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4      字数:5057
  我站起来,跟着马王爷走了。我见大顺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烂眼圈去关
  门。
  14
  狼蹲在碾盘上,学小孩子哭,“哇儿哇儿”地。豹子在羊圈、牛圈、猪圈和人
  的窑洞的门前,印下一行一行梅花瓣。猫头鹰在那棵老槐树上,一声一声地长唳。
  月亮静静地照耀着这一座荒山,这座我童年的痞巷部落。关于痞巷,关于这个穿红
  衣服女人的故事,我曾经讲给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听。他说,这大自然的惊世骇俗的
  一幕,大俊或大美,大恶或大丑,它并不轻易地展现给凡人。就像那云破日出,突
  然露出一束霞光,独独地照在你身上一样。他说,它既然显露给了你,那么证明你
  有灵性,证明大自然想造就你。上帝为了成就一个人,它打发来了女人;上帝为了
  毁灭一个人,它打发来了女人。你应当对得起这次恩赐或恩宠。因为对于有些人来
  说,对于有些家庭来说,他们苦苦地期待,却往往以失望结束。
  我的痞巷,这是一个独立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母系社会。天底下,为什么留下
  这么一块既没有贤者、也没有暴君把守的土地,这其实并不是一个秘密。这里是克
  山病区,先前到过这里的人们,或已经死亡,或等战乱和灾荒过后,都迅速地离
  去。山下的人们,以一种神秘和恐惧的口吻,指着头顶上的这座山说:“痞巷山,
  既杀人,又养人。”
  这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是靠什么在威慑着团聚着这个部落呢?无可否认,这
  是由于性。包括伤兵,包括土匪黑眼罩,包括烂眼圈马王爷,包括别的人,他们第
  一次遇见这个女人的故事,都是一篇动人的小说,都丝毫不亚于我父亲在黄河岸边
  的那一番经历。他们在那个女人的带领下,找到了这一方乐土。而这个女人本身就
  是一方乐土。
  土匪黑眼罩的叫喊声、妓女大顺店的叫喊声,在痞巷山上空,抽风似的一阵又
  一阵。我受了马王爷昨晚上那一阵惊吓,因此一直睁着眼。父亲睡得很香,旅途劳
  波中,他大约是很累了。母亲却一直没有睡着,她枕在父亲的胳膊上,不停地翻着
  身,间或,还有一声长吁短叹。
  15
  父亲分了个差事,是牵着一头高脚骡子,到离石城去,用大烟土,换回布匹和
  盐巴。这件事是马王爷给安排的。安排停当后,他请示大顺店。大顺店没有吭声,
  只意味深长地将她的目光,在马王爷的鹰勾鼻子上,停驻了片刻。
  我的工作,是拦牛。这桩活儿,是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叫锁牛干的。我顶替了
  他。锁牛现在要下到地里,劳动。
  地里的大部分的出产,是大烟。据说,当大烟花盛开的季节,整个痞巷山,漫
  山遍野,一片姹紫嫣红。但现在是结大烟桃子的季节,每一棵大烟棵上,都吊着一
  串串沉甸甸的桃子。
  锁牛将放牛鞭,递到我手里的时候,他挤着眼睛说:“大烟桃子里面的籽,香
  极了。嚼在嘴里,打个喷嚏,都会香半里路哩!”他说,老百姓说的四香,其实都
  不香,他们是没有吃过大烟籽。我有些好奇,问他“四香”是什么。他说:“猪的
  骨头羊的髓,黎明觉,小姨子的嘴!”锁牛答应我,有空的时候,他会领上我,偷
  烟桃子的,不过,他特别叮咛了一句,要防烂眼圈马王爷,他要知道,你就没有活
  路了,他要给你上家法。
  16
  痞巷山这一面的山脚底下,是一条很小的,很宁静的河流。河水清清的,从青
  石板上面流过,隔一段,有个滴水,滴水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潭子。潭子里面有鳖,
  精天晌午的时候,鳖会懒洋洋地从潭里爬出来,到岸上来晒盖。而在这个小小的河
  流上,每一块石头下面,都会有螃蟹。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一窝。捉螃蟹要从屁股
  后面,两只手指一夹,从前面捉,它会夹你。鳖晒盖的时候,也容易抓,你踮着脚
