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4      字数:4821
  不做声,往嘴里丢了几颗蚕豆儿,嚼。老太嚼着嚼着,忽然嚼笑了,说,我晓得你
  进门搂我的脖子动感情是怕我不同意。我为什么不同意?我同意的。去吧!为什么
  不去,为了生活要去的地方,你得去。娘年轻的时候,为了活命,不该去的地方娘
  也去了。娘现在不还是一清二白的娘吗?笑话,脏的是娘吗?山秀说,娘,别说这
  些话。老太说,去吧,不去又怎么样?厂里三千块的集资,你哪里去找?不就是化
  妆吗?那真是说笑话儿。当年娘把娘的一个麻脸小妹,打扮得像花儿一般,一晚上
  赚了一个黄金客的五百大洋。第二天娘那麻脸小妹洗了妆,让那个黄金客看见,气
  得那个黄金容差一点跳了长江。山秀说,娘,你别说笑话儿!老太说,女儿,你看
  我是在说笑话吗?山秀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老太说,叫你在我这里不要哭,你又
  哭。不要哭了。娘来教你化妆。山秀坐下来,对着镜子,让老太教她化妆。老太打
  开梳妆台,那里面人间什么美丽的颜色应有尽有。老太回天的妙手,一会儿就把三
  十多岁的山秀化妆成十八岁的少女一般。老太对着镜子问山秀,女儿,我的手艺如
  何?山秀流着眼泪说,娘,你比观音娘娘的手还巧。老太说,女儿,我要是没这本
  领是你的娘吗?你就按娘教给你的去做,保管你夜夜年轻。不要怕,人家真的要你
  的时候,你就洗妆。有钱的东西爱的是妆。你洗了妆,他就不会要一个人老珠黄的
  女人了。老太对山秀说,去吧,我要说的说了,要教你的教给你了。你赚了钱,再
  来的时候,别的不要,你还是给娘提袋枯蚕豆来。山秀走下戏台的时候,禁不住哭
  出了声。
  山秀化了妆,从化妆的包厢出来的时候,整个舞厅的人眼睛一亮,谁都不相
  信,她就是平常那个扫地端盘子送饮料,人老珠黄的山秀,像是脱胎换骨了。山秀
  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婀婀娜娜,像个顺着音乐从天上走下来情窦初开的仙女。山秀
  云鬓高耸,唇红齿白,脸蛋儿光彩照人,惊得那些外来妹黯然失色了。那些外来妹
  哪里是她专业演员的对手?舞厅的音箱里,轻音乐像大山里的泉水流淌,松涛阵
  阵,五彩的灯在头顶上旋转。山秀心里一热,我这不是又回到台上了吗?山秀一下
  子找到了感觉。对于吃开口饭的人来说,感觉就是戏,就是精气神。只要感觉到了
  位,就会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还愁无人为之倾倒。
  博物馆的器重就是那几天开始到梦也舞厅去的。他戴一副高度数的近视眼镜,
  镜片儿尽是圈圈。他小小的年纪,仙风道骨般的清瘦。初夏了,器重又爱穿黑色的
  短袖衫儿,一条玄色的长裤子,短袖黑杉子用一条棕色的皮带扎在瘦腰间,更显得
  高深莫测。
  器重是个孤儿。器重的父亲是解放后S县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器重的父亲是
  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本来在中央考古研究所工作,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文化
  革命期间遣返原籍当了文化馆的文物保管员。文化革命后,文物从文化馆分开建立
  博物馆,器重的父亲平反后,当了博物馆的馆长。器重的父亲几十年埋头著述的四
  十万字的《鄂东方言考》没在中国出版,却在日本出版了。由此可见器重的父亲深
  厚的学问功底和国内国际的影响。器重的父亲五十五岁才结婚,我的是城关小学一
  个命运多舛弱不禁风的小学教师。器重小学毕业那年,饱经风霜的父亲母亲相继去
  世了。器重初中高中直到考上大学,都是博物馆负担的。博物馆人开玩笑说器重是
  博物馆的馆藏文物,器重不反对还深以为然。所以器重武大历史系毕业后,哪里都
  没去,回到了家乡博物馆,继承了他父亲的事业。S县博物馆馆藏丰富,尤其是古
  籍多,为全国县级之最。各个朝代各籍经、史、子、集,线装书三万多册。这些线
  装书需要人专门分类研究校误整理。器重就在博物馆里埋头做这个工作。
  器重只身住在博物馆的藏经楼里。S县博物馆是一座宋代的儒学,保存完好也
  是全国之最。高耸的龙脊围墙里,围着一方净土。木结构一进两重的文庙雄踞在院
  子中央,两边是东虎和西庞。器重住的藏经楼在文庙的右侧,是一座两层木楼,斗
