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
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4 字数:5094
上瞅,母亲觉察到了,只是不敢吭声。父亲也感到这些艄公,不像一些正路人,他
想发作,可是是在船上,于是,忍了。
艄公们喊着凄凉的号子。三场号子过罢。船终于靠了岸。这里是山西境了。父
亲轻轻地舒了口气。这边是滩,离地面,大约还有一箭之地。八个赤条条的艄公,
现在停了桨、停了橹、停了歌唱。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然后“扑嗵!、扑嗵1”一
个接一个地跳下了水。
水只到大腿根儿。水大约有些凉,他们往身上撩了撩水,然后,慢慢地,一个
接一个走过来,将光光的屁股,靠在船舷上,将脊背,对着乘客,两只手,垂下
来,弯成一个拳窝。
船上还有一些乘客,他们大约是过过黄河的,知道下数。于是,一个一个地,
扑到艄公的光脊背上,用手搂着艄公的脖子。艄公开始背他们上岸。乘客中,有一
个面皮皱得像老核桃,擦着铜钱厚的官粉,颠着小脚,鬓上插一朵花的老女人,她
选择了最年轻的一个艄公背她。
“伤兵,你可等上了一个好机会!”黑眼罩喊。
“你操你的心去吧!”那个被称作“伤兵”的,回敬了一句。
艄公们一阵笑。笑得叫人胆寒。
那伤兵原来是个跛子,他背起那老女人,一开脚走,身子就像摇耧一样,摇荡
开了。行走期间,他还不断地腾出手来,挠这女人的痒痒,逗得这女人一阵阵大
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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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罩越过了几个人,后来停在了我母亲跟前。他命令式地说了句:“趴
上!”然后背转过身子,垂下胳膊,两只手在后边,蜷成一个拳窝。母亲的脸色已
经不像刚才那么苍白了。但是,听到这黑眼罩的声音,又苍白起来。“我有男
人!”她小声地说。“男人是男人,我是我!”黑眼罩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不允许
你违抗。母亲无奈,只好求助地望着父亲。
父亲双脚已经站在水里,他的两只胳肘窝里,各夹了一个弟弟,背上,则背着
我。他用一个男人的目光,扫了黑眼罩一眼,继而故作轻松地说:“背就背吧!这
黄河上的规矩,我知道,上过一回脊背,这河才算过完!”也许是因为水凉,也许
是紧张,我感到,父亲轻轻地打了一个冷颤。
父亲大步(足尚)着水,来到岸边,将我们三个,“扑嗵扑嗵”地丢在沙滩上,
然后,背转身,抡了抡胳膊。父亲的眼睛瞅向母亲。
黑眼罩大约在母亲的“解放脚”上,掐了一把。我看见,母亲羞红了脸,只是
咬着牙,不吭声,眼神中有一丝恐怖。
终于就要到岸边了。父亲跨前两步,走进水里,一伸手,从黑眼罩背上,取下
母亲。然后又返回来走了两步,一松手,母亲端端地站在了地上。
黑眼罩一愣。
“快走!”父亲训斥般地骂了我们兄弟仨一句,然后,牵着母亲的手,大步流
星向前走去,我们兄弟仨,起身,跑来拽住母亲的衣襟,磕磕绊绊地,跟上跑。
“过路客!你站住!”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喊声像响雷一样,吓得我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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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声是黑眼罩发出的。
黑眼罩说罢,一步一挨,向我们走来。而那另外的七个艄公,听到喊声,也都
掀掉了背上的人,交裆里那东西,“不来,不来”地晃动着,跑了过来,将我们一
家五口,团团围住。
父亲朝四下里瞅了瞅,见逃不脱了,就停下来。父亲丢开母亲的手,双手打
拱,叫道:“兄弟,有什么话要说吗?那船钱,过河之前,不是已经付了?”
“船钱是付了。可是,这痞巷渡,还有一样规矩,你懂吗?”
“啥规矩,你且说说!算是叫我增长见识!”
“背女人过河,是要付钱的,你知道吗?”黑眼罩仍然不动声色地说。
父亲看黑眼罩一眼,不卑不亢地说:“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不过,就是知
道了,也是白知道!我没钱!逃难的人,哪来的钱!刚才那几个船钱,把身上都打
扫空了!”
