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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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罚 更新:2021-02-17 07:22 字数:4831
入贡互市从来都是教化妙招,我总觉得,也许就在这几十年内,宇内也许将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说不定的事……我也许是看不到,可你还能看到。”
他把手放到杨阁老手上,注视着他,沉重而肃穆地道,“若真有这么一天,你可要对得起先皇,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大秦天下万万千千的百姓。士农工商,工商业太繁荣,固然我们手里活钱多,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万勿伤农扶商,那是饮鸩止渴——”
杨阁老神色再动,他也不是会错过机会的人,当下沉声道,“正是因此,学生才愿以一身之力,力推地丁合一。和您说声心里话,为了这事,即使是身败名裂我也在所不惜,老师您既做此想——”
蕙娘心底是门儿清:老太爷今日把他给带回来,一反常态地推心置腹,说了这许多话。其实是已经把一个预备下台的姿态给做出来了,恐怕这一次在宫中,杨阁老不知是又抛出了哪一招,竟又扭转了他的被动局面,令保守派重新处于劣势。老人家见时机已经成熟,是真的准备退下来了。
这一出戏,是假意里掺了真情。杨阁老或有自白明志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接住老太爷抛来的玉帛,也给老太爷一个化解恩怨的机会,毕竟是要下台的前任,不想闹得鱼死网破赶尽杀绝的话,双方总是要讲和的。
“这是我的想法。”焦阁老略带狡黠地笑了。“我们家没有地,甚至商号都不多。海东,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俗人,对俗人,你要求不能太高了。”
他一下又有点感伤,“大家心里有数,你我二人虽然看似八面威风一呼百应,其实也还是为身后这股力量簇拥着往前走。你还年轻,这股力气你还驾驭得住。我是老了,底下人,我压不住啦。可我一贯反对轻言地丁合一,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考虑。”
见杨阁老似要解释,他抬起一手,“你先喝茶……佩兰,你和你杨世伯说道说道这里头的道道。”
“哎。”蕙娘给杨阁老斟了一杯茶,“地丁合一,其实就是为了给老百姓们喘喘气,从皇上到百官,其实心里都是明白的。现在的地主庄户们,凡是有个功名在身上的,几乎都不用纳税纳赋,这是二三成的人,占了七八成的地,却还缴着二三成的钱银。长此以往,穷的越发穷,富的越发富,肯定是要出事的。摊丁入亩,实为救国救民的良策,这话放在这里,谁能驳倒,可说谁就是居心不纯。”
她顿了顿,又道,“可地丁合一摊牌下去以后,丁银不用纳了,亩银相应增加,对于赤贫无地的那一成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但对中小田户来说,倒可谓是雪上加霜了。我们大秦徭役不少,一般田户现下也都是折银,杨世伯不知算过没有,我昔年在城东郊外也是买过几亩田地的,当时屈指一算,与其自立门户,一年看天吃饭,还要付出这许多赋税,即使有佃户为我劳作,一年风调雨顺,我落到手里的银子却也还不多。倒不如使些银子,将田地靠在宅心仁厚的举人、进士老爷名下,一年我白给些银子呢,少纳这许多赋税不说,有个什么事,又抬出这名头来,岂非两便三赢?要摊丁入亩,就必须把这读书人免赋税的规矩给抹了,就不全抹,起码也得按着立国时的祖宗规矩来办,如今朝中惯例,一个进士能免十几顷良田的税负,稍微一有官职,那就更没数了。此等规矩不废,摊丁入亩固然可以让那等无地的人欢欣鼓舞,但到了末了,却终究只能令这些稍稍有些田地的小户,最终也失去自己的田土。”