  拱飞檐,古色古香的木格子窗根,红墙直上,因其小而显得高。器重住在藏经楼的
  楼上。藏经楼的小窗正对着院子外古戏台上老太住的古屋。小县城日益多的是人,
  人多了互不相关,谁也不去打听谁,咫尺天涯地住在日子里。器重和老太把窗子闭
  着的时候,就只有灯光从窗户缝儿漏些出来,亮着静夜。清晨这边的窗户和那边的
  窗户都打开了的时候,才有些眼会。也只有些眼会,一个老的和一个少的。只知道
  对方是人,在过日子,双方仍不知道对方的根底。
  器重是刚过完他二十八岁的生日,到梦也舞厅去的。那天,是博物馆的老馆长
  带领全馆的人给器重做的生日。老馆长到街上买了个生日蛋糕,全馆的人聚在文庙
  里,在生日蛋糕上插了二十八支蜡烛,点亮了,一齐为器重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
  大家反复地唱,唱到后来,老馆长他们年纪大了,嘴关不住风,扯不起气来。只有
  老馆长孙儿和外孙女拍着两双小手儿,仍在起劲地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
  乐!器重一手一个抱起老馆长的孙儿外孙女,感动得热泪盈眶。老馆长就是那时候
  为器重的婚姻大事发愁的。老馆长对器重说,器重,我和你父亲是老同事了,你在
  我身边长大,也算是我的儿子。你再也不能把自己关在藏经楼上了,你年纪不小
  了,你要到外边去走走,找个合适的姑娘。器重流着眼泪点了点头,说,我听你的
  话。大学毕业的器重,整天呆在藏经楼上,研究整理古籍,深居简出,尽管在国家
  级的权威杂志《文物与考古》上发了好几篇论文,但除了博物馆的人外,很少人认
  得他。眼看器重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老馆长动用关系,为器重介绍了好几个姑
  娘,器重孤儿一个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工资不高几乎没有积蓄,由于这些原因,不是
  姑娘没有看中器重,就是器重看不上姑娘,不了了之。器重长期同那些古籍打交
  道,一日他与老馆长走在街上,有人对他嗅嗅,说,老馆长,器重成了仙的。他身
  上有一股仙味儿。老馆长对那人骂,你娘的瘟!现在哪来的仙味儿?那是霉味儿。
  那人对器重说,你这好的大学本科毕业生找不到老婆,你么不急?器重浅浅一笑,
  对那人说,急有什么用?博物馆的藏经楼里,传说住着个火红的狐狸,成了精,可
  以迷人。人说器重不急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可器重从来没有看见那个美丽的狐
  狸。寂寞的器重有时候想,若是真有个火红的狐狸变成了个美丽的姑娘与他终身相
  伴,那也是可以的。器重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喝了点酒,晕乎乎的。那天晚上,
  风好,摇着藏经楼上的爬山虎的叶子,哗哗地响,乱了时光。那时候器重看见陆角
  里红光一闪,越过墙头不见了,在他心里留下一道欲念的霞光,久久不肯逝去。器
  重心里默念,变吧,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吧。但那道红光再也没有出现。那时候器
  重痛苦得灵魂出窍。他知道他青春的大限已经到了,他太焦渴了,他不能再等了,
  他需要人生必不可少的爱情滋润,不然,他就会渴死。器重那天晚上就到梦也舞厅
  去了。
  刚下一场阵雨,初夏晚上的天气很好,空气很新鲜。透过城市迷离的灯光,仰
  望久了可以看到夜空里头许多的亮星星,这给器重许多希望和诱惑。穿戴整齐了的
  器重朝口袋里装了钱包,穿过儒学巷,朝大街灯火辉煌处走,辉煌在他五百度的近
  视眼镜后的眼睛里燃烧。刚发了工资,钱包里有他一个月的工资二百八十多块钱。
  器重一个月的工资本来有接近四百块钱,县里财政紧拿不出钱来,每月只发百分之
  七十,所以器重每月只领这些。器重走到大街灯火最辉煌的地方,那便是山秀剧团
  的那个小兄弟开的梦也。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之所以能领导小县城舞厅的新潮
  流,生意特别的好,是因为他经常能出常人想都想不出的绝招儿。那一阵子,山秀
  剧团的那个小兄弟在梦也舞厅里推行他策划的九十九朵玫瑰活动。九十九朵玫瑰活
  动专门是为单独来梦也潇洒的男人设计的。梦也舞厅门票十五元,单独来潇洒的男
  人买一张门票,就给他送一朵鲜艳的玫瑰花。这些鲜艳的玫瑰花是山秀剧团的那个