父亲说着,把上衣的口袋翻过来,让艄公们看。
“没有钱也行!逃难的人,没有钱才像个逃难的。只是,你这白脸婆姨,不能
走,让我们兄弟们耍上一回。只几个时辰,就完事了,行路人,耽搁不了你赶路
的!”
母亲见说,颤颤晃晃地,站不稳,站不稳,扶住了我的肩头。我们弟兄仨,预
感到就要有一场大事发生了,都有些怕。可是,这场事究竟有多么可怕,我们却不
知道,甚至,孩子的心里,还多多少少有一份期待,期待发生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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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艄公见黑眼罩已经将话挑明,于是不再忌讳,有大声恫吓的,有小声嬉笑
的,将圈儿围得更小。还有一个,大约是那个瘦条脸的年轻伤兵,竟伸出手来,朝
母亲的腰间,捏了一把。吓得母亲,“吱哇”地叫了一声,腰身一闪。
父亲见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子往下一矬,扎了个马步,然后说:“我
张谋儿是属猪的,怕水。见了水,打蔫!可是,只要叫我站到这陆地上,兄弟,不
瞒你说,你们八个,我也不放在眼里。这张家畔的张谋儿,拳打陕甘五省,脚踢黄
河两岸,你们也该是知道的!”
父亲的大话一排出,倒镇住了这八个艄公。黄河岸边,静悄悄的,只有水波涌
到岸滩上的声音,还有河心那响雷一样的波浪声。
父亲继续说:“兄弟,让人一步自己宽,且抬抬手,让我们全家,抬脚走人
吧!这是一把钱钱饭,我们张家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了。我们用全部的家当,买
一个平安,这总可以了吗!”
父亲说着,从裤腰带上,解下那个炒面口袋,撂在了黑眼罩的眼前。
黑眼罩将炒面口袋,端详了一阵,然后撩起光脚,将口袋踢远:“你这是打发
要饭吃的,还是咋的咧!真正地要辱没我们!弟兄们,咱们闲话少说,不跟他费唾
沫了,起手!”
黑眼罩话到手到,一个黑虎掏心挥拳向父亲胸口打来。父亲挥拳格过了。另一
个艄公嗷嗷叫着,从后边飞起一脚,踢向父亲的裆部。父亲轻轻一跃,双脚腾空,
躲过了,身子又款款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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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格格的笑声。笑声过后,是一串话。话是这样说的:“八个
人欺侮一个人,你们好能行哇!我看,这后生是不想惹事,要么,你们八个,不一
定是他的对手哩!”
听到声音,八个人都一齐住了手。父亲的马步依然扎着,但也不像原先那么紧
绷绷的了。
循着声音望去,我看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卧牛石。说话的
女人,脚踩在卧牛石上。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裤子,水红色的衫子,胸前挂着一个
红裹肚。头发很长,河边的风,吹得头发纷纷扬扬地,好像要带着整个人飘起来。
她的水红色的上衣,一个袖子已经登上了,另一只袖子还在登着。手臂一扬一
扬地,露出白色的一段胳膊。她已经停止说话了,但是脸上还在嘲讽地笑着。
那身水红色的衣服,大约是最好的绸子做成的。像红云一样罩在她的身上。河
边的风很大,因此这一团红色,绕着她的身体,来来回回地摆动着。
“大顺店!”八个艄公在同一刻说了上面这三个字。
说的同时,他们突然一下子都蔫了,包括他们腰间的那东西,也都耷拉了下
来。他们好像很怕这个女人似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发缠绕的那一张妖娆的
脸儿。
父亲真聪明!他在这一瞬间判断出了这个女人的份量,于是向那块卧牛石走
去。但是,黑眼罩走在了他的前面。
黑眼罩捡起了父亲扔给他的那个炒面口袋,紧走两步,到了女人跟前。他有些
卑怯地说:“大顺店,我们想叫你高兴,想给你弄点礼物回来!”
那女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扣好了扣子,她现在开始慢吞吞地把头发往头顶上
盘。听到黑眼罩的话,她有些恼怒,大声斥道:“胡说,你们这些偷吃的狗,你们
想干什么,当我不明白!我一不在跟前,你们就想打野食吃!”