她声音清冷淡雅,说起此事,可谓条理分明,杨阁老一时竟听得怔了,望着蕙娘好半晌没有说话:蕙娘是出嫁的闺女,自然不可能再日日侍奉在老太爷身边。对这个话题如此熟悉,可见老太爷很可能在几年前,就已经看破了摊丁入亩中可能存在的种种弊病。
“以伯父的大能,自然是衡量过其中得失。”蕙娘又徐徐道,见杨阁老默认,也实在毫不吃惊:这等计算能力要都没有,所谓的地丁合一,最终也只能和北宋熙宁变法一样,终究只是空折腾。“您怕觉得,这起人白身出去,也不会带来多少动乱。一则东南赋税最重,可织造业实在过分发达,没有地,可以谋生的手段还有很多。在西北,地广人稀,以游牧为主,丁亩的矛盾其实也并不太尖锐。可这就又回到了祖父最担心的问题,士农工商,这是把农户硬生生地往工户驱赶,长此以往,恐有动摇国本的嫌疑。就中委屈担忧,世伯稍微一想,也就能勾勒出来了。”
杨阁老面露沉吟之色,许久都没有开腔,这个儒雅而俊秀的中年男子,自然已经修炼出了绝佳的养气功夫。单从他的眉眼,是很难看出他现在的心境的——可不论如何,他的确受到震动,这两祖孙也都能看得出来。至于这震动,是意识到自己深信的救国之策还有纰漏,正苦思完善办法呢,还是想着将如何能说服老首辅,把焦家争取过来,则非外人所能蠡测了。
“地丁合一,迟早还是要往下推的。”焦阁老也休息够了,他用了一口茶,“今日让你过来,一个是商量船队的事,还有就是这句话,海东,我退下去以后,不过一年半载工夫,皇上肯定会把你跟前的石头搬开。位居首辅,和一般阁老不同,治大国若烹小鲜,步子该小时,千万谨慎,该大时,也不要害怕杀人。”
他似笑非笑,“你既然已经立定决心,不在乎是骂名还是美誉,这得罪人的事,想来也是不怕去做的。今日看你这一番表现,我才是真正地放下心来。”
反正都是要作对,得罪一部分读书人同得罪所有读书人,似乎也没有太多的不同。可杨阁老到底也是老狐狸了,他哪会被一两句话套住,微微一笑,便打起了太极拳。“您实在太看得起我了,这日后的事,还是日后再说吧。先把眼前的危难设法应付过去再说,依学生浅见,还和旧年一样,我们二人联手,请连太监出面同燕云卫打声招呼,派出一组人往南边走走,神不知鬼不觉,先瞒住皇上探清船队情况,不论是好是坏,也都算是有个先手,您看如何?”
“我看能成。”老太爷不动声色,“船队也未必就出了事,若是去找人的,三宝太监当年还找了十多年呢……可能是衔住老大的尾巴了,这才没能及时回来,也是有的事。”
昔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的位置,并不是稳若泰山。曾经鲁王一系,连着母妃达家都极为当红受宠,对东宫虎视眈眈,即使后来夺嫡失败以后纷纷沉寂,但鲁王却始终下落不明。对外说是谋反不成已经自尽,实际上这一支规模盛大的船队,找的究竟是谁,在场三人心中都是有数的,焦阁老刚才的话实际也说得很明白了。杨阁老摇了摇头,似乎要舒尽胸中的抑郁之气,哈哈一笑道,“天子一怒,血流漂橹。皇上就是皇上,喜怒哀乐,牵动的都是金山银海,我们还能多说什么呢?”
时涉昔年夺嫡旧事,焦阁老没有多加评论,他又和杨阁老商议了几句细节,杨阁老便也起身辞去。老太爷起身将他送到阶下,又命蕙娘代自己将他送到了轿子前。又是一番折腾,两祖孙这才回来屋内说话。
“王光进年后要进京了。”焦阁老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就扔下了这么一个重磅消息。“今日在宫里,皇上亲自拟定了旨意,待到元宵节后,恐怕调令也就要下来了。”
王光进是王辰的父亲,文娘的公公……他也算是大器晚成,比杨阁老小不了几岁,现在却还在奋起直追呢。杨阁老眼看都要往首辅狂奔而去了,他才刚刚回京——
布政使回京,肯定是要入部的。老太爷一路把杨阁老逼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也就是为了给后人铺铺路,不是入部,他哪肯提退休的事?蕙娘也没有废话,她直接问,“皇上意思,给他安排在哪一部呢?”
老太爷唇角逸出一丝笑意,他淡淡地道,“我走之后,吏部尚书秦氏估计要入阁,也是给杨海东添个助力。就看皇上心里,是想把王光进摆在吏部,还是礼部了。”
摆在吏部,那也就是简简单单的置换关系而已,若要把王光进挪到礼部去,礼部尚书就要动一动,很有可能,是动到吏部去。——吴兴嘉的父亲吴尚书,原来尚的那就是礼部……
蕙娘眉头微蹙,却没有多说什么,老太爷反倒回过头来问她,“你看,我什么时候安排着往下退为好呢?”
