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节
作者:痛罚      更新:2021-02-17 07:22      字数:4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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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歪种似乎未受母亲心思影响,还是活泼泼地在她肚子里打转,因为父亲摁得的确用力,它猛地踹了蕙娘一脚,惹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是有点疼,也是因为,权仲白终于抬起头来了,他虽神色如常,但眼中的担忧,却是瞒不过蕙娘的。
  “这——这不是好好的吗——”她一下失却了平素的冷静,满心只想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与窒息,未曾经历过死亡的人,也许根本都不会明白,那是多么令人恐惧、多么令人发狂的经历,痛楚甚至已经不算什么,往日里坚牢强健、任凭驱使的肢体,忽然间失去自制,度过苦海的舟筏忽然翻覆,心里就有再多的念头,口中却再说不出来,只能一点点松开手,再无力抓牢,往黑暗中落去……
  蕙娘头一回捉住了权仲白的手,她是如此的惊惧,惊惧得甚至连惯常的骄傲都再顾不得武装,死死地捏着丈夫的手,就像是捏着她在激流中的浮木。“干嘛不说话啊,你、你变哑巴了?是孩子出了什么事,还是……”
  “胎位不正。”权仲白轻轻地说,“你没察觉吗?这孩子在你肚子里翻了身……现在是横胎了。”
  横胎有多危险,那是不必说的了,蕙娘面色一白,却还抱有一线希望,“我听说,胎位打横,针灸一番就能自然归位,甚至没过一会儿,它自然就回去的也是有的——”
  “有是有。”权仲白反手握住了蕙娘,他紧紧地回握着蕙娘,像是要用那一丝疼痛,帮助她保持理智。“但你是肚子小,孩子大,羊水并不会太多的,我恐怕它转身不容易是一个,第二个,横位胎儿,很容易伴有脐带绕颈。如是自己转回去,可能不会有事,万一针灸刺激之下,它胡乱转动,越缠越紧,很有可能……”
  “孩子……”蕙娘不禁感到一阵失落,但她究竟并非常人,一咬牙,便已经下了判断。“孩子没了,还能再生,可这么大月份了。它要没了,我——我——”
  “能保,肯定都保,”权仲白有些诧异:以蕙娘对子嗣的看重程度而言,会这么爽快地就接受孩子可能有问题的说法,一心一意,只是全力忧惧自己的性命,实在是大不符合她的作风。“先等一天吧,明天要还没有正过来,胎动次数又减少了,那就不能不施针了。”
  对孩子万一夭折之后,能否平安引产,却是避而不答……
  蕙娘空余的那只手,一把就握住了权仲白的小臂,她哪里还有一点相府千金的风度,怕得浑身都在打颤,话也说不囫囵。“能保都保,要是它和我只能保一个,保我!权仲白,你听见没有,你还是个神医呢,连媳妇都保不了——”
  话没说完,蕙娘自己都觉得强词夺理,一时间心灰意冷,松开手连话也不想说了,在此等时候,正因为她是如此聪明,所以才如此难以劝慰:世上神医,那也是医病不医命。如果针灸之后,孩子转为正位,却因脐带绕颈而去,那么无非也就是生下死胎而已。可要是横位时就这么去了,胎动不再时已来不及,只有开膛破腹,才能将孩子取出,到时候她又哪里能够活命?也真的只能母子一起憋死了……
  “你要是这么担心。”权仲白默然片刻,竟也没有安慰她,他低沉地道,“那就现在针灸吧,不等它复位了,搏一搏也好!”
  蕙娘眼皮一跳,睁开眼来望着权仲白,可此时,她竟再也看不出权仲白的表情了,夫妻相对,竟是默然无语,谁也没有说话……
  “你……你就不怪我?”半晌,才有声音轻轻地问,“不怪我不慈爱?”
