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4      字数:5337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
  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
  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
  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
  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
  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 Era来抽,
  忽然想起她买 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他,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
  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已解释了,或者是粉
  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
  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
  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 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
  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
  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
  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
  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已抽了,只要是别人
  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
  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
  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
  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
  个人的脚步声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
  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那么这马蹄的声
  音或者肯敲碎这冰冻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
  的铃铛驶来,那末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
  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
  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
  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
  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的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
  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
  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
  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你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
  是鬼的形状么?”她笑了,这是第—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
  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
  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
  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
  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
  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个活泼的人。”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
  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
  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骇坏?”她第二次发着笑声说:“天下可有鬼听人讲故事而
  骇坏的么?”
  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有一个大胆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
  个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决没有一个单
  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
  “‘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
  么?’那个女子笑笑回答:‘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
  身的女子会在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去,你看这个深
  山冷谷中附近又没有亲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药么?’那个男人这样问她。
  “‘是的。’她说。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问她,但是她说:
  “‘不,谢谢你。’
  “星月皎洁,风萧萧,歇了一回,男的又问:
  “‘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这条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
  “女的没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静了一回。这个男人又说:
  “‘我忽然感到我们俩实在是有缘的,怎么我无缘无故会迷路
  了,怎么我忽然见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说了半句不说下
  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里一同走是多么
  愉快的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
  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
  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
  带着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
  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咆吃,我实在有点渴了。’
  她想挣开去,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着
  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
  上采柑子,一连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做一点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
  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
  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下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两口柑子时,
  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会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
  什么?’
  “男的回头察看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
  慢慢地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地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烈,
  血流满紫青色厚肿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
  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但是这男的还是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爱吃酸的吧?’
  男的一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睛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
  地恢复了常态,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
  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
  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
  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
  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
  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定
  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
  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
  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
  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
  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
  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
  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
  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
  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
  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
  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
  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
  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
  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
  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体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
  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