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
阎王 更新:2021-02-25 04:04 字数:4921
·一六”通知》,副题是“给革司司令部的一封公开信”.
肖是革司的思想家,理论家,笔杆子。革司成立以来,一直担任宣传部部长
(钟是作战保卫部部长,她先是三号勤务员,负责组织发展,父亲被撤出来以后,
改任特派联络员)。肖和她都爱读书,但肖几乎不读什么小说,而是读各种能弄到
的马恩列斯毛的原著,和各种政治,哲学,历史,人物传记之类的书。她极佩眼他
的毅力,那么艰深抽象的文字,他能狠下心强迫自己一页一页硬着头皮读下去,还
不停地做笔记。
坐下来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对肖说些什么话。想了想才说:你们能不
能更冷静地交换意见呢?现在形势对我们不利。
肖说:只能说对革司不利.从我个人的感情来说,我也不愿意这样。我的战斗
生活一开始就是和革司连在一起的,我们都为它付出过代价。但现在我以为,目前
的形势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是有利的。人民终于听见了毛主席的声音。多年来人
民并没有听见毛主席真正的声音,一些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打着红旗反红旗,私下执
行着他们那一条修正主义的路线。我们今天的敌人,已主要不是那些被打倒的地主
资本家,而是他们在党内的代表人物。可能也包括你的父亲,可能也包括X X X、
X X X(肖说了几个省市领导的名字)。这可能很严酷,但我们不能不面对现实。
要不然,毛主席发动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干什么?
她无法抗拒肖的那种咄咄逼人,那种奇特的魅力。包括肖这个破破烂烂的环境,
都让她激动不已,她每次走进这大院,走进这些社会最底层的又贫困、又没有文化
的人们中间,便会联想起十九世纪俄罗斯那些走向平民的贵族青年,那些卡捷琳娜
那些拉赫美托夫们。这使她几次生出坚决与父亲决裂的念头。但一看到父亲那突然
苍老的面容,那气愤又委屈的目光,那极力想赢得子女们的理解与亲近的神色,一
个女儿便战胜了一个女革命家。
他们说话时,肖的母亲站在暗楼的小木梯上喊肖。肖探下身子,接过一碗热气
腾腾的面,递给她。她的眼镜被面的雾气蒙住了,她便让憋了很久的眼泪涌出眼眶。
她很奇怪,肖从头到尾没有去说服她该怎么怎么样,似乎认为她是天然应该参
与这次行动的。
吃完后,她擦了擦一直是迷雾朦胧的眼镜。她问肖:你要公开这次行动吗?或
者你会向某个部门汇报这次行动吗?
肖说:不知道。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希望毛主席知道这一件事,希望这件
事是毛主席战略部署的一部分。
她问:那你这封公开信呢?
肖说:公开信不谈这次行动。只是发表我对革司及当前革命形势的一些看法。
我一直没有机会把它表达出来。今天只是一个导火索,和这次行动没有直接关系。
她问:对这件事你能永远保守秘密吗?
肖说:不知道。我想只有一个办法——直接向毛主席汇报这件事。如果是我错
了,我甘愿受任何惩罚。
她问:你怎么向毛主席汇报呢?你能直接将材料递到毛主席手上吗?如果不能,
又可能会泄露秘密……
肖说:我要去北京。我要赶在这次行动之前去北京。
她不能对肖再说什么了。正如她也不能对自己再说什么了一样。她最后说:你
还可以和他们再谈一次。
肖说:他们谁也不可能再对我解释什么了。
后来她想过,如果当时肖对她说,和我一起去北京吧,她会答应的。但肖一直
没有要她站在他一边的表示。或许肖已预感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中午以前,她疲惫不见地赶到钟家。钟家在军区大院内,革司落入低潮后,司
令部的一些重要碰头会常在这里举行。她进去时,昨夜所有的人已候在那里。她简
要地说了去肖那儿的情况,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肖要进京的想法说了。在她看
来,这应该是一种正常的行为。不是叛卖,不是投机,也不是阴谋诡计。一号听她
说完了,冷冷地说:他要怎么样,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为了挽救革命,挽救党的一
批宝贵财富,也为保护我们的军队,保证“12.26行动”顺利进行,我们决定立即
处决肖!