  “人而求活,是天生本性。”这回答是沉稳而宽容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会比任何人少。”
  蕙娘心里,不禁百感交集,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连眼睫都舍不得眨一眨,只是望着权仲白,她早已经失却了平素里那亲切而矜贵的面具,甚至也失却了冷静而霸道的底色,眼下呈现在面上的会是何等一副表情,何等一种气质,她自己都难以揣想,可她的确从未感觉如此赤。裸,如此无助,如此需要一个坚实的怀抱,又是如此绝望地明白,没有任何一个怀抱可以给她依靠,再能干也好,人这一生,难以抗衡的终究是天命……
  “这不是求活。”她轻声说,“这是怕死,你为什么不怪我?别看我平时……平时……”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可我比任何人都怕死!你说我胆小、自私好了,我不想死,权仲白,我不想死……”
  她毕竟是得到了一个怀抱,权仲白的声调是如此的冷硬,甚至比平时同她说话都还更缺少感情。
  “我会尽力保你性命。”他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蕙娘闭上眼,眼泪流得更凶,她想要说话时,忽然觉得腰际又受了一记重踢:小歪种怕是也觉出了母亲的情绪变化,他很是不满意,连番拳打脚踢的,已经是又闹腾上了。
  张开的嘴又合拢了,她把全身重量都靠进了权仲白怀里,哽咽着道,“等一等吧,看看它能不能自己正过来,明后天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人难免都是怕死的……
  昨天抱怨了一下,得到大家的抚慰,谢谢大家……咋说呢,我这个人吧,有点完美主义,也有点竞争心,不求比别人好,只求不比从前的自己差。尤其是豪门,应该是越往下越精彩,但是如果往下而读者越少的话,会感到不解和失落吧|
  ☆、86求活
  小歪种生命力顽强;虽然忽然转为横位,但胎动还算正常,一直维持了原来的频率,忽而大动,忽而又许多时候不动;多少还是蕙娘的一点宽慰。在权仲白同江妈妈的指点下;她换了睡姿;往常都左侧睡的;如今右侧睡了;也顾不得姿势不雅;还撅着屁股在床上跪了数次,可小歪种还是悠然自得,毫无转为竖位的意思;说不得,只得出动权神医的针灸绝技。连刺了四天,四天内蕙娘什么事都干不了,只等着胎动,好在这孩子皮实的很,虽然渐渐地转为正常竖位,但每天还是照样拳打脚踢,只是出拳时打的已经不是蕙娘腹侧,饶是如此,蕙娘依然不敢怠慢,从四月中旬开始,她是真真正正隔绝了外事,一心一意就绕着宝贝胎儿打转——用通俗的话说,这娃是真被吓着了……
  越到临产,可能出现的问题也就越多,因她一路虽然怀相不好,反应很大,但孩子还算是发育得好,一直都很健康,蕙娘也就没想着临末了还要这么虚惊一场。被这么一吓,她开始做恶梦了,时常就梦到从前一世临死前的情景,往往是要把权仲白都给惊醒了,由他来拍醒蕙娘略作安慰,她才能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却也是吓得一身冷汗,往往要大半夜的起来擦抹一番身子,这才能又回去安歇。这时候别说什么达贞宝,什么林中颐,什么权伯红了,她光是害怕胎儿临产时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都怕不过来。这一下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她还血旺头晕的时候,她又依赖起权仲白来了,只是这一次,这依赖要比从前更情真意切——以前她那是怕安胎药有问题,拿他当个王牌试药。可现在,她是真的少不了权仲白,现在的焦清蕙,哪还有一点从前的自信大胆?她是真的吓破了胆,如她所说,怕死怕到了骨头里。
  说实话,胎儿打横,权仲白也不是不后怕的。这孩子在肚子里,根本是说不清的事,要是一打横压到了脐带,初产妇宫小水少,孩子又不容易翻身回来,这么挣扎着就没了气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虽说他很少为高门大户的孕妇诊治,但在外游历时所接触过的孕妇,胎死腹中的并不少见。八个月大,这孩子要真出了问题,殃及母体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并且还有一重担忧,他根本就没敢说。
  这孩子太能吸收了!清蕙肚子又小,他已经尽量调整她的饮食,多喝汤水,少吃米粮。可这最后一两个月,连他都能摸的出来,这孩子的头——大得很快!