  小兄弟每天从花卉公司专门买的。每朵玫瑰花五元。器重走到梦也舞厅卖票的窗
  口,掏出十五块来,买了一张门票,转身就走。卖票的小姐叫住了他。器重站住
  了,问,小姐,还有什么事?卖票的小姐取出一朵火红的玫瑰递给他,唇红齿白地
  对他说,先生,送给您一朵玫瑰花。器重愣了半天,说,小姐,是送给我的吗?卖
  票的小姐柔情似水地对器重说,是的,先生。是送给您的。祝您在梦也舞厅里度过
  一个幸福的夜晚!难忘今宵!器重听了卖票小姐的话,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阵感动
  来。
  其实山秀剧团那个小兄弟九十九朵玫瑰是个全方位一条龙的活动,是经过精心
  策划了的。这些把没有到过梦也的器重蒙在鼓里了。器重手里拿着那朵鲜艳的玫瑰
  走进梦也舞厅的时候,舞会还未开始。舞厅的立体声的音箱里,正在放古筝曲《高
  山流水》,那大珠小珠喀玉盘的声音,使搞文物研究的器重,一听就产生了一种说
  不清道不白的思古幽情。器重听了那乐曲,鼻子里就有股酸酸的感觉。随即,就进
  入了一种高山仰止美轮美美的意境。彩灯旋转着,迷乱着时空。器重手里拿的那朵
  玫瑰散发着清幽的香。器重择了个包厢坐下了。包厢是按半关半挠的形式设计的,
  五彩的流苏三面挂着。包厢里仿真皮的沙发围着一个茶色的茶几儿,茶几儿上放一
  个洁白的小盘子,点一位白蜡烛,一掬光,袅袅的亮。器重坐下来,山秀剧团的那
  个小兄弟就开始放香雾,那香雾一阵阵的像潮水层层地涌,迷离人的眼睛。器重就
  为那美的意境深深地感动。他想往常为什么就没有发现这么一个值得一来的地方
  呢?
  器重进舞厅的时候,就被化了妆的山秀看在眼里。对于进舞厅的单身男人,伴
  舞小姐一般要观察一段时间。不观察一段时间怕发生误会,要是那男人是在等他的
  情人或是女友,你去冒昧了、那就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山秀一旦入了戏,很
  快就知道了舞厅的行情。等了一会儿,来跳舞的男男女女多了起来,器重还是一个
  人坐在那里,山秀就看出他不是在等人。山秀就走过去,小鸟依人地站在器重面
  前,嫣然一笑,说,先生,能把你手中的玫瑰献给我吗?器重抬头看山秀一下子惊
  呆了。器重大学毕业回来这多年在县城里还没有发现这么漂亮的姑娘。化了妆的山
  秀真是漂亮极了,她的眼睛是经过专门训练了的,她举手投足都是经过专门训练了
  的,在剧团的二十年里,老太全是按美的标准训练山秀的。为了训练一个山秀,老
  太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这么个山秀一旦化了妆,入了戏,那就是一轮皎净的明
  月。器重就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那朵玫瑰递过去,激动得语无伦次。山秀接了器重
  的花,就挨着器重坐下来。器重问,小姐贵姓?山秀掩嘴笑了,说,我姓无。器重
  问,是吴吗?山秀说,你猜错了。是无有的无。器重一惊,说,我们县没有这个姓
  呀?山秀说,所以我就姓无。器重对山秀说,你真幽默。山秀叹口气说,我幽默什
  么?古人不是说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吗?器重说,对,对。两人
  默默地坐了会儿。器重说,小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山秀说,先生,是
  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器重支吾着说,没有,没有。山秀淡淡一笑,一定是
  遇到了。器重说,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山秀说,是因为你问了我遇到
  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两人相视一笑,眼里便有了活的风。器重心想这姑娘不同凡响
  呢。器重问山秀,小姐什么学校毕业的?山秀说,你猜呢?器重说,你是表演系毕
  业的吧?山秀心里一惊,问,什么表演系?器重说,戏曲表演系。山秀银铃般地笑
  了,喘不过气来,眼睛里有了盈盈的泪光,说,你说对了。器重说,是真的吗?山
  秀说,你看我是不是真的?器重说,我相信是真的。你举手投足都是美的,没有经
  过正规训练的人是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