听了一号最后这句话,她如同五雷轰顶。她问一号:你说处决……是什么意思?
一号说;处决就是处决。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她再看看其他几个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看来在她到来之前,他们已知
道了这个决定。她仿佛自己将被处决一样恐惧起来。她努力平静地问:这是谁的决
定?
一号说:这是革命事业的决定。
她说:不能再有别的方法吗?你昨天晚上不是说,可以把他关押起来,等行动
完成以后再说。
一号说:这是最新的也是最后的决定。这个决定已不可能改变了。希望你不要
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再声明一下,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
“12.26行动”的一切决定。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人被处决。
她一直在颤栗着,整个人恍恍惚惚,仿佛在一场可怕的梦中。
商议之后,决定处决行动在当天夜里执行。为了防止内进京,让她立刻返回肖
家,表示愿意与肖一同进京,然后找理由拖延一天的时间。执行者由钟担任。一来
他熟悉肖家的环境,又不会引起内的怀疑。二来他是作战保卫部部长。因为肖家那
个大院人多眼杂,空间又狭窄,执行的人不宜多。处决的工具用手枪。一号从他的
军用挂包里掏出一只布包。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支锃亮的手枪。他退出弹区,给
钟看了看,里面有六粒金灿灿的子弹。一号说:这是一支苏制六九式手枪,性能很
好。散会以后,有一辆车来接你去一个地方试枪。一号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
盒子弹说:这是给你试枪用的。近距离射击,准头是次要的,主要是习惯抠扳机。
任务完成以后到指定地点乘车返回,立即将枪交给我。最后,这件事我们每个人至
死都不能说出去。如果发生意外,被人抓住——一号望着钟,很少有地带了一些情
感地说——你只能说是你自己的决定。以后的事会有人帮助你的。你如果说了别的
什么,结果反而对你不利。也对大家不利。一号将弹区推进枪柄,用包布擦了擦枪,
抹掉自己的手迹后递给钟。
钟一直什么也没说,他接过那支崭新的苏制六九式手枪,又拿过那一小盒子弹,
看了看,盖上盒盖,然后,将这两样东西塞进自己军用大衣的口袋。她看见钟的脸
上突然有一种苍老了的神情.在此之前,钟也组织领导过几次大的对抗性行动。抢
XXX大楼广播站,冲击某次批斗大会,夜袭某大学并绑架了那三个著名的“小三家村”
成员.那时,他总很轻松,脸上洋溢着英雄光彩,还常爱在行动之前喝一点啤酒。
那时,中学生还很少喝啤酒的。
一号安排完处决的事情后又说:这次“12.26行动”的名单增加了一些,本来
准备分两批进行。现在,怕夜长梦多,将两批合在了一起。这给我们的工作增加了
困难。但我相信我们能克眼一切困难,坚决完成任务,哪怕献出我们的生命。
她听见第二批名单中有自己的父亲,还有几个她熟悉的人。
一号说:这些人经过有关方面的审查,历史上没有任何问题,解放后也没有重
大错误。他们当中有的人也许是你们的亲人,也许是你们父辈的战友、领导或部下,
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我们党的财宝,是革命的财富。过去,他们
是打江山的功臣,今天,他们是挽救我们伟大事业的中坚力量。
她来日本前夕,正是父亲第一次患脑血栓。那时,她一切手续都办好了,机票
也订好了。她到日本是极偶然的,就像一个盲流随意扒上一列火车。那时她刚刚离
了第二次婚。第二任丈夫和她在一个单位,离婚前巳将她生了一个不是他的孩子的
事嚷得出天下都知道了。这话是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她已无意辩解,也无法辩
解。因为他还弄到了一份他不能生育的证明。唯一能为自己洗刷的方法就是如他所
说的——去作亲子鉴定,她也无意为之。一次,在大街上偶尔遇见当年知青组的一
个叫莫老爷的男生.当时,因为家庭的历史问题和自己的现行间题,也被磨掉了几