  尖走过去,飞起一脚,把鳖踢翻。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头缩回了盖里,蹄蹄爪爪
  乱动,拼命地想翻身。你走过去,捉住它就是了。用手抓住鳖的上盖和下底,是一
  种捉法,手指伸开,捉住鳖盖的四沿,也是一种捉法,或者,你胆大的话,你张开
  虎口,用手指夹住鳖头缩进去以后,留在外面的那个类似女器一样的地方;你务必
  掐紧,不要让鳖头伸出来。“鳖嘴咬动铁”,鳖的牙齿是上下完整的两块骨质。它
  只会咬,不会放,非把你的手指咬断不可。这时唯一的办法,是点起火,烧它。
  这条美丽的小河叫胭脂河。这是大顺店告诉我的。原来,没事的时候,大顺店
  经常到这河里来洗澡。大顺店没事儿的时候多,因此说,她大约每天,都要在胭脂
  河里泡一回。这样说来,那天我们在黄河边上碰见大顺店,并非偶然。那块卧牛石
  旁边,就是胭脂河注入黄河的地方。那天,她或者是在那一块洗澡,或者是洗完澡
  后,顺着胭脂河,来到了那个交汇处。
  放牛这活儿,大约是痞巷最轻松的活了。牛对这痞巷山的远远近近,比我还
  熟。哪里草多,哪里有水,它们都知道。牛也不怕野物侵害,一群牛,豹子、狼、
  豺狗子见了,都躲得远远的。牛还可以找着回圈的路,约摸到了后半晌了,牛就开
  始吃回头草。牛吃到圈门口的时候,恰好是人喝汤的时候。放牛这活儿,大约只有
  一个不好,就是你找不着拉话的人。搭目望去,黄腊腊的一片,连个鬼影都没有,
  你不免感到寂寞。牛能和你亲近,但不能和你拉话。
  我早就注意到了,在胭脂河快要流入黄河那一处,晴天晌午,常常有一团红色
  的东西在晃动。我告诉过母亲,母亲说是我看走了神。这天,当牛群在胭脂河两
  岸,吃饱了草,卧在那里,闭着眼睛磨牙时,我打着赤脚,淌着水,向下游那一团
  红光走去。
  17
  那团红色的东西,飘飘忽忽的,老在我眼前晃动。终于,当我走近以后,我看
  见那是一身女人的褂子和裤子,挂在一棵红柳枝上。接着,我看到了,在那个小小
  的潭子里躺着,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大顺店。
  她身上一丝不挂,躺在水底。水很清,汩汩地从她身上流过去,两只高挺的奶
  子掀起两个浅浅的漩涡。我向她的下身望去,看见了她身体的最隐秘的那一部分,
  我的脸上一阵燥热。母亲最爱我,但是,在我面前,母亲总要把自己的这一部分遮
  起来,怕我看见。那年我七岁,我还不明白世界上许多事情,但是我知道,我不应
  当看,我要做个好孩子。
  突然,我尖叫了一声。我看见一只筷子长短,筷子粗细的水蛇,在大顺店的身
  体上游了几圈以后,潜入水中,在大顺店身上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停下来,用头探
  着,似乎在寻找道路,想钻进去。它把那里当成了草地和洞穴。
  假寐着的人儿,睁开了眼睛。看见是我,她很不高兴。她侧过身去,把个屁股
  蛋子给我。“你是张谋儿家老大吧!你不好好放牛,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有一条水长虫,它要咬你!”我说。说的同时,我往水里指了指。我平生最
  怕蛇,一见这弯弯曲曲、贼冰渗凉的东西,我就头皮发怵。
  “你说的是它吗?它不会咬我的,我们熟了!”大顺店说。说着,她两手往水
  里一掬,掬起这条绿色的小蛇,这时,她突然说了句:“它不会咬我的,它嫌我身
  上脏!”说完,突然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流下来。
  18
  这样的女人也会哭,这使我很惊讶。我拉着放牛鞭,呆呆地站在滴水上面。我
  想我应当安慰她,于是我说:“大顺店,你甭哭!你一点都不脏。你身上真白,白
  极了,就像埋在地下的葱,拔出来的萝卜一样!”“是吗?小放牛!”大顺店抬起
  头来,冲着我,很勉强地笑了笑。“不!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我身上很脏,脏极
  了。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将我的下身洗干净!”