“这事儿,您定了,自然是我们来配合您的脚步。”蕙娘有点奇怪了,“您怎么反倒——”
“从前那肯定是我说一不二。”老太爷慢悠悠地捻着长须,“可今时不同往日,老头子要往下退了,这话事的权力,要留给当家人。当家人怎么方便,我老头子也就怎么行事,在什么位置上说什么话。你爷爷操心了一辈子,也实在是再不想操心了……”
只这一句话,蕙娘心中便是雪亮:心生倦意,也是真,老太爷要把自己摘清楚了安度晚年,却是比真更真。现在对杨家,他算是交待清楚了,对王家,也算是交待清楚了。对自己其余的门生故吏再作出交待,和皇上那里交割清楚,他已经具备安乐终老的条件,日后不论是回祖籍还是在京中养老,都不会再有什么麻烦来咬屁股了。也所以,不想知道的事,他连问都不问,这次见面,别说问权仲白怎么受伤,就连立雪院里那颗人头,权家大房夫妇离京的□,他都决不会多问一句。老人家就是老人家,拿得起放得下,该放手的时候,决不会儿女情长。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从今往后,这些风霜雪雨,已和老人家没有一点关系,要着落到她一人肩上,独力承受了。
她也没有多做推辞,略微思索片刻,便真做主和老太爷商量,“既然调令是新年开印后下来,我看,腊月里就能打点伏笔,在文娘出嫁后,也就可以真个安排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记得从前有一篇长评让我尽快安排蕙娘走出后宅,说蕙娘的才具不是后宅可以发挥的
这话说得很对,她的舞台也的确就不在后宅那些鸡毛蒜皮大小的心机,当然这心机肯定得有,但她强项也不是那个。
现在摊子也慢慢地要铺开啦,随着老太爷往下退,蕙娘在权家的地位,也又要发生变化了……
S 谢谢黑羽庄主的长评!
今天还是只有一更5555,我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累,求安慰。
☆、117揭穿
不论自己是不是神医;受伤总是叫人不快的一回事。尤其伤筋动骨,最忌随意移动。权仲白又是仓促过来焦家,堆积如山的医案根本就没带过来,虽说焦阁老屋内不乏书册,可却多是诗词歌赋之类;或者便是齐民要术、天工开物等农工科目;权仲白闲来无聊;翻看了几本;却觉得比不看更为无聊。眼看天色将暮;料想妻子吃完晚饭之后;可能就直接回家,不再回来看他了。他多少也有些遗憾:别看焦清蕙平时胆大包天,似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在有些方面又是风声鹤唳,别人稍微有一点动静,她就吓得要往墙后头藏……这一次被吓走,也不知是觉得有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组织要害她,她怕得必须立刻找祖父诉说一番,还是被别的事给吓着了……无论如何,在伤口痊愈,自己回家之前,她恐怕是不会再来焦家,怕是要十多天后,才能再和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人在病床上,情绪自然是最脆弱的,就是权仲白也不能例外,眼看天色慢慢地暗下来,那两个垂髫小鬟一声不吭地进来点亮了油灯,又摇下梁下宫灯,□蜡烛。片刻之后,屋内便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可这灯火,毕竟是不能抵抗外头的沉沉暮色,就如同这来往之间的衣袂拂拭声,并不能缓解他的孤独一样。手里的一本书,拿起来又放下了,他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到手的夜光石,又想想用在清蕙身上的新毒药,偶然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巨响与火光,便又觉得脚踝隐隐发痛发胀……
正是万般无聊时候,院子里却闪起了灯火,片刻之后,屋外就泛起了饭菜的浓香,两个小丫头抬着小案进了屋子,又将权仲白扶起来坐好了,解下腿来,又扶他进净房去收拾梳洗一番。待得一切都安排妥当,权仲白重又在床上躺好时,焦清蕙便撩起帘子,探了个头进来,像是一头警惕的小野兽,正在检查屋内有什么危险,是否会危害到她。
权仲白打从心底笑出来,他不动声色,用眼神和她打了个招呼,唯恐露出自己的小心来,反倒又要吓跑她了。对这种惊弓之鸟,最好的办法,那还是若无其事,根本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