  初产妇产道窄小,胎儿太大,那也是很容易难产的。并且焦清蕙又那样怕死,这件事一经说穿,恐怕她立刻就要魂飞魄散,就是现在,她都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成天设想若难产要经受的折磨了。
  看她平日沉着冷静,颇有杀伐果决的大将之风,没想到一旦牵扯到自身,立刻就如此担忧、恐惧。权仲白也多少能体会到清蕙的恐惧——她怕的不只是可能的结果,而是失去对自身命运的控制。也许在另一种险境中,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生命,牟取更大的利益,但因难产而死,在焦清蕙看来,简直是毫无意义,是其极力避免,却又很可能不得不面对的结局。
  任凭哪个人随时面对死亡威胁,心情当然都不可能很好,权仲白也同一些孕妇打过交道——他甚至还在许家少夫人身上学了不少讲究,譬如用沸水同烈酒“消毒”,从前他是知其然,在许少夫人的解释中,也算是模模糊糊地知其所以然了。还有难产不顺时该如何处置,她也是给了一些方案的,虽说许少夫人并不从医,但有些想法,权仲白以为很有道理。
  可即使是从来都坚若磐石的许少夫人,在生育前夕也一样忧心忡忡,焦清蕙色厉内荏,比她更没种一点,的确也不出奇。就是权仲白自己,其实也并不是……只是现在家里已经有一个人怕成这样,再多一个人一同害怕,则实在是于事无补。
  进了五月,他不再应诊了,甚至连宫中都提前打好了招呼。除了偶然给一些寻上门的病患开些方子以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焦清蕙身边。两人并且罕见地毫无言语争执,焦清蕙不管说什么,权仲白都让着她——虽然身边的接生婆子,已经在廖养娘和二少爷的双重规制之下,瞒住了胎儿很可能过大的问题,但焦清蕙毕竟是焦清蕙,她是何等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出众人隐隐的担忧,孩子揣在自己身上,它胖一点,肚子不就沉重了一点?虽然没有说破,可越近产期,她就越是明白,越是明白,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她就越是焦躁,仿佛她即将要过长空栈道,‘鹞子大翻身’,恨不得能把爪子磨得再尖利一点,以便嵌进石壁之中,取得更多的支持。
  “你好歹也是个神医。”焦清蕙一遍又一遍地说,“死了一个就算了,不会再死第二个吧!”
  连这话都说出口,可见真是怕得都有些失常了……权仲白只好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和声道,“不会,到时候,即使是保大人不保孩子,也一定把你给保住的。”
  这保证似乎对孩子很无情,但对焦清蕙却是很好的安慰。权仲白发现她不但怕死,而且很怕为人加害,对她而言,也许如今整个权家都是敌人,只有自己,因为身份关系,人品也勉强得到认可,还算是一个能保护她的盟友。她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呆在他的怀抱里,汲取他的温暖和保护。——如果能让他代为承受生产的危险,她想必是会毫不犹豫地照办的。
  焦清蕙就像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活力源头,永远都不会疲倦,永远都不会气馁。她永远想着驾驭他、奴役他、摆布他,受挫了一次、两次后,她也会作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来诱使他怜惜、纵宠,可在壳后,她似乎从来都在狡猾地寻找着他的弱点,一击不中,那就换个方式再来。她无疑是美丽的,支撑着这美丽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永远都燃烧着的、活跃着的,生机勃勃的内在精魂。权仲白忽然发现她对生命实在也是充满了热情、充满了追求,虽然这追求他不认可,但她毕竟是热爱着生命,她是太热爱了,热爱到反而成了她的阻碍。
  现在,她没有从前美了,甚至说得上是有几分凌乱、憔悴,过分的恐惧减损了她的风韵,要不是她还是那样敏锐而尖利,权仲白几乎要以为她有几分谵妄,他是担忧的,可人世很多时候,担忧有什么用?急、急不来的。
  五月中,天气已经相当炎热,焦清蕙却还是要缩在他怀里睡,闹得权仲白自己也睡不好,他有些顾虑——一旦临产,自己精神不佳,如有情况,很可能会误了大事,可要自己独眠,清蕙该怎么办?
  这天晚上,粘热中醒来时,却觉得身边空空如也,他的睡意立刻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半坐起身子左右一看:却听见净房传出水声,没有多久,蕙娘便捧着肚子踱了出来。
  “连整觉都睡不好了。”她轻声抱怨,又上了床偎到权仲白怀里,