  我坚持说她不脏。我的话,不管怎么说,总令大顺店高兴了些。她要我给她搓
  背。这样,我跳下了滴水。我用大顺店的红手帕,包住一块很软的石头,在她的背
  上,轻轻搓起来。她的背很柔软,很光滑,羊脂一般。她的嘴里,也散发出了一种
  香味儿。搓背的途中,我想起了锁牛告诉我的“四香”,于是我说出来了。大顺店
  大约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带着家乡泥土味儿的脏话了。她要我将“四香”重复上一
  遍。然后,她“小姨子的嘴,小姨子的嘴”地重复了。一种少女才有的红晕停驻在
  她的脸上。
  当我张口又叫“大顺店”的时候,她止住了我。她说她有名字,她在大王庄的
  时候,名字叫“茴香”。她说,我的嘴不脏,我可以叫她,但是,只能背着人叫,
  也不准把这个名字,传出去。
  “你叫!”大顺店说。
  我努力了一阵,才红着脸叫了一声:“茴香!”
  “哎!”她红着脸,应了一声。
  突然我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左边的奶头,只剩下一个颤悠悠的包,像个白蒸馍
  似的。它的顶巅,那个奶头嘴,没有了,那里是一个圆圆的、平平的疤,我的手停
  了下来。见我停了,大顺店扭过头来,看了看我的脸,又扭过头去,注视了一眼自
  己的奶头。红晕迅速地从她脸上消失了,突然之间,她又变成了那个暴戾的女巫式
  人物。
  “小放牛,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
  “我想拔出簪子来,戳瞎你的眼睛!”
  听到这话,我一把扔下手绢,攀上滴水,向来路上跑去,跑了很久,扭头一
  看,见大顺店,正立在红柳边,穿衣服,那情景,正如那天在黄河边,我看到的一
  样。
  “小放牛,我不伤你!刚才是我不对!明儿,这个时辰,你再来给我搓背!”
  大顺店在后边扬臂说。
  19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父亲不在的时候,烂眼圈马王爷,就经常来骚扰。他总是央母亲,为他办一些
  小事情,比如说手上扎了一根枣刺,他央母亲来挑,褂子上破了一个口子,央母亲
  来补。母亲是个明白人,出门三辈低,所以,每次,总是陪着笑脸,把这瞎松打发
  走。
  这次,烂眼圈是太过分了。他见母亲每次总是客客气气的,以为母亲怯他,贼
  胆反而大了起来。天傍黑,他大大咧咧地进了门,往炕边上一坐。“小娃娃价,到
  外边耍去!”烂眼圈支走了两个弟弟,然后,说他要喝水。母亲用老碗,盛了一碗
  开水,双手端给他。谁知,这老不死的,不去接碗,却伸手向母亲的下身摸去。
  “白脸婆姨,你这里有一个泛水泉子,我要喝这泉子里的水!”烂眼圈说。
  母亲见说,勃然变了脸色。她一把把老碗,摔在地上,然后正色说道:“老
  狗,你滚!你当我是那下贱女人,想占便宜就占便宜么?张谋儿回来,剥你的皮,
  抽你的筋哩!”
  烂眼圈见说,嘿嘿地笑着,不恼也不怕。他说:“白脸婆姨,实话实说吧,你
  逃不了我的沟!你要听话,依了我,你们仍旧过你们的安生日子,要不然,赶明
  儿,我叫土匪黑眼罩,下山去戳弄戳弄,叫那些土匪,在张谋儿经过的路上,打了
  他的黑枪!”
  这大约是母亲最怕的一招。听了这话,母亲愣了一下,但接着,她又强硬了起
  来。母亲退到了炕边,从炕上的“活笸箩”拿出一把剪刀。“烂眼圈,你要我干啥
  事都行,但是,干这事不行!求求你,饶过我们这一家子吧!”烂眼圈嘿嘿地笑
  着,并不言传,一步一挨,向母亲逼去。
  20
  我就是这个时候,把牛吆进了圈,插好栏杆,进窑的。
  见了窑里这情景,我吓了一跳,想也没想,我就扑了过去,抱住了烂眼圈的一
  个腿,往炕下面拉。
  烂眼圈大约也会一些武功。他舍了母亲,翻转身来,两手支着炕沿,飞起一
  脚,将我踢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当我爬起身来,又要向烂眼圈扑去时,母亲提
  醒我说:赶快跑,赶快到外边去喊人!
  母亲的话是对的!我和母亲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烂眼圈的对手。我爬起来,
  向窑外跑去。
  这时候,从山路上,响起了一阵阵世界上最亲近的声音:嗒嗒嗒嗒……这是父
  亲的高脚骡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