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4      字数:5339
  以回来呢,女仆告诉我没有一定,至少要两个月以后吧。
  于是又隔了两月,但是她还没有回来。我想会会上次遇到过的
  老先生,但女仆告诉我: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里,不能见客。
  “那末你们有没有写信去通知小姐?”
  “没有,因为没有地址。”女仆诚恳地说:“我们是从来不写
  信去的。”
  “她难道也没有来信?”我怅惘地问。
  “有的。”女仆也感到怅惘了:“听说她也许要到秋天才来呢。”
  但是秋天到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
  最后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时天正下微雪,我几乎不
  认识她的家门,因为门上新漆了朱红的新漆,应门的是一位壮年农
  夫,这更使我愕然了。他对我也觉得奇怪,等我问到老夫妇同一位
  小姐时,他才明白,他说:
  “老夫妇先后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们,就把房子什么都卖掉,
  她自已带了四箱子书就去了。”
  “那末……”
  “现在这主人姓王,我是他的佣人。”
  “我可以求你通报一声,让我见见你们王先生好么?你说我是
  前房主的亲戚好了。”
  他进去不久,王先生就出来,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了,他说的
  同他佣人所说的一样。我们这才坐下来。我说:
  “王先生,我没有别种用意,只是想打听那位小姐就是,因为
  我是她们的亲属。我说那卖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亲自接头的么?”
  “是的,有人介绍,后来她亲自同我接头的。”
  那么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啊,很奇怪,几次都是穿黑色的。”
  “她是不是还抽着叫做 Era的纸烟?”
  “是的,她抽烟,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牌子。”他说:“先
  生,你为什么打听这么详细?”
  “不瞒你说,我这里是再熟不过的,所以我非常关心。那坐西
  朝东的楼房,是不是有八个窗?窗上是不是都有三层窗帘?左面是
  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面前有
  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那是她们小姐的房间,你怎么……”
  “我们是至亲的亲属,我从小就寄养在这里,后来我出门了好
  几年,回到上海后,也常常来,这些家俱还是我布置的,现在我出
  门刚回来,那里晓是伯父母都过世了,所以很想打听那位小姐的下
  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里去吗?”
  “这可不晓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请问你现在把那间房作什么用呢?”
  “现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来结
  婚的;这就可以做新房。”
  “现在那房里的家俱是不是都没有改动过?”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动也等明年了。”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实在说,我同这房子有
  特别的感情,还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时候,也曾提起,这见间楼
  层给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这几间房间租给我一年,
  让我住到明年秋天,你们什么时候要用,我就什么时候搬出去好了。”
  “不过……”
  “在王先生方面讲,反正房子空着,我一个人来住,也不会太
  扰王先生的,万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个铺保也可以的。”
  “你一个人来往?”
  “王先生,是的,没有别的,完全是我对这房子有特别感情,
  现在房子属于先生,想来住一回就是,正如一个人要会老朋友一样。”
  这样总算得他允许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进来。所
  有的家俱我都没有移动。第一天晚饭后我坐在过去常坐的沙发上,
  开亮那后面黄色的电灯,抽起她送我的 Era,我沉入在回忆了。突
  然有风吹动窗帘,一丝沙沙的声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环境的空虚以
  及月光的凄凉,我有点寒冷与害怕。就在这时候,一种迟缓的沉重
  的脚步声突然惊破这宇宙的死静,我惊奇地站起,这不是怕,是一
  种期待,我的心跳着,静待那脚步声一声声的从楼梯近来。
  但是上来的是王家的女佣,她说:
  “有一位小姐来看你。”
  “是穿黑衣服么?”
  “是的。”
  “那么你快请她上来吧。”
  女佣下去了,我的心跳着,是快乐,感慨,是一种说不出的甜
  蜜悲哀与热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静站,我不知怎么安排我的心,
  我的五官与我的四肢。
  最后楼梯又响了,我屏息着等待,于是一个黑衣服女子出现了。
  但是——是周小姐!她虽也曾到我亲戚家来看过我,但是怎么会来
  这里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问。
  “我从你亲戚家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晚来看我?”
  “我必需来看你。”她脸上是冷冰冰的严肃。
  “为什么呢?”我看她有点可怜,拉她冰冷的手让她坐下。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请你答应我你不告诉别人。”她想哭了。
  “自然,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
  “我要知道那个神秘青年的下落。”
  “你爱上了他?”
  “我不知道。”她大圆的眼睛含着泪水:“但是我为他失眠为
  他苦。”
  “唉……!”我也有点泫然,把头低下了,想措一句适当的话
  同他说,但竟寻不出一个字。最后我抬起头来说:
  “他说过爱你么?”
  “没有。”她浓黑的睫毛挂着泪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视线与
  声音迷惑了。”
  “但是,”我非常坚决而冷静地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
  “是什么?”
  “你不许告诉第二个人。”我严肃地说。
  “决不。请你相信我。”她满脸是纯洁。
  “真的?”
  “我可以发誓。”她眼也不眨地说。于是我用死板而迟缓的口
  吻告诉她:
  “他是一个女子。”
  “女子?”她惊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骗我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
  “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话给她,但是
  竟会没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这个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
  会见他,永远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护着他。”她纯洁而认真
  地说。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么?”
  “我比你还想知道她的下落。”
  “你?”
  “自然,她是女子,我为她才有这场大病的。”
  “那末我们永不能会见他了。”这时她好像已经相信了我的话。
  “是的。”我说:“但是万一我会见了她,一定来叫你。万一
  你会见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让她知道来通知我。”
  “这自然。”她又说:“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冷静地说:“希望你忘记她,你年青,
  你有你的工作与前途。……”
  “……”她沉默了,低下头,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揩她的眼泪。
  月光更深的照进来,沙发后黄色的灯光显得更弱了,她的面目
  特别惨白,这使我在想像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点迷忽,有点
  醉,有点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于是我站起来开亮顶上的电灯,房
  间于是放满了光明,我拉起她说:
  “现在让我伴你回去吧。”
  她默默地起来,同我一同下楼,出门,转了几个弯,到了村口,
  在月光下默默地走着,田野中有点微风,路上没有一个人,她似乎
  非常哀颓地靠着我。
  一路上大家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有汽车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
  辆送她上车,看它去远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辆回来。
  这样我就静住在那里每天想像过去‘鬼’在这个楼上的生活。
  我回忆过去,幻想将来,真不知道做了多少梦。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时候,王先生留我吃过他少爷的喜酒再
  走,但是我忍不住心头的悲凉,我送了一笔礼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过的。直到现在我总禁不住自己,三天两
  头到山西路的那家烟店去,可是结果我总是一个人吸着纸烟踯躅到
  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来。可是我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勇气去
  访会王先生他们,去访会我的故居。
  现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冬天,我也记得
  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来了,
  冬天的邂逅是不会再来的。我总在想念她,我无时不在关念她的一
  切。但是天,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到哪里可以再会她一面呢?
  荷 花 淀
  ——白洋淀纪事之二
  孙 犁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
  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
  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
  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
  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
  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
  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
  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
  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
  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
  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
  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
  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
  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说
  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
  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
  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
  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
  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
  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
  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
  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