了过来。瞌睡时,阳光照在我耷拉下来的眼皮上,一片通红,感觉到它历来历去又
  跳荡不止,这使我联想到早已消逝的那场大火。在一种似题非睡的、似醒非因的状
  态里,那场大火也就一忽儿显得非常实在,一忽儿又变得虚幻飘忽,以至于那个下
  午有一阵子变成了现实与梦境的混合体,我也由此沉浸在对不复存在的亲手和先人
  们的怀想之中。
  说起来,长田河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是由于两个人的被打而直接引发的。这两
  个人一个叫狗二,一个叫毛三,是田子文手下的喽罗。他俩奉命来长田河催取钱粮,
  没想到等着他俩的却是寨西酒铺里的一顿饱打。打他们的当然是长田河人。值得一
  提的是,在这个事件中,我父亲的爷爷即我的太爷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进而又成
  了主谋。而与我太爷形形不高的父亲,前一天刚刚度过了他三周岁的生日。
  这件事发生在中午。开始我太爷对此还一无所知。当时我父亲已经吃罢了中饭,
  嚷着要出门,正在堂屋切一把烟丝的太爷只得说就完了就完了,却并未放下刀来。
  我父亲是个性急而又被宠坏了的孩子,他走过去夺下了太爷手中的刀,说走吧爷爷,
  然后便脑袋一插一晃地行进在寨巷里了。父亲其实并没有走路,顺着他的脑袋往下
  看,就会看到戴着一圈黑丝帕的我太爷的脑袋,接着便是太爷的两只给实的肩膀和
  措在上面的父亲的两条腿。这是父亲同他爷爷走路的一种经典方式。现在他们顺还
  寨巷往前走,往寨西而去。巷子里铺着麻石,很窄,两边人家的屋檐搭了过来,本
  来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