层皮,二十刚出头,就像一个小老头一样了。一年四季戴一顶破草帽,腰间扎一根
草绳。这次见了差点认不出来,头脸油光水滑,一身挺直面服,连眼光也变得热情
又单纯。他说他很忙,但一定要请她吃一餐饭,说着就拉她径直走向最近的一家大
酒店。落座后极内行地点了几个她听也没听过的莱。他说他现在在日本。他没有赶
上恢复高考后的最后一班车,沮丧之中投奔了日本的一个亲戚,现在已加入日本籍,
在一家什么株式会社做对华贸易。已有了自己的房子小汽车,娶了一个日本籍的华
裔姑娘,据说是属于清皇室叶赫那拉氏家族的。这次回来,是想定购一批竹木方便
筷,顺便了解一下有什么合适的投资项目。他又像自得又像自嘲地说,做一个外国
人真好,那些原来只把鼻孔对着你的人,现在像狗一样用着你转。听她说了她的经
历之后,他说,你如果想去日本,我可以帮忙。
事情就这么开始了。那几年去日本很容易。他回日本后给她寄来一份没有什么
实际意义的经济保证书,一份东京都某日语学校的表格。几番信函往来,然后办护
照,办签证,将仅剩的一点家当卖了几千元人民币,然后再换成日元.当时,这笔
在大陆上够用两年的款子,变成一个巨大的日元数目之后,只够在日本一个月的吃
住。当她惶惶然落在东京羽田机场时,觉得自己像一个将一生都输得干干净净的赐
徒,走上一条茫然虚空的不归路。行前,她回家向父母道别,那时父亲的病月已得
到控制,医生说,调理得好,会很快恢复的。但她知道,父亲永远不会恢复的。那
个驰骋疆场枪林弹雨的父亲不会再有了,那意气风发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父亲也不
会再有了,只有一个坐在藤椅上发呆,每天只有吃药这一件唯一可做之事的父亲了。
1976年那次重大的政治变动之后,年近花甲的父亲曾雄心勃发——用现今大陆上使
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来说,就是想再创一次辉煌。他又千起水利建设的老本行,作
为全省负责水利建设的最高官员,他依然像当年打仗一样,收拾了一点行装,奔赴
一个更大的水利工地。没想到疙疙瘩瘩曲曲拐拐地干了没两年,来了一个文件,让
他休息了。他一生除了工作不会干别的。不会养花,不会面面写字,不会聊天,不
会打太极拳,不会下棋,也不会写革命回忆录.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也不会串门。
父亲的脑血栓是坐在家里憋出来的。那天,她和父母都找不到什么话说。二十年来
她已让父母操够了心。吃饭的时候,父亲突然独自咕咕哝哝地说,这一辈子打了很
多仗,杀了很多人,后来想一想,只有跟日本人干仗这档子事还值得提一提。往后,
这事也不提了……她本想说,日本人民还是好的,日本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今天的日本和从前的日本已经很不一样了……又发现这些话一点意思也没有,便埋
头吃饭。母亲泪汪汪的,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一些要好生照顾自己,不行就马上
回来,跟日本人打交道要千万小心,日本人比美国人还坏的话。母亲家里好几个人
都死在日军侵华战争中,一幢祖上传下来的房子也被日本人烧掉了。后来弟弟、妹
妹、弟媳、妹夫回来了,才驱除了这凄凄切切窝窝囊囊的气氛。几个人争先恐后地
向她预定着各种日本电器,帮她算着每次回来可以带几大件几小件。
她到肖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一段时间来市内交通基本瘫痪,满街跑
的都是各单位自己扬着各种旗帜、贴着各种标语的卡车。卡车上挤满情绪激昂或神
色庄严的人。许多人就站在驾驶室两边路板上,像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中攻打
冬宫的布尔什维克一样。
肖的母亲说肖刚刚睡下,问她有什么急事没有。她说肖要去北京,不知道今天
走不走。肖的母亲说,没听内说起去北京的事。正在这时,她听见肖在暗楼上喊她。
肖让她等一下,他穿好衣服她就上去。肖的母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