黑眼罩唯唯喏喏地说不出话来。
大顺店走过来,扳住黑眼罩的下巴,盯住黑眼罩的那个独眼珠:“你想来,你
就来我!人家是良家妇女,你要遭孽的!”说完,大顺店顺手接过炒面口袋,手探
进去,摸了摸,摸出几颗豆钱钱来,撩进嘴里,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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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菩萨,你的一句话,消了人间一场干戈!我们全家逢年过节,要给你烧香
哩!”父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毕恭毕敬地说。
大顺店一撩头发,笑着说:“我大顺店平生,最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不过,这
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我倒还是爱听。问一句,这位大哥,刚才我们痞巷的人欺侮
你,你怎么只是躲闪,并不还手!”
“出门三辈低!在你们痞巷渡,我想我还是忍着点好!不过,这位大嫂,你救
我,这也是一番恩义了!”
“不要叫我大嫂,也不要叫我女菩萨。我讨厌套近乎。还是叫我大顺店吧!就
是你们陕北人走西口路上的那种行人小店,谁瞌睡了,谁都能进来丢个盹儿的那种
店。普天下的人,都这样叫我!”
大顺店说完,自己倒先格格格格地笑起来。笑的途中,一扬手,将炒面口袋扔
给了父亲。
“大顺店,天色不早了,我们该能走了吧?”父亲试探着问。
黑眼罩愤愤不平地说:“我背了这一回,就算白背了吗?伤兵背那老女人的时
候,还从她身上,摸出一块银元哩!”
“没白背!工换工,我现在要请这位大哥,将我背上痞巷去!反正他们也是顺
路!”
所有的人都不再说什么了。父亲背转身,给了大顺店一个脊梁。大顺店一跃,
两腿夹住父亲的胯骨,一双有红指甲的手,抱住父亲的脖子。父亲的两只手,在背
后交叉起来,棒住大顺店的尻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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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大顺店的经过。也就是说,贯穿我生命始终的那一团红
色,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她在日本军营里是怎么度过那漫长的四年的,那已经成为永久的秘密。日本人
自己拍摄的电影《阿崎婆》(即《望乡》),那里面有在南洋,一群脸上生着粉刺
的粗壮的日本兵,排着长队,在阿崎婆的门前等候的情景,这个镜头也许能给我们
提供一点想象的基础。
打了胜仗的日本兵,要靠这些“慰安妇”来犒劳他们,打了败仗的日本兵,要
靠这些“慰安妇”来鼓舞士气,而在一次战斗与另一次战斗之间,那些宝贵的间隙
中,生闲生余事,驴闲啃槽帮,“慰安妇”成为这些战争禽兽的主要的消遣。把不
带门栓的门轻轻合上,当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面对时,战争的神经才稍稍松懈。
大顺店的身上经历过多少日本兵,她已经忘记。自从在大王庄的麦场上,经历
了那么一场血浴之后,事实上,她的神经已经麻木。只有那些特殊一点的事情,她
还有些模糊的记忆。
例如那些性变态的,那些施虐狂,那些水路不走走旱路的,那些要你反客为
主、强暴她的,那些因为第一次干这种事情而羞涩得阳痿了的。是的,这些她都还
能影影绰绰地记得。严格地讲来,兵役的生活和残酷的战争,会使那些心理最正常
的士兵,也会出现一种变态,或者是走向暴戾,或者是走向怯懦,这种变态在面对
一个可以被随意宰割的女人的时候,表现得最充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兽。
有一件事情她记得最清楚。那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兵,上一个走了,他进来
了,撞上了门。当她以习惯的动作,来迎接他时,他却一下子跪倒在了床边。他抱
住她的腰,让她坐起来,他说在这一阵子,他突然强烈怀念起了她的妈妈。这珍贵
的几分钟中,他希望能做一件事情他希望能叫一声“妈”,并且希望得到回
答。大顺店在这一刻,被这个小兵感动了,忘记了自己为自已定下的“不配合”原
则,忘记了全世界的妓女都必须遵守的那个“蔑视男人、仇视男人”的原则,她应
了一声。在她应的同时,那个小兵,噙住了她的奶头,而一种天性,促使她将手
指,插进小兵的头发里,摩娑着。突然,她尖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